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冬閒”

冬天的夜,特別漫長,尤其是在家裏只有電燈這一件家用電器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當時父親在外打工,很多天回來一次。偶爾村裏婚喪嫁娶會有露天電影,一村子人在寒風裏瑟瑟發抖仍饒有興趣目不轉睛地盯着被風吹得不停晃動的幕布,偶爾會去鄰居家看會兒電視,除此之外,八點左右,母親便哄騙我和妹妹睡下了,因爲第二天,她要早起,要制佛香。


大概在三四點鐘,母親便悄悄起牀了。出去給牲口添上草料,回屋裏將小煤爐捅開了,臥室兼客廳兼簡易生產作坊的屋裏依然很冷。一個碩大的面盆,裏面是昨天晚上泡上的榆面(曬乾的榆樹皮粉碎成麪粉狀,傳統制香原料),三十三四歲的母親,將皴裂的手伸進冰冷的面盆裏,像蒸饅頭一樣使勁地揉了又揉,十幾分鍾後,粘膩的榆面總算揉勻了,母親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從面盆裏揪出一大塊榆面,在案板上揉捏成一個大白蘿蔔形狀的麪糰,放進制香筒裏,將頭綁膠皮、比制香筒略細一點兒的制香杵壓進筒裏。這時,需要拿起筒和杵,咚咚地在屋地上墩實了,我和妹妹一般都是在這個時候被驚醒,呆呆地趴到被窩裏看着母親一個人的戰鬥。

杵壓瓷實了,放到壓槓前端的下面,壓槓前端綁在一根固定在地上的木樁上,離地半米,長兩米多,碗口粗細。母親小心地坐在壓槓後端,輕輕地用力,槓桿原理髮揮得淋漓盡致。制香筒下端已調好粗細的出香孔便緩慢而又流暢地噴射出一股股溼潤的香條,像圓麪條一樣,只是顏色不同,由一個木盤接着。我也曾幫過母親倒忙,看着好玩,一屁股坐到壓槓上,出香孔像小屁孩尿尿,一下子噴出好遠,落到地上粘上塵土不能用了。

一盤一盤,直到將一個“大蘿蔔”壓完,媽媽將木盤端到桌子上,桌上斜支了一個一米見方的平展展的操作板,母親一根根將柔軟易碎的榆麪條捋直放到操作板上,直到操作板的平面放滿,足有三百根,期間還要間或地用一根光滑的紙片一樣薄的竹篾條探到麪條和操作板之間滑動,將麪條捋得更直,麪條之間間隙更小。捋滿一個板,用長長的鋒利的鐵尺將兩邊的麪條裁齊了,這時的麪條一根挨一根整整齊齊表面光滑似工藝品,在昏黃的燈光下發着柔和的絲綢一樣的光。拿一個和操作板大小一致木條做框紗布做網的晾曬架,倒扣在操作板上,迅速舉起來,翻轉,使操作板上的麪條原封不動地扣到晾曬架上——這一步驟是制佛香過程中最大的一個動作,一不小心就會前功盡棄,一旦出了問題,扣到晾曬架上的香就會扭曲摺疊,只能氣急敗壞地捏成麪糰重新返工。

然後,操作板支上,所有過程再走一遍,再扣一次,週而復始,大概做完三次,又要重新捏蘿蔔、壓槓、出條,再捋線……一盆榆面做完了,天剛矇矇亮。

做飯、餵豬,將棉衣棉褲在爐子上給我們烤熱了,催促我和妹妹起牀,喫飯後,我們去上學。母親將早晨的勞動成果一個個搬到院子裏,晾曬架整整齊齊地斜倚在牆根,翹首等待太陽出來。

母親抓緊時間,將一捆捆穀草和夏秋季割下曬乾的青草搬上排子車,堆得高高的,足有一千斤。牲口棚裏那頭倔強的小黑馬是萬萬不敢用的,這傢伙只有在農忙時在父親皮鞭的威逼脅迫下才能不情願地幹幾天活。於是,母親當牛做馬,拉起半噸重的草料,直奔三裏之外鄰村的磨坊,她要將草料磨成粉,回來餵豬。本村裏也有磨坊,加工費一斤比鄰村貴三釐錢,沒錯,是三釐。一車草料要貴上三塊錢左右,爲了省下三塊錢,精打細算的母親便自己駕起了車。我無法想象,一個婦女,要經過怎樣的努力,掙扎着拽着一千斤的草料爬上村外的土坡,又怎樣在下坡的時候控制住如山一樣的一車草料。母親被刺骨的寒風吹得蓬頭垢面,母親被千斤的大車壓得氣喘吁吁——多年之後,當我用三塊錢給孩子買了一塊雪糕時,我忽然想到母親的奔忙,心裏泛起負罪感。到了磨坊,卸貨,排子車留下,徒步回家。家裏還有將要放學的我和妹妹,還有餓的嗷嗷叫的豬,在牲口棚裏蹦跳的小黑馬,還有一院子的半成品佛香,等待着母親的歸來。

到家的母親,來不及喘口氣,麻利地準備午飯,餵豬餵馬,巡視一排排的佛香晾曬架,別被飛來的麻雀糟蹋了。午飯後,我和妹妹去上學,母親在難得的空閒裏,搬個板凳坐到冬日暖陽下,手裏納着永遠也做不完的鞋底。佛香在半下午的時候就要乾了,但一旦曬過了香就會弓起來,沒有哪個小販會收彎了的香。看看將要乾透,母親將晾曬架逐一搬回屋,高高地摞起來。走到三裏外的磨坊,裝車,將一千斤打成粉的草料拉回來。回來的路上,車裏裝的東西顯得少了很多,但重量,還是那個重量。

歸家,夕陽西下。做晚飯,餵豬,餵馬,喫完飯,昏黃的燈光下,我和妹妹寫作業。母親將一板板的佛香小心地從晾曬架上取下,幾十根握成一小捆,用三條紅綠紙條捆起來,九小捆做成一大捆,碼齊,用麻繩困緊,等待佛香販子來了,按品質以四毛到五毛一大捆的價格賣出去,賺的錢作爲我們家庭的運轉基金。父親打工的錢是萬萬不能動的,要攢下來蓋房子。八點左右,一切工作完成,不識字的母親在牀上給我們講半個聽了幾百遍的故事便沉沉睡去,很長時間,我和妹妹都沒有聽過完整的那篇老故事。

自從七年前母親腦溢血住院,留下了左腿左臂活動不便的後遺症,期間父親生病離世對母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現在的母親,身體變得孱弱,精神變得脆弱。母親說她常常做夢,夢到二十多年前她駕車健步如飛去磨面、夢見她沒日沒夜的操勞。自從病後,母親告訴我,她常常做這樣的夢,醒來很失落。

這便是兒時,母親在所謂“冬閒”裏的一天。每當一個我因爲工作心煩意亂時,另一個我就會想起冬閒時的母親,健康時的母親,心裏便會安靜下來。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