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金瓶梅》八十六:瓶兒香消,西門痛嚎(貳)

雖然白天馮媽媽、花子由、西門慶兩個丫鬟等人都在李瓶兒房間活動,但是當人們散去,夜深人靜之後,李瓶兒內心的孤寂與恐懼捲土重來,眼睛一閉,眼前又是纏着她的花子虛。我們可以想象,李瓶兒孤自一人在牀上輾轉反側,泣不成聲,這個時候她對自己的死亡已經心知肚明,心中除了不甘和恐懼,大概就是揮之不去的罪惡感了。

罪惡感最折磨人,特別是將逝之人。所以在西方宗教之中才有設計給將逝之人“懺悔”的環節,畢竟每個人都會有人格和道德上的缺陷,在幾十年的人生旅途中,多多少少會做出一些錯事,這些錯事導致的情緒,一直壓在心中是很痛苦的,如果能在死前得到宣泄,甚至得到“神”的原諒,那麼這個人便可以丟下生在人世的所有包袱,僅僅帶着此生美好和幸福的記憶去到另一個世界,這便是對將逝之人最大、最好的慰藉。然而東方的宗教並沒有這樣的懺悔環節,因爲東方人比較含蓄,內心深處的東西不會輕易向外人展露,許多人會選擇將這些祕密一起帶走,給世人留下一個美好的形象。所以當李瓶兒看到王姑子時,說的是:“與王師父些銀子兒,望你到明日我走了,你替我在家請幾位師父,多誦些《血盆經》,懺懺我這罪業。”李瓶兒不說,王姑子是無論如何不會知道李瓶兒是有哪些罪業,就連西門慶也是無法完全得知。在王姑子眼裏,李瓶兒腰纏萬貫,又深受西門慶寵愛,是個受人羨慕的人,對於其他人來說,這樣的人生已經是沒有任何遺憾了,所以王姑子也只不過是在口頭上爲李瓶兒祈禱幾句,說一些好聽的、吉祥的話。

李瓶兒內心的恐懼又迫使她求西門慶趕緊找道士來遣走花子虛,此時的李瓶兒,心中僅存一絲對生的渴望也在慢慢消失。西門慶也唯有不斷對她進行安慰,要找一對好壽材來衝一下喜。李瓶兒卻道:“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只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搶些漿水,也方便些。你諾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哩。”李瓶兒只求不火化,能埋在西門府的墓地裏,也就可以安息了,考慮得更多的是是西門慶,是以後還要過活的人。所謂“人之將四,其言也善”,在李瓶兒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西門慶也是一心想要救活李瓶兒,哪怕是找一副壽材衝一下喜這種在相信科學的他看來如此荒謬的做法還是要嘗試一下。他叫來賁四,吩咐他打聽外面哪裏有好的材板,拿銀子買一副來。一番尋找之後,在喬大戶推薦的尚舉人家尋到了一副。這副板是尚舉人爲老夫人準備的,因爲明年要上京考試要使銀子,不然也不會賣。最後雙方討價還價,少了五十兩,三百二十兩銀子成交。記性好的讀者可能還記得這個尚舉人何許人也。正是差點娶走孟玉樓的人,爲此孟玉樓的家母和家舅還相互罵了一回。尚舉人後來還和西門慶取得了不錯的關係,經常受西門慶的宴請。也是巧合,沒曾想尚舉人賣了老母的壽材板,成爲西門慶太太李瓶兒的陪葬之物。

黃昏時分,壽材板被大紅氈裹着,被幾個大漢擡進院子。西門慶一看,果然是好板,叫匠人鋸開,裏面噴香,滿心歡喜。好東西自然少不了應伯爵的奉承和拍馬屁:“原說是姻緣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場,今日情受這副材板,勾了。”兩人盯着匠人打造壽材,直到一更天應伯爵才作辭。

慢慢的,李瓶兒內心活下去的希望已經消失,自知自己時期已近。晚間,,教迎春關了角門,點着燈,打開箱子,取出幾件衣服銀首飾,開始交待後事。交代後事無非是分配一下自己百年後的遺產,並說一些道別的話。

首先是王姑子。李瓶兒分給她“五兩一錠銀子、一匹綢子”,“望你到明日我走了,你替我在家請幾位師父,多誦些《血盆經》,懺懺我這罪業。”王姑子此時應該是李瓶兒除了西門慶之外最想見到的人了,因爲此時離開這個世界已成定局,如果說西門慶是李瓶兒在這個世界的唯一依靠,王姑子則可以說是李瓶兒在另外一個世界保駕護航的人。李瓶兒給王姑子如此重的禮,就是希望她可以在自己走後爲她誦經懺悔,甚至還擔心吳月娘日後不肯再掏錢,重點囑咐王姑子不要和吳月娘提銀子的事。自己從花太監處得到的大量財物,馬上又要重新回到吳月娘房間裏了,她深知如果此時不先爲自己鋪好後路,日後吳月娘也絕不會再掏錢爲李瓶兒做任何事。

接下來是馮媽媽。馮媽媽得到了“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那邊房子,等我對你爹說,你只顧住着”。馮媽媽從小看着李瓶兒長大,可以算是李瓶兒在世上感情最親近的人了,給馮媽媽這麼多銀子,夠了她的棺材本,也算是盡了自己的本分;甚至還把獅子街的房子留給馮媽媽住,爲的就是讓她過一個安穩的晚年,再者,獅子街的房子是真正屬於李瓶兒的東西,馮媽媽也可爲她守住最後的淨土。

第三個人是如意兒。如意兒得到了“一襲紫綢子襖兒、藍綢裙、一件舊綾披襖兒、兩根金頭簪子、一件銀滿冠兒”,“我還對你爹和你大娘說,到明日我走了,你大娘生了哥兒,就教接你的奶兒罷”。如意兒是官哥的奶媽,她在李瓶兒的心目中地位不亞於花太監留下的“博浪鼓”,給如意兒分配遺產,也是想在走之前徹底放下對官哥的執念,而且此時的吳月娘已經懷孕,如果把如意兒繼續留在吳月娘身邊當奶媽,對李瓶兒來說也算是對官哥意志的延續。

最後是迎春和繡春。“兩對金裹頭簪兒、兩枝金花兒”,安排迎春服侍吳月娘,繡春服侍李嬌兒。這兩人是李瓶兒的貼身丫鬟,從小跟着李瓶兒長大,身上帶着丫頭的身份,導致她們沒有過多的自由和選擇,隨着主人的離去,更多的是被重新賣掉甚至被遺棄,李瓶兒先將她們安排好了,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多少贖去一點內心的罪。

後事安排完,衆人一陣悲傷痛哭,但是對於李瓶兒來講,這樣的場景更加讓她心酸。李瓶兒活了二十七年,舉目整個西門府,甚至沒有一個自己至親的人,所有名義上的“姐妹”,此時沒有一個出現在面前,倒是幾個“外人”成了她臨終的牽掛。但王姑子、馮媽媽、如意兒,以及丫鬟迎春、繡春之輩,這其中又有幾個是對李瓶兒的離開而真正地落下淚來呢?

正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