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次吵架(中)

皇上從榻上起來的時候,面色有些不虞。


連日的陰雨讓皇上甚是疲乏,睡得及其不安穩。

恰巧吳妃是個心思細膩的主兒,早早備下了安神香,就等着皇上忙完公務能安心歇息片刻。

卻不想剛睡踏實便被吵醒,說什麼錦衣衛陸指揮史直接跪在連大殿前,執意要見皇上一面。

“這個陸繹又抽什麼邪風”皇上由着吳妃爲自己披上披風,心下卻仍是不滿“不知道的還以爲朕要抄他全家呢”

“皇上宅心仁厚,自是不會草菅人命的,那陸指揮使想來也不是魯莽之人,不然也不會得陛下如此厚愛,許是有什麼喫緊的事呢,不然怎麼會來叨擾皇上”

皇上伸手颳了下吳妃的鼻尖“就你會說”

被安慰的皇上摟着他的妃子斜靠在牀邊的軟榻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皇上”陸繹進門便行了個大禮“臣此番入宮,想與皇上求兩樣東西。”

皇上稀奇的睜開眼睛,看了看堂下的人,饒有興致的問“哦?究竟是什麼東西,讓陸指揮使求到了朕的寢宮裏來啊?”

“臣惶恐,實在是家裏夫人病危在牀,急需冰山雪蓮和白鹿角茸入藥,方可救內人的性命,求皇上成全!”

陸繹說着,便朝着皇上扣了三個頭。

皇上頃刻間收起了玩笑的神情,眯起眼神危險的看着陸繹,眼神像是要穿透他一樣。

冰山雪蓮乃西域聖物,既是現在西域與我國交好,這麼些年也就一共進貢過來三朵,實屬罕見。

皇上心疼吳妃遠嫁,如今又懷了龍嗣,便賞了吳妃一朵,美其名曰以慰愛妃的思鄉之情。

就是皇上手裏,現在也沒有一朵完整的冰山雪蓮。

西域的聖物,縱使皇后也未曾有幸使用過半分,連皇上都不捨得用,更何況是指揮史的夫人。

皇上上下撫摸着吳妃的脊背,任由她把去了籽的葡萄喂到自己的口中。

“冰山雪蓮,白鹿角茸”皇上嗤笑了一聲“我朝的聖物還要西域的聖物,袁今夏的命格真是好生尊貴啊”

陸繹低着頭,雙手側臥在身邊悄悄握緊。

“臣以爲,西域與我朝交好,是兩國君主的努力,況且吳妃如今身懷龍嗣,更是增添了兩國之間的情誼”

“而我大明盛世如虹,無天災是承蒙上天庇佑,而少人禍則是皇上明斷是非,體恤百姓之仁心所致。”

“白鹿雖爲聖物,卻……卻終究是畜生……”

“大膽!”皇上聞言大怒,順手拾起旁邊的茶杯,摔在陸繹身上。

茶杯從陸繹的額頭上彈開,下一秒血跡便模糊了陸繹的眼睛。

還有些燙手的茶水順着陸繹的面頰流下,所過之處皆是紅痕,陸繹卻一動不動的接下。

皇上站起身來回踱步,吳妃和一衆侍女也因爲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跪倒一片,生怕遷怒於龍威。

“畜生!真是可笑!可笑至極!”

當年白鹿被送入宮中沒多久便發現當初在被捕之前便已是有了身孕,三個月之後省下兩隻小白鹿,甚得皇上的聖心。

後來發現兩隻小白鹿是一公一母的時候,皇上認爲這是大明盛世將延綿於世,生生不息的大好徵兆。

現在陸繹竟然用“畜生”二字形容大明的未來,這讓皇上如何不生氣。 

“那朕要是不給呢”

陸繹猛地擡起頭,睚眥欲裂的眼神與皇上略顯怒意的眼神對上個正着。

陸繹眨了眨眼睛,收斂自己的神色又低下頭去。

“臣惶恐不該以一己之私威懾大明安危,只是今夏於臣,不僅是夫妻,更是生命中的伴侶,臣不能不管,眼看着她去死”

“就爲了一個女人?”

