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

          1 她沒那麼喜歡你

  那本是畢業前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燥熱夜晚,我和室友阿P窩在寢室各自貼在自己開到最大檔的小電扇旁邊流汗。

  我滾動鼠標盲目地檢查着已超期6天沒交的畢業論文,糾結很久後深吸一口氣,將這篇東拼西湊勉強夠了字數的東西發給了指導老師。

  阿P則在盯着電腦屏幕發呆,半小時前我就看到他打開了WAR3,可一直都沒有點進DOTA地圖。

  我本想叫他跟我玩一局實況,又突然記起三天前他跟女朋友分手了,遂把掏出的手柄又放回了抽屜裏。

  他倆分手那天剛好是我們班拍畢業照,在學院前的噴泉邊,班裏的每個人都擺好了pose等着自告奮勇要當攝影師的阿P來拍照,可他在接了個電話後就消失了,因爲拍照服裝是按小時租來的,所以那天下午我們三十幾個人一邊用學士帽遮着太陽一邊提溜着肥大的學士服滿校園尋找攝影師。

  最後我在11號教學樓的迴廊盡頭找到了他,那是每次我們上高數課課間休息時抽菸的地方。

  他說在一起三年半的女朋友剛在這裏跟他提了分手,理由爛大街:他倆會各回老家工作,也都玩不起異地戀。

  我聽後把自己屁兜裏的半盒黃鶴樓丟給他,接着把掛在他胸前的單反擼下來,又從他錢包拿了三百二十塊錢,告訴他:

  “你自己在這傷感吧,我回去給他們拍照了,這三百塊得用來給全班續租衣服,剩下二十塊是煙錢。”

  第二天我們班在後街的館子喫散夥飯,阿P姍姍來遲,他套了件學士服,拿出手機嬉皮笑臉地摟着班裏每個男生女生拍照,於是聚餐的合照裏他是唯一一個穿學士服的人,弄得好像我們班就他一個順利畢業一樣。

  飯局的尾聲阿P再擠不出笑臉,就藉着酒勁痛哭了一場,我覺得失戀的人總歸需要大哭一場,就沒怎麼攔着,班長看了則十分感動,以爲平時翹課最多班會參加最少的阿P原來是這麼的熱愛班集體呀!就脫了T恤光了膀子硬陪阿P多喝了一箱啤酒。

  第二天阿P跟個沒事人一樣滿場飛奔地踢了場球賽,而班長則因爲酒精中毒在校醫院掛了一天點滴。

我的寢室是個四人間,但長期就只有阿P我們兩個人住,另外兩個牀位屬於大威和一個我們四年來從未見過的哥們,據說這哥們在大一開學來報道的路上出了車禍,就一直休學到現在。

  而大威在大一下學期就跟女朋友去校外同居了,搬家那天我們幾個人爲了把大威花了半學期生活費在家居市場買的一個巨大到電梯都裝不下的榻榻米搬上樓去而累得差點當場跟他斷了革命友情,但後來我們一致認爲大威能否告別處男全靠這牀墊子了,就動了絲惻隱之心愣給它扛上了十二樓。

  然而大二剛開學大威就被甩了,爲此我和阿P嚴重懷疑那女的之所以願意跟阿P在一起,其實是爲了能吹一夏天的空調。

    不過那個榻榻米還是買得很值,在後來的兩三年,那上面又躺過好幾個妹子。

  因此阿P算是我唯一的室友,可我卻對他失戀這事表現得十分漠然,這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爲很早之前他們就知道對方都不願意跟着自己走,註定會在畢業時一拍兩散,可他倆就是一直誰都不願先開口。最近幾天我明顯感覺他倆已貌合神離了,你知道這種關係之於沒法多嘴卻還要朝夕相處的局外人是多麼尷尬多麼心累嗎?

    在一場註定無疾而終的愛情裏,是最需要快刀斬亂麻的,況且只有越早開口的那個,纔會恢復的越快。

  二來是因爲這幾天學校每個地方都是因爲類似原因分手的人,我都勸煩了。如果你真的那麼死去活來的深愛着一個人,又怎麼會因爲距離而分手呢?說到頭來,這感情也還沒那份工作牢靠,既如此又何必特別僞善地去傷心難過呢?

