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無用”的寫作課作業04|《刀鋒》的有趣性和啓示性

《刀鋒》是英國作家毛姆的一部小說,它沒有《月亮和六便士》《人性的枷鎖》《面紗》那麼家喻戶曉,但也是一部兼具趣味性和啓示性的佳作。

一、趣味性

好小說必須包含好故事,而好故事必須要有趣。有趣可以分爲三個層次:感官上的有趣、審美上的有趣和文學意義上的有趣。感官上的有趣指的是故事的跌宕起伏帶給我們感官上的享受;審美上的有趣指的是故事帶給我們關於生活的思考;而文學上的有趣則是指作者的敘述方式、語言風格等構建的藝術效果。顯然,三者是一種層層遞進的關係。

假設每種有趣的滿分是五顆星,那麼,我給這部小說的打分如下:
感官上的有趣:★★★
審美上的有趣:★★★★
文學上的有趣:★★★★★

1、有趣的人

人物是小說的核心元素。《刀鋒》寫了幾個有趣的人物,把社交當作生命的“艾略特舅舅”,一心希望變得富貴優雅的伊莎貝爾,混跡巴黎繪畫圈的風塵女子蘇珊,憨厚的格雷,墮落的索菲……當然,還有帥氣、溫柔、神祕、超凡脫俗的主角,拉里。

拉里出生在美國伊利諾伊州的馬文縣,童年時失去雙親,被父親的一位醫生朋友收養。十六歲的時候,他逃學跑去加拿大,謊報年齡混入空軍部隊,一戰期間在法國做飛行員。一次戰鬥中,與他交好的年輕戰友爲了救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拉里退役後,拒絕了好友父親提供的前途光明的工作,放棄了溫柔美麗、出身上流社會,且與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伊薩貝爾。靠着一年3000美金的退役津貼,他四處流浪,有時在圖書館整天整天地讀書,有時在礦井下幹最髒最累的體力活,有時在修道院靜修,有時在農場做臨時工,後來他又遊歷到了東方的印度,在那裏開悟得道。

之後,拉里返回歐洲,治好了因破產而身心成疾的格雷,試圖拯救因喪失至愛而墮落的索菲,但未能成功。他寫了一本書,分送給朋友後,主動放棄了一年3000美金的津貼,賣掉了僅有的財產——一輛破舊的二手雪佛蘭,然後坐船回美國。他打算先做卡車司機,順便遊遍美國,攢夠錢後買一輛出租車,再定居紐約。

拉里不同尋常的性格和人生經歷帶給讀者感官上的強烈震撼。跟他比起來,近年來流行的揹包客和窮遊族都弱爆了。同樣是流浪,無家可歸之人只有無奈,逃避現實之人會感覺迷茫,而尋找信仰的拉里卻能從容而堅定地面對任何困難。

在流浪的過程中,拉里看過很多不一樣的風景,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經歷了稀奇古怪的事,這些都是普通讀者無法親身經歷的,因此格外引人入勝。而他沉默淡薄的性情和來去不定的行蹤,更增添了一種神祕感,讓人迫切地想知道他又去哪兒了,遇到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有了什麼新的收穫。

這是感官層面的有趣。

2、有趣的思考

拉里不同尋常的人生經歷除了帶給我們感官上的有趣外,還處處促使我們思考“活着的意義是什麼”這個永恆的問題。

拉里的戰友,一個年輕的、鮮活的、無私的生命,就這樣輕易地死去,多麼殘忍!多麼不公!如果真的有上帝,如果上帝是慈悲的、萬能的,怎麼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呢?拉里流浪的目的,就是“決心發現上帝”,解答這個痛苦的疑惑。

死神隨時可能降臨,那麼如何度過這短暫的一生,纔算有價值,有意義呢?人們汲汲以求的物質、財富、地位、名聲、愛情、親情等,能讓生命保持不朽嗎?能給人生帶來持久的快樂嗎?能讓我們在臨終時無怨無悔嗎?經歷生死劫難的拉里知道答案是“不能”。所以,不管身邊的人怎麼軟硬兼施地規勸,不管眼前有多少唾手可得的“幸福”,他都溫和卻斷然地拒絕了,然後一頭扎入廣袤的精神世界之中,尋找真正的快樂。

拉里並沒有完全不食人間煙火,也沒有過苦行僧的生活。他不拒絕美食,甚至也不拒絕美色,只是他從來不刻意去追求,也不耽溺其中。他帶生病的蘇珊去鄉下療養,爲了報答,蘇珊以身相許,拉里沒有拒絕,但是即便有了肌膚之親,他對蘇珊也僅止步於友情。事後,蘇珊說很慶幸自己沒有愛上拉里。“你還不如愛水中的倒影、一縷陽光或者天空中的雲呢。”“他是可愛的天使。”她如是形容拉里。確實,拉里的超然和來去無蹤,讓他就像水中的倒影、天上的陽光和雲一樣,很美很溫暖,卻沒有私心,無法親近,無法獨佔。“他有着人類的自然本能,不過,他常常沉浸在沉思中,以至於常常忘記了喫飯,不過當你把飯菜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會喫得津津有味。”

