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金瓶梅》八十四:趁醉燒陰,帶病宴陽(下)

時間來到雙九重陽節,人們愛在這個節日登高或者賞菊,據白維國的《金瓶梅風俗譚》一書介紹,清河縣地處華北平原,無甚大山,於是賞菊成本回小說下半回的重點。

西門府中,花園大卷棚聚景堂內安放了大八仙桌,閤家宅眷慶賞菊過重陽。西門慶依言用轎子接來了申二姐,來爲衆人唱曲。李瓶兒重病,本應是在牀上好生修養纔是,爲了不失禮數,強打精神陪坐在西門慶身邊。衆人見她酒也不喫,形容憔悴,眉頭不展,勸她點首曲兒聽。她也坐在那兒“只顧不說”,最後還是在潘金蓮的逼迫下,點了首“紫陌紅塵”。繡像本中沒有曲的內容,詞話本有全曲摘錄,

“紫陌紅徑,丹青妙手難畫成,觸目繁華如鋪蜀錦。料應是春負我,我非是辜負了春。爲着我心上人,對景越添愁悶。”

“梧葉兒飄金風動,漸漸害相思,落入深深井。一日一日夜長,夜長難捱孤枕。懶上危樓,望我情人,未必多情與奴心相應。他在那裏、那裏貪歡戀飲。”

“長吁氣,兩三聲,斜倚定幃屏兒思量那個人。一心指望,夢兒裏略略重相見。撲撲簌簌雪兒下,風吹檐馬,把奴夢魂驚,叮叮噹噹,攪碎了奴心。”

全曲篇幅過大,這裏只摘抄幾句有代表性的,摘抄的這幾句,直接地表達了李瓶兒自嫁入西門府以來,藏匿在內心深處的抑鬱與不平。

  此時的西門慶,以爲李瓶兒已經拋下心底對官哥的執念,以爲李瓶兒得到了慰藉,於是拋下身邊的李瓶兒,去和他的兄弟應伯爵與常峙節享受快意人生了。的確,在這裏除了李瓶兒,誰不是正處於快意的人生中?潘金蓮得償所願送走了官哥,孫雪娥重新得到西門慶的注意,吳月娘懷上男胎,王六兒得到西門慶的銀子,常峙節得到新房子和鋪子,韓道國做上了新的生意,就連盲人歌唱家申二姐都攀附上了權貴,這個重陽節的會場,其實就是一個除了李瓶兒之外的所有人慶祝快意人生的歡樂會場。而唯有一曲“紫陌紅塵”給了李瓶兒最大的同情。

酒席上,吳月娘又勸酒,李瓶兒也不敢違拗,吃了一鍾,不想坐不多時,身體下一陣熱,就往房間裏去了。

西門慶走到小卷棚翡翠軒,看到應伯爵和常峙節在賞菊花。這菊花是劉太監送來的,對着這片漂亮的菊花,應伯爵極力拍馬屁,拍的對象不是花,卻是裝花的花盆,“花到不打緊,這盆正是官窯雙箍鄧槳盆,都是用絹羅打,用腳跐過泥,才燒造這個物兒,與蘇州鄧槳磚一個樣兒做法,如今那裏尋去”。說話間,吳大舅也來了,吳月娘聽說,也從房間出來。吳大舅此次的目的是當初包工的政府工程快要驗收了,這次藉口過來還十兩銀子,其實是想要西門慶在撫按面前美言幾句,讓工程驗收順利通過。這在中國特色的人情社會是很常見的,沒有人在中間打通關節,很多事情其實都是很難開展下去的。

再說李瓶兒在酒席之上喝了一小杯酒,酒有疏通氣血的作用,這一杯酒簡直就是李瓶兒血崩的催化劑。李瓶兒回房坐淨桶,下邊像流水一樣只顧流血,流到眼黑,起身時一陣暈眩,一頭栽倒在地,即使身邊有迎春扶着,還是把額頭磕破皮了。衆人慌了,用薑湯救醒,吳月娘想西門慶報告,請醫官來看,被李瓶兒拒絕了,“休要大驚小怪,打攪了他喫酒”,於是硬拖到第二天才請醫生來看。

請的第一個醫官是任醫館。任醫館診脈之後,描述了以下病情:李瓶兒的脈息,比之前診病的時候更加沉重,“七情傷肝,肺火太旺,以致木旺土虛,血熱妄行,猶如山崩而不能節制”,如果流出來的血是暗色的,就還有得救,學生抓點藥來,如果能止住,就還有希望,否則也沒有辦法了。於是開了個“歸脾湯”的藥方子,使琴童討來,喫下去之後,卻不想血卻越流之不止。

第二個醫官請了胡太醫。胡太醫說是氣衝血管,熱入血室,亦取將藥來。喫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請的第三個醫官是趙太醫,這個醫生是韓道國推薦的,千年王六兒的婦科病就是他看好的,醫術極其高明。請的第四個醫生是何老人,這個是喬大戶推薦的,“大小方脈俱精。他兒子何歧軒,見今上了個冠帶醫士”。西門慶先是差小廝去請了趙太醫,再去請何老人,反倒是何老人先到,趙太醫後至。

何老人爲李瓶兒診病,何老人醫術高明,一番簡單的診問之後就說出了李瓶兒病的病根所在:“乃是精衝了血管起,然後着了氣惱。氣與血相搏,則血如崩”。“精衝了血管”,指的就是第五十回,西門慶在李瓶兒生理期間與其試藥,“着了氣惱”,極言李瓶兒受潘金蓮所氣。短短几句,卻準確地道出了李瓶兒的發病機理,足見其醫術高明。

接着來的是趙太醫,這個趙太醫診病的過程有點滑稽,先是把左手脈,再是把右手脈,又叫李瓶兒擡頭認人。接着開藥方,“我有一妙方,喫下去管情就好”,何老人聽了趙太醫報出的一串亂七八糟兇險藥名,道:“這等藥恐怕太狠毒,喫不得。”趙太醫辯解道:“自古毒藥苦口利於病,怎麼喫不得?”西門慶看這個趙太醫滿口胡言,稱了二錢銀子,把他打發走了。

在這悲涼緊急的罐頭,蘭陵笑笑生還不忘插進來這麼一個荒誕的人物,既辛辣地諷刺了社會上的無良庸醫,又反映出了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無奈。在藝術表達上,“爲一部藝術作品增加立體感與厚度”,讓我們覺得可笑的同時,更增加了傷感,生命垂危的緊急時刻,卻還會遇到如此庸醫,“死亡”這個本來沉重的話題,卻因爲庸醫的輕佻而顯得如此荒誕。

李瓶兒吃了何老人的藥,還是如石沉大海一般。吳月娘向西門慶提起,此前吳神仙給李瓶兒算命的時候,就提到“三九血光之災”,今年剛好二十七歲整,可能還得請神仙來救。一向相信科學的西門慶,此時也被折磨得毫無頭緒,只得請神仙來救。

正是:眉間搭上三黃鎖,腹內包藏一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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