    如今已畢業多年,當時的朋友大多都已結婚,再回想學生時期的愛情,愈發覺得我們所有人在那些愛情裏,最愛的其實都是自己,那個曾經並肩牽手的人,遺忘的遠比你想象的快,

  原來TA沒那麼喜歡你,可偏偏就是不拒絕不拒絕。

  原來你沒那麼喜歡Ta,可偏偏就是不承認不承認。

   

    2 太過漫長的告別

      事實上我對畢業期間所有的事情都表現得很麻木,但也不能怪我。

  四月過了沒幾天,我選的最後一門大學課程開課,課前我下定了決心在這學生時代最後一門課上一定要好好聽講不玩手機不睡覺,可只上了兩節課老師就做了開卷考試告訴我們以後不用來了。接着我們學院悄無聲息地在大禮堂給辦了個畢業晚會,校廣播也開始在每個傍晚反覆循環播放那幾首畢業歌曲,沒幾天連食堂大媽都會哼《鳳凰花開的路口》了。一些閒的蛋疼的社團組織了一羣閒得蛋疼的學弟學妹在校園裏的每棵樹上都貼了送別學長學姐的標語。

      彷彿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讓我們滾蛋。

    而整個五月幾乎每天都在喝酒,要麼買幾個鴨脖在寢室跟阿P喝,要麼去大威租的房子拿個電磁爐涮鍋。每次喝酒我們仨都要給自己跟過去四年見到過最漂亮的學妹學姐甚至老師編排一場豔遇吹噓一番,同時也都特有默契的對畢業對以後隻字不提。

  自己沒錢買酒時就跟着一堆半生不熟的人去混這個老鄉會那個同學會組織的酒局,酒桌上碰杯時盯着對方篤定真摯地說:

  "以後路過我那千萬聯繫我,到時候一定好好招待你",

  酒下肚後再在心裏冷哼一句:

  "一年後誰他媽還記得你是誰"

  到了六月又要拍畢業照忙論文,又要看總決賽歐洲盃,還要隔兩天就跑到校門口的公交站送別提前去外地公司報到的同學,目送拎着大包小包他們坐上那路終點是火車站的巴士,從此不再回返。

  即使它年回返,這城市也再沒有一個專門屬於你的牀位,只能淪爲匆匆過客。

  你看,畢業這事被拖拉得太過冗長,完全磨光了我的情緒。

  3  對面的女孩

所以那本來真的就是一個畢業前再平常不過的夜晚,我和阿P熱得只穿着三角褲赤條條地各自守在自己的小電扇旁邊,懶得遊戲懶得吹牛懶得喝酒。

直到.......

直到我們經歷了大學四年來唯一的一次全校大停電。

在那麼燥熱的夜晚,我們每個人賴以生存的小電扇全都同時吱呀了幾下,停止了轉動。

緊接着從四面八方傳來發自肺腑的罵娘聲,以及無數說者痛聽者快的哀嚎:

草他媽我簡歷還沒存檔啊!

草他媽我遊戲還沒存檔啊!

草他媽我論文還沒存檔啊!

阿P也跑到陽臺哇哇亂叫,我也想跟着囔罵兩聲,但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麼人值得我操他媽,就又對着門外大吼:

草他媽你智商還沒存檔啊!

對面的宿舍樓住的是管理學院的學妹,也傳來不少尖叫聲,越來越多的人都聚到窗口張望着都哪裏停了電。

每個地方都很昏暗,每個地方都很悶熱,每個人都很躁動,每個人都想吶喊。

幾分鐘後樓上不知哪個專業的哪個班級的哪個寢室的哪個傻逼衝着對面樓唱起了歌,接着更多的傻逼加入進來,阿P也跟着吼着:

“對面的女孩看過來,

    看過來,看過來

  ...........................”

我看了眼只穿了條褐色三角褲站在陽臺扭着屁股衝對面的學妹嘶吼的阿P,悄悄拿出手機打算對他偷拍,這種醜照若傳到校內網足夠勒索他請我喫三天燒鵝飯,可惜閃光燈亮了一下被他發現,這倒也提醒了他,他去衣櫃底層翻出大三時跟女友到某旅遊區的草原搭帳篷野戰時買的手電筒,使勁拍了兩下竟然還亮,跑回陽臺一邊向對面樓一通亂照一邊繼續跟着唱:

“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來每個女孩,都不簡單......"

  這句話來來回回唱了十幾遍後歌聲終於弱了,就在我以爲整個世界可算消停了時,阿P突然叫我:

“快來看,快來看,你他媽快看!”

  我起身走到窗邊,看到對面樓的每個窗口,都亮起了微弱的光,所有的學妹都開了閃光燈,朝我們照過來,緊接着從她們的窗口竟也響起了歌聲:

“手牽手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着天,

  看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

  聽到歌聲後,我們這邊徹底沸騰了,對門的哥們也都湧了到這邊,所有人都光溜溜地擠在窗口一邊蹦一邊朝對面歡呼,

對面快唱完的時候,阿P跑到樓道里大喊:

兄弟們,咱們接着唱《簡單愛》....

