《泰坦尼克號》:傑克之死

關於《泰坦尼克號》在電影史以及在全球影迷心目中的位置不必再過多地付諸筆墨,它已形成一種文化現象,以至於被寫進課本。沒有受過太多教育,或者對電影不甚感興趣的人,也能跟着《my heart will go on》的調調哼上幾句,傑克和蘿絲的名字也跟着泰坦尼克號變成文化符號被大衆化了。

曾幾何時,傑克從背後抱住站在泰坦尼克號船頭、展開雙臂的蘿絲的海報被貼上了千千萬萬個少男少女的臥室牀頭。多少少男少女,早早諳熟了《我心永恆》的曲調,以至於多年以後因口齒生澀而嚴重跑調時,還能贏得一片叫好。它又承載了多少80、90後的回憶,或者因它、有它參與的回憶,在更大的範圍內,受它影響的觀衆遍及全球,跨越年齡和階層,它講述的故事每每讓人感動。關於它的話題說不清道不完,每次重溫,都不僅僅是要再次打開心絃任它撩撥,還要感嘆歲月流逝,物是人非。

然而,一本書,一部電影就像一面鏡子,在不同時期照見不同的自己,不同時期重溫,便會有不同的感受。被《泰坦尼克號》賺空了眼淚,不妨拿出耐心,抽絲剝繭地去撥開它那洋蔥般挑逗眼淚的外殼,嘗試挖掘它的內核,從另外一個更加理性的角度來觀察他,以期它的每一個側臉都能如此動人。

有人覺得《泰坦尼克號》最大的遺憾是傑克和蘿絲沒能走到一起,然而,在自己的愛情中卻常常幻想出種種意外來將自己感動的淚流滿面,多少人以如此自虐的方式來豐富自己的愛情啊。然而,傑克之死並不僅僅是爲了讓觀衆感受到悽美的愛情而做出的犧牲,而且從電影的架構,表達方式,與觀衆的情緒交流等其他層面來說傑克之死也是有其必然性的。筆者擬從以下幾個方面對傑克之死進行探討。

作爲營造矛盾的設定

《泰坦尼克號》在放映到第1小時40分時撞上冰山,如果將此後的部分單獨抽出來看的話,它也不失爲一部優秀的災難片;然而,抽掉了沉船情節的傑克和蘿絲的愛情故事便會落入俗套。還好導演在電影前半部,傑克和蘿絲的情感發展到一個高位的時候適時地上泰坦尼克號撞上了冰山,才得以讓這個愛情故事的格調又上了一個臺階。

我們在描述一個人多麼偉大的時候,可以從兩個角度入手,第一個角度比較直接那就是將他的所有成就和榮譽擺出來,以彰顯他的偉大;第二個角度是通過刻畫他克服種種困境的間接角度來側面反映他的偉大,他所處的環境越是惡劣,便越能表現他的偉大之處。由於從這種間接角度出發,可以把主題表現的頗具故事性,通過情節的設置充分調動聽衆的感官和情緒,便加強了這個主題的說服力和可信度。

描寫愛情也是如此,與其直接宣告其偉大,倒不如把它放到某種環境當中,利用衝突和矛盾來讓它自己證明自己。對於單一的以愛情爲主題的故事來說,可以通過情節設置來擺設障礙、製造困境來讓主人公的愛情處於一種與環境矛盾的狀態,在這個“矛”和“盾”的動態過程中表現主題。

而在一個愛情故事中,也可以同時存在另外一個主題,這樣就大大拓展了愛情主題所處的語境範圍,另外一個主題對其影響的強度也大大加強了,在內容上也豐富了觀衆的體驗。正如前文所說,這樣另一個主題所營造的環境越是惡劣,越有利於對主題的塑造。

既然這樣,那就沒有什麼比災難更適合作爲這樣的主題了。這裏的災難往往指的是非人類所能抗衡的自然災害,或者強度稍低一些的、非個人所能改變的環境,例如戰爭。愛情只是人類所有情愫中的一種,而對於所有的類型的人性,都可以放到災難這個主題下來表現。