在故事的結尾,作者總結說:

我筆下的每個人都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艾略特在社會界得到了名氣;伊莎貝爾在一個活躍、有文化的住宅區得到了一個由鉅額財富支撐的有保證的地位;格雷得到了一份穩定、收入可觀的工作和一間辦公室,每天過着朝九晚六的生活;蘇珊得到了安全感;索菲得到了;拉里得到了快樂

我想到中國歷史中伯夷叔齊“求仁得仁”的故事。不同的性格和閱歷造就了不同的內在需求,而我們追求什麼,就將收穫什麼。關鍵是我們的追求必須是誠實的。塔勒布在《黑天鵝》中說:

誠實意味着不懼怕特立獨行,也不懼怕特立獨行的結果。

拉里是誠實的,他聽從內心的聲音,選擇了一條特立獨行的路。書中其他人物也都是忠於自己的慾望和感覺去生活。看起來,對於如何生活,每個人好像都有主動的選擇權,但又好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着走。作爲一個渺小的個體,我們到底能發揮多少自由意志來安排自己的人生?怎樣纔是最好的安排?

在閱讀的時候,這些問題會不斷地撞擊讀者的心靈,這是審美意義上的有趣。

3、有趣的敘述方式

同樣的故事,可以用不同的講述方式。人稱、視角、風格等等的不同,造就了不同的藝術趣味。

《刀鋒》的敘述方式很有特色。作者以真實的姓名和身份遊走在故事之中,他是朋友,又像記者,還像私家偵探。他跟他們一起用餐、遊玩、交談,深入觀察他們的言行舉止,還常常幫他們排憂解難。這種結構上的安排營造出一種獨特的真實感,讀者會覺得作者寫的就是他身邊的人物,讀起來就像聽一個朋友在講故事,親切而真實。

作爲書中的人物之一,毛姆有自己的生活,所以他不可能用“上帝視角”來觀望他們的生活。因此在故事的推進上會有自然的跳躍,需要插敘或補敘。常常是偶然的遇見,或者久未見面後的邀約,讓他一點一點拼湊起某件事的來龍去脈。比如主角拉里一直在流浪,行蹤不定,喜歡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作者可能很多年都見不到他,或者偶爾從其他人那裏間接地瞭解一點他的消息。不完整的視角和不連貫的講述給拉里本就深不可測的形象更添了一種神祕色彩,也暗暗契合了“尋求信仰”的主題。

語言風格上則是延續了毛姆一貫的諷刺和犀利。書中,拉里和索菲以外的人都對美貌、財富、地位、名聲等汲汲以求。作者雖然經常參加他們的豪華宴會,混跡於他們的社交圈子,但又總是叼着菸斗冷眼旁觀,在觥籌交錯間,一邊應酬,一邊心裏嘀咕着“白白勞碌一生的可悲的堂吉訶德啊!”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作者的諷刺有些過頭了。比如伊莎貝爾青春時長得豐滿圓潤,後來通過“極強的意志力”變得苗條而優雅,作者對此卻並不以爲然,常常諷刺其“不自然”。

“人物訪談式”的敘述視角和“毛姆式的諷刺”一起建構了這部作品文學意義上的有趣。

二、啓示性

除了有趣,一部嚴肅的小說必須要有深刻的啓示性。要麼啓示人存在的原因,要麼啓示建立一個新世界

《刀鋒》的啓示屬於前一種。人存在的原因是什麼呢?是生物進化的結果?還是上帝的恩賜?是偶然?還是必然?是幸運?還是罪惡?

拉里被作爲新教徒養大,但年少的他並未認真思考上帝的存在或人的存在。在戰場上目睹戰友的死亡讓他感到“羞恥”和“憤怒”,也對上帝產生了懷疑。上帝創造人類,只是爲了自己的榮耀嗎?人爲什麼生來是有罪的?萬能的上帝爲何不幫助苦難的子民?爲何只能依靠持續的恭維並忍受重重考驗纔有可能打動慈悲的天父?

拉里到印度後,接觸到印度教的輪迴說。

印度教認爲:宇宙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而是從生長到平衡,從平衡到衰敗,從衰敗到瓦解,從瓦解到生長,永遠這樣輪迴下去。造物的目的只是爲靈魂在前生所做的事進行獎罰而提供一個舞臺。

輪迴之說給拉里內心深處的“羞恥”“憤怒”找到了一個出口。如果戰友的英年早逝是前世的因緣註定,他可以憐憫他,安慰他,卻沒有理由爲之感到憤怒。

可是,如果生命只是這樣循環往復地輪迴着,只是獎善懲惡的簡單重複,一個渺小的個體依然找不到它的最終歸宿,面對人世間的痛苦時也得不到安慰和鼓勵。

對此,印度教給予的解答是最高實在,也叫做。在書中,拉里是這樣描述它的:

它無所在,又無所不在;一切事物都包含它,又依賴它。它不是一個人,不是一樣東西,也不是一個理由。它沒有性質。它超越永恆和變化;既是整體又是部分,既是有限又是無限。說它是永恆,因爲它的完整和完美與時間無關。它是真理和自由

這個“梵”有點像中國道家所說的“道”,是“不可道”之道,是“玄之又玄”的“衆妙之門”。

可是,這麼一個抽象迷離的純粹智力上的概念,我們要如何去把握和體認呢?