那一晚我們和對樓的學妹們就這樣輪流唱了《七里香》,唱了《安靜》,唱了很多首周杰倫,唱了很多首五月天,唱了很多首梁靜茹

學妹們手裏的閃光燈很有節奏地左右晃着,我也不知不覺跟着唱了起來,這感覺好像在看一場演唱會,

只不過我們每個人都是臺上的歌星,我們每個人又都是臺下的觀衆。

我們唱的每一首都是別人的歌,每一首歌裏好像又都寫滿了自己。

最後,我們合唱了《那些花兒》:

她們都老了吧 她們在哪裏呀

幸運的是我 曾陪她們開放

她們都老了嗎 她們都在開嗎

我們就這樣 各自奔天涯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們 啦啦啦啦 了很久,但最後不約而同地一起沉默了下來,似乎所有人都覺得這首歌做結尾剛剛好。

3 “雷陣雨”

  歌唱完沒幾分鐘,大威趿拉着個人字拖回來了,剛進屋就竄到窗臺沒頭沒腦地問道:

  “妹子呢妹子呢?我聽說對樓學妹要給咱們唱歌,趕緊從校外跑回來,開始唱了麼?”

大威見我倆都沒搭理他,就拿起手電筒伸出窗外照着,卻不小心把我剛洗完晾在窗臺的毛巾碰下了樓。

我還沒來得及發怒,樓下就傳來了罵聲:

“大晚上哪個傻逼往樓下扔東西,草你媽個B,就不怕砸着人..."

      大威被罵的一臉蒙逼,旁邊的阿P忍不住衝樓下罵道:

“你他媽至於嗎?不就掉了個毛巾嗎?”

  樓下的也毫不示弱:

“別他媽以爲畢業就了不起了,就能在學校爲所欲爲了,上了四年大學就他媽這點素質?”

  沒等他倆反應,我先炸了,彎腰端起半滿的洗腳盆朝樓下潑去,

  他倆也回身抄起桌子上的幾個礦泉水瓶子扔了出去,砰砰砰地砸在了水泥地上。

  我們開了閃光燈往樓下照,不見一個人影,

  但剛纔那聲響像是一聲衝鋒號,只聽到砰!砰!砰!

  越來越多的水瓶從我們這個樓裏扔了出去,接着是臉盆,拖鞋,沐浴露,水杯,課本以及此起彼伏的怒吼,可沒人聽得清都喊了什麼。

最後不知誰先往下扔了個開水壺,一聲巨響像天邊打了個悶雷。

接着所有人都爲找到這麼一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而興奮不已,於是無數個開水壺被扔出了窗外,噼裏啪啦地像是在過年的鞭炮,

  我們仨也陷入了瘋狂,四處找着寢室裏的開水瓶,大威問我:

“他媽的你們把開水壺都放哪了??”

“我的那個昨天拿到跳騷市場賣給妹子了,阿P你的呢?”

“我他媽這四年就沒買過開水壺!!!”

  不一會校警車來到了現場,下來倆警察,但沒有阻止我們,而是拉出警戒線,用喇叭說:

“ 路過的同學不要穿越黃線,樓上的同學請勿往下扔貴重物品,剛剛接到後勤處的通知,十分鐘後就會來電,請所有同學耐心等待。”

  我們仨愣了一下,大威問:

“大喇叭說不讓扔貴重物品,啥意思?”

  阿P不假思索地說:“意思是沒用的你就隨便扔吧。”

  “好叻!”大威應了一聲,然後左右手各拎起一個小電扇欲扔向窗外。我和阿P一邊攔住一邊錘他:

“真他媽缺德,你扔完了回校外吹空調了。我倆還得靠它吹風呢!這屋裏沒你東西,閃一邊去。”

  大威自然不甘心,悄悄到對門寢室搬了兩箱書,扔起了課本。

  “你說爲啥學校不制止?”

  我指着漫天飄落的各種物品說:

  “管也管不住吧,也有可能學校知道寶寶心裏苦,默許你發泄一次。”

這場“暴雨”直到來電後纔沒了動靜,被路燈照的昏黃的水泥地上鋪滿了每個人的碎片。

  4 不帶走一片雲彩

  來電後我們仨開始看歐洲盃,看完德國和葡萄牙的比賽天已大亮。

  我伸個懶腰走到窗臺看到對面樓剛好出來了一個瘦弱的女生,她手裏拿了把掃帚,看了眼沒盡頭的垃圾海,接着深吸一口氣彎下腰開始打掃,

我穿好衣服,也拿了把掃帚下了樓,

到樓下時已有越來越多的同學從四面八方走了過來,有的專門戴了手套來清理碎成渣的開水瓶,有的只是路過,就拾起幾個塑料瓶扔進垃圾桶,阿P他倆也下了樓各拿着個塑料袋開始撿垃圾。