愛情本身的完美,並不意味着主人公的結局也要跟着完美。恰恰相反,大部分那些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以悲劇或者缺憾結束的,有梁山伯與祝英臺,羅密歐與朱麗葉在先,也就不差傑克和蘿絲的了。對於這樣一部愛情與災難結合的影片,災難部分可以作爲愛情主題的環境設定,愛情部分是災難主題所要考驗的人性中的一種。對於愛情的塑造,是通過人物的所作所爲來進行的,而與人物的結局並沒有太大關係。海明威說,一個人可以被消滅但不能被打敗正是此意,與結果導向論相反,價值永遠只在過程中實現,愛情亦是如此。

這樣的話,問題就又回到了表達愛情主題的方式上。影片既然以災難來爲愛情的實現設置衝突與障礙,那麼按照以上的邏輯來說,越是想準確地刻畫愛情越是要加劇它與對立方的矛盾,想要加劇它與對立方的矛盾,那就要突出矛盾方的強大性,怎麼樣才能讓矛盾方得強大性最大化,那就是用它的力量將主人公摧毀。主人公雖然死了,但是他在自身和矛盾方對抗的過程中完成了自己的所作所爲,讓預定的價值觀得以實現。從這一點上來看,傑克的死也是有其邏輯上的必要性和必然性的。

社會階層的影響

在泰坦尼克號即將沉沒,救生艇又不夠的情況下,船員面對幾近失控的場面大喊婦女和兒童先上船。

據統計,泰坦尼克號乘客中69%的婦女和兒童活了下來,而男乘客只有17%得以生還。然而,在這些倖存者中,頭等艙有60%生還,二等艙44%,三等艙只有26%,頭等艙男乘客的生還率甚至比三等艙兒童的生還率還要高一些。另一項社會分析學研究表明,頭等艙主要由有錢人住着,二等艙乘客大部分是中產階級,三等艙以及更低等艙位主要是去美國貧窮移民乘坐,在這一點上,影片裏有比較清晰的交代,比如蘿絲的頭等艙和傑克的三等艙,以及各個倉位的環境刻畫。

如果說這種生還率與階級地位的高低呈現正相關的現象是一種巧合的話,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唯一可信服的結論就是:誰的階級地位越高,誰生還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有社會學家曾經諷刺道:泰坦尼克號遇難時所謂的婦女和兒童先上船,實際上是頭等艙的婦女和兒童先上船。影片中與此對應的一段是,撞上冰山後三等艙乘客被鎖在船艙內,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孩子被擠在角落,其中一個孩子問母親是怎麼回事,母親回答孩子說等頭等艙的人上船後,他們就可以上船了。然而,最終母子三人並沒有倖存的機會,兩個孩子只能聽着母親講述關於美好的童話而長眠於海底。

對這樣一種人類文明中羞於提及,但是又在現實生活中冷冰冰地以它強大的存在而無時無刻不在影響着人們的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導演並沒有遮遮掩掩,而是把它刻畫的更加突出了,這一方面是對現實的描摹,另一方面又是爲導演後來意欲超越現實做鋪墊的。從對現實的描摹這個角度來講,傑克在泰坦尼克號上階級位置不言自明,且不說他的船票是打撲克牌贏來的,甚至他在上船的時候都要對檢票員強調說自己身上沒有蝨子,說明他對自身的地位有清醒的認識。

人們時常會拿傑克和比爾進行對比,從這個方面來說,最後傑克死了而比爾活了下來也並非巧合,通過上述數據概率學角度的分析,傑克生還的機率也是十分渺茫的;而比爾之所以能夠活下來,並不僅僅因爲他抱起了一個與親人失散的孩子,即使沒有這個孩子的出現他也很有可能憑藉自己的金錢和地位來提高自己活下來的機率。雖然說那個船員在比爾要上船時,突然變得大義凜然,把比爾事先塞給他的錢拿出來砸到比爾身上,然而,要知道比爾一開始嘗試賄賂他的時候,他是沒有拒絕的,他最後的轉變,可能一方面是劇情的需要,因爲導演在災難中不僅要探討愛情,同事要探討其他複雜的人性,另一方面也有可能這個船員面對險境,突然提高覺悟。但是,自從他接受比爾賄賂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暴露了人性的弱點和金錢的魔力。雖然,這個船員最後拒絕了爲比爾打開方便之門,但是比爾憑藉手中的金錢不愁找不到有着同樣弱點、願意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船員。因此,雖然傑克的死亡還有其他層面上的必要性,但就社會學角度來說,他的死是大概率的,也是意料之中的。