通過祈禱嗎?

既然最高實在無處不在,那我們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象造出偶像,然後虔誠地跪拜、祈禱,就像印度電影《我的個神啊》中,學生們對校門口一塊普通石頭的虔誠參拜一樣。

祈禱是一種簡單易行的方法,但是並不怎麼有效。而且,這與新教中對上帝的懇求又有何本質的區別呢?

還好,造物主賜予了人類最珍貴最獨一無二的官能——理智,讓我們可以通過最難,也是高貴的方法——知識——來獲得自我救贖,因爲最終,我們必須在自己的靈魂中尋找安慰和鼓勵。

從知識中尋求救贖,正是拉里從一開始流浪就選定的路,十幾年來,他博覽羣書,神祕主義文學、現代哲學、科學、宗教典籍……都深入涉獵。也正因爲此,他才能在印度教中找到共鳴。他在印度跟隨大師靜修數年,讀書、冥想,親近大自然,最終開悟。他描述開悟那一刻的體驗很有意思:

那些山,還有山上那些深深的叢林,晨霧仍在樹尖上纏繞,在我的腳下,離我很遠的地方,就是那個深不見底的湖。陽光透過高處的一個裂口照射到湖面上,閃着亮光,就像一把耀眼的寶劍。大自然的美使我陶醉。我從未有過那樣的興奮感和那樣的超然感。我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微微的刺痛感從我的腳底升起,一路攀爬到了我的頭上,我感覺自己好像突然從肉體中脫離了出來,彷彿純淨的靈魂在和我一同分享一種我此前從未體驗過的歡喜。我感覺自己有了一種非人類的知識,因此之前的每一個困惑都變得清晰了,每一件複雜費解的事都被解釋清楚了。我是那麼快樂,以至於那種快樂變成了一種痛……得道的狀態便是,你終於打破了無知的束縛,確切無疑地知道你已與最高實在合爲一體。

很多宗教在描述“悟道”的體驗時,都會描述對大自然的印象,以及身體的各種感覺。我想,輪迴說其實正是源自大自然的運行規律和人體的循環運動。日升月落、日落月升,晝夜交替、四季代序……大自然的運行是由長長短短的輪迴構成的。人的身體,也在飢餓與飽足、甦醒與沉睡、生長與衰變……之間輪迴着。印度人觀察到這些規律,形成生命輪迴的思想,是非常自然,也是非常智慧的一件事情。

可是,是誰主導了這些輪迴呢?是什麼無窮的力量牽引着世界,不停地繞圈?不可能是人,甚至也不可能是某一位神明。擁有如此巨大能量的,只能是一種眼觀不到、耳聽不到、手摸不到的最高實在,它無所不在,又無所在。無數的生命在它設定的軌道中運行,就像行星圍繞着恆星公轉一樣。我們看不到最高實在,卻能感受到它的光和熱,它的引力和磁場。當我們倔強地想要逃出軌道、追尋自我的時候,等待我們的,要麼是突然爆炸般的毀滅,要麼就是飄蕩在茫茫宇宙中的迷茫和孤寂。

“悟道”之人,掙脫了無知的束縛,獲得 了精神上的“極樂”,也從最高實在獲得了神祕的力量,不僅自己脫離了苦海,還可以幫助他人,度其苦厄。故事中,格雷因破產而患頭痛症,痛苦不堪,拉里用“意念療法”,幾分鐘就緩解了他的症狀。可是,他卻未能拯救索菲亞,萬念俱灰的索菲一心只求及時行樂和彼岸的解脫,拉里十幾年苦苦追尋所得,也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能讓她領悟。

這讓我意識到,雖然作者把拉里塑造得像天使一樣神祕、美好,但他並沒有貶損其他人物或他們的生活方式。如果輪迴是生命的存在形式,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軌道,無所謂優劣好壞。作家的職責是以慈悲的胸懷和巧妙的技藝,去描述和呈現這個世界,而不是給出怎麼樣好怎麼樣不好的確切答案,畢竟,誰又能給出確切的答案呢?毛姆自然十分明白這一點。而且,在自傳小說《人生的枷鎖》中,可以看出,毛姆對宗教始終抱着一種懷疑乃至批判的態度。東方的神祕信仰確實能彌補西方宗教中的很多疑慮,但是它們也只是一種解釋世界的方式。人存在的原因仍然是一個需要不斷追問和思考的永恆謎題。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