“今夏,是我的結髮妻子,也是大明的功臣”陸繹一字一句、不卑不亢,引得吳妃暗自驚歎。

“七年前,今夏隨我一同下江南,查細作、抗倭寇,再危險的境地也未曾眨眼,只爲保護我大明疆土,保護我大明百姓一方安寧”

“我隨祁將軍率領大軍與倭寇周旋,大兵拔營,杭州城空,今夏一介女流,與祁夫人站在城樓上迎敵,誓死保衛杭州城 ”

“三年前,吳妃娘娘初涉國土,在皇上帶起出宮的路上與皇上走散,險些爲奸人所害,是今夏帶着五個月的肚子將吳妃護在身後,才得以保住了吳妃的安全,使得皇上與吳妃重聚,更是護佑了我國與西域的交好”

“事後回府,三天三夜,滴水未進,不眠不休,靠着大夫不停的行鍼,今夏和孩子才得以保全,餘下時間直至孩子出生,今夏都沒能下牀走一步”

“爲了皇上,爲了大明,我的夫人,可以致自己於危險,可以以命換之,卻抵不過皇上心中,一隻鹿的重要?”

陸繹雙手抱拳,擡頭直視着眼前的天子,沒有絲毫畏懼。

“臣斗膽,江山社稷,蒼天黃土,均事在人爲,國民安泰源於皇上明察秋毫賞罰有度;邊界之所以和平源於我大明將士的拼死護衛,僅此而已!”

林菱看見陸繹把兩味藥材拿來的時候,心裏着實一驚。

“你……怎麼做到的?”

陸繹小心翼翼的把手心的藥材放在桌子上,而後看向林菱“林姨,我們何時開始?”

林菱慌忙中接過兩味藥材,喚來碧蓮囑咐其做基礎處理。

“我來吧”陸繹拿過藥材盒“我不放心”

林菱把他手裏的東西交給碧蓮“相信我,碧蓮會做的比你好,我先給你處理一下傷口”

林菱把陸繹按在凳子上,給他處理着額頭的傷勢,鮮血已經結痂,脫落的時候扎心血肉裏,陸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林大夫”陸繹看着牀上還在酣睡不知醒的人“今夏一定可以醒過來的,對吧?”

林菱嘆了口氣,心道你這又是何必“若是沒有這些藥材,我也有個三成把握,只是時間會長一些,如今有了這些上好的藥材,我有八成把握”

陸繹扭頭看着林菱,有些着急“八成,剩下兩成呢?”

“看她自己的求生慾望,如果是她不想醒過來,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她”

“哦”陸繹一副放下心來的模樣,甚至還笑了笑“那沒關係的,她一定會醒過來的”

“爲什麼這麼說”林菱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奇怪的看着陸繹“你怎的如此篤定,她會捨不得你?”

陸繹笑着搖搖頭“不是我,是孩子,今夏是一個好孃親,如果可以醒過來,她一定不會讓孩子年紀輕輕便沒了孃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陸繹和今夏兩個人都自發的把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位置拉下了神壇。

卻不知道,其實在雙方心中,對方仍然是最重要最重要的那一個,一如當年。

林菱看着兩個人搖了搖頭,轉身出門去煎藥,這種事情旁觀者清,卻無法直接說出來。

她是神醫,卻唯獨治不了心病,兩個人的心意,唯有互通連方可藥到病除。

陸繹呆呆地坐在今夏身邊,看着愈發風韻的眉眼,忍不住俯下身緊緊貼着今夏的額頭“今夏,我想你,你可知道?”

陸繹差岑福把兩個孩子從袁大娘家接了回來,林大夫說這藥要煎三十八個時辰纔會有效。

於是之後的三天裏,陸繹不喫不喝,抱着孩子在今夏牀前寸步不離的守着。

時而親親熠兒,時而晃晃墨涵。

“爹爹,孃親怎麼還不醒”

稍大點兒的熠兒乖乖的坐在牀邊,用沒有傷的手扯了扯今夏的衣襟,可孃親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笑着睜開眼睛,說“熠兒又調皮了”

“快了”陸繹看着今夏,眼中是擋不住的深情,第三天了,藥馬上就可以熬好了。

“熠兒”陸繹把睡着的墨涵放在一旁,然後示意熠兒過來,動作輕柔的把孩子抱在懷裏。

“熠兒是男子漢對不對,孃親一定會醒過來的,以後要保護好孃親和妹妹,知道嗎?”

“嗯!”

“真乖!爹爹很愛你和妹妹,愛你不比愛妹妹少,你一直都是爹爹心中的驕傲,所以不管以後爹爹在不在,熠兒都要好好練功,幫襯孃親照顧妹妹,好嗎?”