電影氛圍定向發展的結果

觀看一部電影后,觀衆大部分時候對自己觀影時的情緒體驗印象深刻,或開懷大笑,或感到恐懼和失落,又或者是悲傷哭泣。如果一部電影不能讓觀衆產生任何情緒上的波動,那麼它就無異於一段只有一個音節的音樂,不能給觀衆帶來任何特殊體驗。

那些在觀影時產生的各種情感,其實是導演精心策劃通過營造特定的電影氛圍來與觀衆進行情緒上的交流,爲表達主題而構建觀衆的情緒基礎。電影在製作過程中,通過設計敘事結構、情節和喚起觀衆對角色的投入,可以預設和控制觀衆的情緒反應。回憶一下自己觀看《泰坦尼克號》時的情緒波動,它不可能是一條平平的直線,而是有着大大小小的起伏和波動,感情色彩上也不可能一成不變,而是有悲有喜,有激動有舒緩,悲傷與希望交織的。這樣波動的情緒之線就像高低起伏的線譜,奏響觀衆的情感之樂。通過預先的佈局謀篇,與觀衆進行情緒上的交流,是讓觀衆產生代入感,進而與觀衆建立信任的關鍵一步。只有這個時候觀衆纔會覺得自己也是劇情的一部分,而不僅僅是坐在電影院裏,面對着一塊閃動着畫面的大屏幕。這種代入感的產生,其實就意味着觀衆和導演已經建立了一定的信任基礎,這樣導演所要表達的主題和價值觀就能更加容易地爲觀衆所接受了。

電影的前半部分主要交代了傑克和蘿絲的人物設定,傑克一個落魄畫家、無業青年,但又對生活和生命充滿激情的青年,蘿絲一個出身貴族,但又不得不委身於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的名門千金,以及兩人之間的關係發展。導演讓一對社會階層迥異的青年男女,通過英雄救美的方式相遇了,他們隨着交流加深,暗生情愫,同時又伴以與情節相應的航船與海洋,海洋與黃昏的美景。此時,觀衆情緒的總基調是舒緩平穩,推動情節發展的是傑克和蘿絲是否能走到一起的懸念。正當傑克和蘿絲的情感發展到一個高位時,泰坦尼克號突然裝上了冰山,觀衆的情緒和劇中人物一樣突然緊張起來,由此觀衆情緒的主基調進入了一個緊張與懸念並存的階段。大的懸念是泰坦尼克號結局如何,小的懸念是傑克被鎖在船艙底部,他的結局將會如何,而此時的蘿絲又會如何,他們兩人的愛情又會如何。災難帶來的毀滅,人類的無助以及對生命的渴望,隨着劇情發展,泰坦尼克號沉沒的悲劇越來越清晰,觀衆的悲傷情緒越來越強烈。在小的懸念上,蘿絲不顧生命危險返回船艙去搭救傑克,觀衆彷彿又在悲傷中看到了希望,一個關於傑克、蘿絲還有他們愛情的希望,直至他們在泰坦尼克號沉沒後,在冰冷的海水中爭取到一塊木板,這種希望似乎更加強烈了,然而,在冰冷的海水中傑克還是沒有躲過一劫,希望的破滅反而加劇了觀衆本來就已悲傷的情緒,以至於讓這種情緒達到一個高潮。

