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歸(青暮)

夏月已經很老了。

漫長的時光磨損不了她的優雅高貴,眼角悄悄爬上的皺紋透出難言的韻味,沉澱着古老的歲月。

即使變成了老太太,她也是一個氣質儒雅的老太太。

她被歲月優厚以待,命運卻對她不公——

身周友人都兒孫滿堂,唯有她孤獨地走過了數十年的人生。

爲什麼?因爲她在等一個人。

等誰呢?

等一個不可能回來的人。

夏月恍惚起身,顫巍巍地拖出牀底下的小箱子。

那雙皮膚鬆弛的手,已不再年輕。

箱子掉漆得很嚴重,但無半點灰塵,她慢慢地打開鎖,慢慢地回憶。

記憶中的英俊青年,如今想來,似乎還是那樣鮮活,眉眼飛揚。

他啊,明明在異國他鄉活得窘困,飽受洋學生的欺辱嘲笑,卻敢愛敢恨,心如赤子。

就連面對她這樣的富家小姐都敢賭上一腔孤勇,毫不露怯地示愛。

本以爲這已經夠不可思議了——窮學生居然有膽子向富家千金求愛。

可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她答應了。

到底是因爲什麼答應的呢?

夏月想,大概從小到大都乖乖聽從家裏安排的自己,在看到青年眼中熾熱的愛火,不由怦然心動,想要抗爭一次,叛逆一次吧。

在異國他鄉,在繁華的海港,在那大西洋的彼岸,他們依偎着走過那段歲月,深情如舊。


鎖“咔噠”一聲,開了。

夏月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戴上了一雙白麻手套,小心翼翼地從箱底裏捧出一本乾淨的紅棕色筆記本。

筆記本顏色厚重,透着古老奢華的韻味,金色的描花邊與漂亮的花體英文,像是西方貴族家裏珍藏的孤本。

她每天都會仔仔細細地擦拭保養這本厚厚的筆記,打蠟上色,修補破損的紙頁,卻從未打開過它。

但突來的思念如潮水般洶湧,來得太急太快,將她從腳到頭淹沒。

她的眼角有溫熱的液體掉在筆記本的封皮上,很快順着光滑的封皮滑落,被夏月輕輕擦乾淨。

年紀大了,不善言辭,卻愛哭了。

夏月自嘲地想着,翻開了那本久違的筆記。


筆記本展開的第一頁,滿滿一頁英文,工工整整,都是動人的情話。

“我親愛的繆斯,我的阿月。”

開頭首句,讓她淚如雨下。

夏月顫抖着手撫摸過龍飛鳳舞的字跡,眼淚不爭氣地流淌。

阿年……現在的我還怎麼做你的繆斯?我都老成這樣了,老得連我自己都不忍攬鏡自照。

你走了快六十四年。

紅顏已老,容顏已逝。

這本筆記,是她的愛人給予她最後的回憶。

她笑了,又哭了。

她一頁頁地翻過,滿滿當當的英文記着很多筆記、情詩,甚至還有很多他們之間相處的過往,夾雜着許多中國詩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夏月只覺得心臟都被擰碎了。

她撫摸着書脊,緩緩地捏住了書口,向上拉展,畫卷徐徐鋪開。

那是繁華的海港,港口揚起白帆的巨輪,海港熙熙攘攘的人羣,歌劇院雄偉的塔尖,教堂神聖的十字架頂,用沉黃的顏色染出每一處景色,充滿獨特的異國風情。

這是她的愛人在她19歲生日那天親手製作的禮物。

那時正是黃昏,日頭西垂。

他帶着她來到港口將這份禮物鄭重地送給她,在聽到她歡欣的驚呼時,緊張的青年才終於舒了口氣,眉眼彎彎。

“這一定花了你不少時間吧?”夏月撫摸着書口上那幅栩栩如生的圖景,烏黑的長髮像綢緞一般流淌於肩頭,更襯得她嘴角揚起來的弧度美到讓人心折。

青年看着她,耳朵發紅,眼神飄忽遊移,聲音細若蚊吶:“只要阿月喜歡,我花多少時間都不爲過!”

“只願……長此以往,相伴至老。”

世上最動人的情話,莫過於此。

夏月忍不住笑出聲,雙手抓住青年微紅的面頰,揉麪似的使勁揉了揉,看着他因爲自己的惡作劇呆呆的樣子,有些戲謔,又有些悵然:“你啊,倒是會說大話……”

異國他鄉,兩隻孤雁,如何安定成家?

“不是大話,阿月。”

“我是認真的,我一直都是認真的。”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青年不容拒絕地將她帶入了懷中,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聲音溫柔雀躍:“認真地對你好,認真地喜歡你。”

夏月的臉蛋頓時滾燙得能煎雞蛋。

這人怎麼可以把情話,說的這麼……認真呢?

她心頭像是化開了一塊玫瑰蜜糖,甜甜的。

沉默半晌,青年抱住她侷促地小聲說:“阿月,我們完成學業就一起回國好不好?”

她說,好。

青年笑了。

那笑容是她此生所剩不多的美好回憶,也是她所珍藏的寶藏,不想被任何人窺伺。

他們在海鷗成羣飛舞的港口,聽着汽笛的嘶鳴,相擁相吻。


夏月泣不成聲。

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不顧形象地坐在地上抽噎着,淚流滿面,哭得像個小孩。

阿年……你說了,我認真看完整本筆記,你就會回來。

可我都快要把筆記本翻爛了,倒背如流,每一句話都烙印進了骨子裏,你爲什麼還沒回來?

她整日期盼着他歸家,從身後輕輕捂住她的眼睛對她耳邊發笑,“小傻瓜,我回來啦!”

但直到她的生命孤獨地走到盡頭,她的愛人都沒回到她的身邊。

20世紀中期。

海港發生動亂,陷入一片尖叫與流彈,他們在混亂的人流中艱難地擠向唯一一艘遊輪。

最後,她被他用盡力氣推上了船,他卻被瘋狂的人羣捲入流彈的漩渦,掙扎想靠近,卻被擠得更遠。

兩隻手,一大一小,徒勞無力地抓向對方,想要緊緊交握,卻被人流衝散。

“阿年,阿年!”她叫得撕心裂肺,嗓子眼痛得像火燒,哭花了臉都沒能拉住離她遠去的青年。

青年與她被人流隔開,如同一道鴻溝將他們撕裂開來,不可跨越。

她回了國,整日以淚洗面,像一隻奄奄一息的金絲雀。

直到遠在他國的友人,跨越了整個太平洋遙遙寄來信件,她才終於活了過來——那是他的信。

熟悉的筆跡,流淌着熟悉的情意。

“阿月,我決定在國外發展一段時間再回國,可能是兩年,可能是三年,又或者更久。你要好好的活着,等你看完那本筆記,即我歸期,勿念。”

回想那字字句句,夏月又哭又笑,抱住那本筆記,淚水無聲地滴落。

時隔多年,等她千辛萬苦找到那位友人,卻發現一切都是他倉促佈下的騙局。

阿年早就被流彈射中,搶救無效,悄無聲息地死了。

你個騙子,還騙我說你還活得好好的……

那位友人跟她解釋,阿年以爲她等他一兩年就會放棄,另外找個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幸福一生。

阿年還是不夠了解她。

夏月在心裏想。

動了情就是一輩子的事。

他以爲她是個聰明的姑娘,會想明白,會放下他。

可她是個傻姑娘,她當了真。

她等他,等到白髮蒼蒼,垂垂老矣。

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原文指路:公衆號清水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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