熠兒轉頭看着陸繹,伸手摸了一下許久未理的胡茬,心裏沒由來的一陣害怕,卻又什麼都沒抓住。

“爹爹,要去哪裏嗎?是又要穿上硬硬的衣服騎馬馬嗎?”

在熠兒的印象裏,只有那次出征,父親不在的時間最長,而且當時的感覺和現在很像。

所以在沒有生離死別觀念的熠兒心裏,那便是極嚴重不願接受的事情了。

“會沒事的,孃親也會醒過來的,乖”

陸繹親了親熠兒的髮旋,並沒有直接回答熠兒的問題。

而熠兒雖然疑問,但看着父親臉上久違的笑容,和明顯輕快了不少的語調,還是選擇把心中的疑問放下,只是轉過頭看着孃親。

爹爹從來沒有騙過熠兒,所以孃親一定是快要醒了的。

想通之後的熠兒重重的點了一下頭,似是鄭重的答應了父親的要求。

“來來來,藥好了”林菱風風火火的端來一碗湯藥,示意陸繹把人扶起來好喂藥。

陸繹站起身,讓碧蓮和岑福把熠兒和墨涵抱出去,卻不着急扶今夏。

“你還在等什麼啊?”林姨不明白爲什麼喂個藥還要把人都趕出去“不想今夏醒了?”

陸繹看了今夏一眼,下定決心扭過頭朝林菱行了個禮“林大夫,以後就麻煩了!”

林菱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就看見陸繹拉開自己的衣衫,又舉起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的匕首,猛地朝自己的心窩紮了過去。

林姨慌亂中把藥往往桌子上一放,連忙雙手擎住陸繹的動作“你這是做什麼?!”

陸繹不明白林姨爲何要攔自己,只得疑惑的回話“取心頭血啊,當初不是說好的,拿到藥材之後,拿我的心頭血做藥引的嗎?”

林菱心道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卻又慶幸陸繹是在自己面前動手,不是取完心頭血之後差人送過來的。

“你先把刀放下”林菱把陸繹手裏的刀奪下來扔在一邊“我騙你的”

林姨嘆了口氣“世上只有解毒方需以血爲引,今夏是急火攻心,不需要血引”

林菱轉身坐在牀上,示意陸繹把今夏扶起來,拿起藥碗給今夏喂藥。

“我當時是生氣,我好好的外甥女,跟在你身邊幾次跟閻王打招呼,結果還被你給氣得吐血,所以當時,我恨不得一刀解決了你”

林姨擦了擦今夏嘴角流下來的湯汁,然後皺着眉把還沒有滴在衣服上的藥汁收回碗裏“這怎麼喝不下去呢”

陸繹低着頭接過林姨手裏的碗“不會了”。

陸繹擡頭看着林菱“林姨,再也不會了,你相信我”

林菱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得起身退出門外,爲兩個人關上門。

陸繹把今夏放在牀上,含了一口藥汁渡到今夏口中,看着她一點點吞嚥下去。

“那年在楓林坳,你是不是也是這般餵我的?”

陸繹一口一口將藥汁渡到今夏口中,而後眷戀的舔了舔今夏的嘴脣。

脣珠上的傷已經結痂,卻無時無刻不再提醒着陸繹,他曾幹了多麼荒唐的事情。

陸繹將今夏攬在懷裏,回想從認識到現在兩個人經歷的一切。

千萬個不滿被熠兒的胳膊成功點燃了導火索,誰都想象不到可以危及生命的爭吵只是生活中的小事所致。

六扇門、孩子、中饋,讓今夏分身乏術,日漸滄桑的容顏和有些焦躁的脾氣讓她覺得不再像自己。

皇上對陸繹的重視,讓陸繹連升指揮使,身上的擔子更重,要處理的事務變多。

陸繹回到家忙着陪孩子,卻鮮少問一句今夏累不累。

今夏的嗔怒在陸繹眼中不再是撒嬌,而是不懂分寸的添亂。

於是今夏臉上的笑容越發淡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兩個人漸漸的彼此隱忍,相互埋怨,竟也發展到如此地步。

現在想來,卻是陸繹自己負了今夏“今生只做大人一個人的小朋友”的約定。

“我錯了”陸繹撫摸着今夏的側臉“我真的錯了,所以,你趕快醒過來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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