這種穿插着希望的悲傷情緒的正向發展,恰恰是導演的預設,情節上傑克之死是點燃觀衆情緒的最後一步,而在觀衆情緒上,傑克的死是這種悲的情緒正向發展的最終結果。至此,觀衆的感情的情緒,經歷了開始的舒緩,中期的緊張和後期的逐漸高漲,在悲和憫的情緒達到最高點時,以傑克的死昇華成了愛情的悽美。在“悽美”這個藝術氛圍中,傑克之死是“悽”的頂點,情節上的最“悽”,成就了藝術上的最“美”。

愛情觀和價值觀雙重表達

詹姆斯卡梅隆說:“泰坦尼克號不只是一個警告——一個關於人類的不幸的神話、寓言和隱喻,它還是一個關於信念、勇氣、犧牲和愛情的故事”。

對於傑克和蘿絲的愛情故事所傳達出的愛情觀,每個人都有其理解,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關於犧牲和永恆的。我們聽到《my heart will go on》,便會覺得這首歌簡直就是爲傑克和蘿絲的愛情故事所作的,裏面的句句情話彷彿是蘿絲生還後,日日夜夜對傑克的緬懷,傑克雖然死了,但傑克和他給予蘿絲的愛依舊go on。從犧牲這個角度來說,傑克之死自不必說。而從永恆這個角度來說,傑克之死也是必然的。一個事物如果想要永恆,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以穩定的狀態在現實中隨着時間永遠持存下去;另外一種是達到某種高度後戛然而止,以毀滅的方式讓自己永遠停留在某個狀態,這個狀態以“曾經存在”的方式在人們的回憶裏變成永恆。

然而,傑克花光了所有的運氣才遇見了蘿絲,他們的愛情如此轟轟烈烈,我們知道越是轟轟烈烈的愛情越不容易保持狀態,它很快就會被它最強大的對手——平凡所化解,最後化爲不痛不癢的親情與責任。所以,傑克與蘿絲的愛情註定不能以圓滿的結局終了,最後傑克只能以死亡來定格他與蘿絲的愛情,並以這種“曾經存在”的方式在蘿絲心裏化爲永恆。

影片中,導演對其他方面,諸如人性,人類與自然的探討力度,絕對不亞於傑克和蘿絲愛情故事。晚霞的餘暉,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灑下一片火紅,映射在站在船頭的傑克和蘿絲的臉上,波浪如此靜謐溫柔,然而,又同樣是這片海洋,後來卻變成黑洞洞吞噬一起生命的深淵。

20世紀初,工業革命如火如荼地進行着,人們對科技和工業的信仰逐漸高漲,相信人定勝天。泰坦尼克號就這樣帶着人類的自信下水了,就連它的名字Titanic也意味着巨大、永不沉沒的。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在當時貴族圈裏口口相傳的巨型郵輪,在浩瀚的海洋裏也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鐵塊而已。偉大與渺小,這正是導演所要探討的另外一個主題。巨大、永不沉沒的泰坦尼克號最終沉沒了,這頗具諷刺地表現了它不僅沒有像他的名字那樣偉大,反而在大自然面前不堪一擊。泰坦尼克號沉沒的過程,揭示了人類的渺小,同時也彰顯了人性的偉大,男人保護女士和幼小,蘿絲對傑克的不離不棄如此等等。因此,傑克的死亡只是茫茫大海中又一個微小生命之火焰的熄滅,而在恰恰相反的另外一個層面上,他和其他那些勇敢面對災難的人一道證明了人性和愛情的偉大。

關於《泰坦尼克號》的文章和研究實在太多。對一個觀衆來說,它是一部好電影,它讓觀者坐在大屏幕前將近三個小時不覺得累,甚至看完後意猶未盡,在觀影過程中充分調動自己的情感將自己參與進去。對於一個電影研究者來說,它提供了從敘事技巧,情節設置,推進節奏,科技應用等多方面的角度去考察學習。對於一個文化學者來說,影片對愛情、人性、人類與自然的理解也值得做出進一步的分析與探討。好的影片總是有這樣的特徵,它不僅能從正面與外表上感動觀衆,也能從內部和各個側面給人以啓發,實現真正的雅俗共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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