等到環衛大媽來工作的時候,樓下的空地已收拾的比平日還乾淨。

   

  回屋後我們仨輪流衝了涼水澡,我裹着個大浴巾從衛生間出來時剛好看到先出來的阿P正在把電腦裝塞進書包裏,又把小電扇放到我的桌子上,

  “這個歸你用了,過幾天發了畢業證,你記着快遞給我。”

    我這才發現原來阿P昨晚已把自己的東西都扔得差不多了,

  “你不是下星期才走麼?”

  “多留那麼幾天也沒啥意思,我覺得今天走正好。”

    我則在心裏仔細盤算着這貨欠我的錢還有多少沒還。

    阿P見我呆住了,以爲我對他有點不捨,竟一下子感動了,走上前來給了我一個擁抱,掛在他胸口的十字架項鍊硌得我一陣巨疼。

    那項鍊我記得是去年阿P生日時他女朋友送的禮物。

    等大威衝完澡阿P已走了有一會兒了,他裹了條阿P的半年沒洗過的浴巾。到我桌子上拿了潤膚露胡亂擦了一把,又到對門寢室借了髮蠟把每根頭髮都抹成刺。

    直到大威穿好衣服把浴巾扔向阿P的衣櫃時他才發現阿P不在。

    “阿P呢?食堂喫飯去了嗎?你打電話讓他給我帶個雞蛋餅,再來杯豆漿。”

    我一臉茫然地看着他:

    “誰是阿P,你讓涼水衝傻了吧?”

    “你他媽才傻了呢,阿P啊!”

    大威邊罵邊給我指着阿P的牀鋪,可他只看見光溜溜的牀板,不由自己也懵了。

    我繼續逗他:“你精神分裂了吧,這宿舍一開始不就咱倆人住嗎?後來你還搬了哪裏來的阿P…”

    “滾蛋!真當我白癡啊。”大威雖這麼說,卻仍一臉迷茫跑到對門問:

    “哎,我們寢室是不是還有個人,叫阿P,你見着他沒?”

   

    ……

      4.我們都一樣

後來我們仨只有大威留在了這個城市,而阿P在一年後就結婚了,但並不是在他老家,阿P有一次出差時認識了現在的妻子,沒多久就辭了職去了她的城市。

        我和大威去了他的婚禮,婚禮前夜一起喝酒,我看見那個十字架項鍊還掛在他的脖子上。

    畢業後我們仨變得越來越能吹牛逼,恨不得把大學四年經歷的每件大事都安在自己身上,可彼此都知道能吹噓的也只有那些過去,現在的生活都一樣的苦逼。

    但我們也都對那一晚的事略過不提。

可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會始終記得那個夜晚吧。

那本是畢業前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燥熱夜晚,

但後來突然就停電了,

我們就一起聽了學生時代聽過的最好聽的歌,我們也一起做了大學四年來做過的最惡劣的事。

也是在那一晚,

  我才知道,原來面對着青春和學校,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依戀和不捨。

面對着未來和告別,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茫然和無奈。

5 特別囉嗦的後記

這個故事基本上是真的,那一晚我們先是跟對樓的妹子輪流唱了很多歌,然後又往樓下扔了無數開水瓶,慚愧的是隻不過第二天我們沒有人下樓去主動收拾垃圾,環衛大媽在樓下默默清掃了很久。

而大威和阿P都是我編的,但是呢,似乎那時我的確有個哥們愛抽黃鶴樓,也有個哥們一直在外面住,也有個哥們因爲異地失了戀,也有個哥們在散夥飯上哭了一鼻子,也有個哥們四年都沒買過開水瓶,也有個哥們小名叫大威。

一年前我回了一次學校,留下來讀研的同學告訴我後來的畢業季有人還想複製一次那晚的"隔樓對唱",爲此還印了一堆傳單到對面樓發給學妹,傳單上甚至附着歌單和歌詞。

但晚上對面並沒有妹子響應號召,那人不死心,租了個低音炮對着女生樓放曲,可沒幾分鐘就被樓管給沒收了,接着學校又派了一排保安站在樓下,也沒人再敢往下扔東西。

  其實畢業帶來的傷感總是後知後覺的,就像某天你被自行車撞了,當時覺得沒事,沒破皮沒出血沒紅腫,許久後你纔會發現那裏已淤青,一碰就疼。

    雖然知道自己還年輕,但沒了學生的標籤,總是少了點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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