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金瓶梅》八十八:瓶兒香消,西門痛嚎(肆)

西門慶和李瓶兒兩個人一番刻骨銘心的對話觸動了無數讀者,兩個人一席話說完,李瓶兒見時間太晚,叫西門慶回去睡覺,西門慶卻執意要呆在房裏陪李瓶兒,李瓶兒道:“我死還早哩,這屋裏穢污,你伏侍我不方便。”

西門慶不得已,只得來到吳月娘房中過夜,並將祭燈一事及李瓶兒的情況向吳月娘說。西門慶的內心還是存有一絲希望的,“天可憐,只怕還熬出來,也不見得”,反觀吳月娘,聽到西門慶如此說,卻道:“還好甚麼,也只在早晚間了。”作者對這段情節的描寫簡潔、生動、又細緻。用簡單的對話將西門慶對李瓶兒那份真情流露得真切感人,使我們看到一個更加完整的西門慶,在世人眼中橫行霸道、無所不做的西門慶,其實也是有細膩的情感與真情的男人,讓我感覺到“西門慶”不再是一個小說中的形象,而是躍然於紙上的活人。再看看吳月娘,其本身與李瓶兒並沒有多少感情基礎,兩人的關係更多的是表面上的姐妹,從一個實用者的角度來看,吳月娘說出那樣的話其實也是在奉勸西門慶不要再繼續浪費時間人力物力了,無可厚非。但從一個利益相關者的角度來看,吳月娘所說的話就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了,因爲在李瓶兒離去之後,最大的受益者正是吳月娘而不是潘金蓮。

到晚間,西門慶等人都離開了,李瓶兒面朝裏睡會兒,丫鬟們也是熬了一夜,馮媽媽與王姑子已先睡了,迎春與繡春在李瓶兒牀前地上打地鋪睡了。睡下沒半個時辰,迎春睡夢中夢見李瓶兒下炕,推了她一把,囑咐道:“你每看家,我去也。”迎春驚醒,看將桌上蠟燭還亮着,看了看李瓶兒,還是面朝裏,起身摸了摸,發覺口內已無氣息,“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可憐一個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場春夢。”

“你每看家,我去也”,簡簡單單的七個字,看似輕描淡寫,卻是作者醞釀了大半本書的最後釋放。“你每看家”,看的是哪個家?誰的家?西門府的第六房隨着李瓶兒的離去已不復存在,繡春、迎春被重新分配是必然的事;如果說是西門家,那這個家又什麼時候輪到她們去看;如果獅子街的家、牀底的金銀珠寶,那都是帶不去的累贅。李瓶兒不過想用這樣的方式對她所留戀的世界做最後的告別。紅顏薄命,李瓶兒走完了她的一生,這本應是一場大悲劇,讀者卻在作者簡單的幾個字裏,看出了李瓶兒的釋懷,也有幾分“命中該如此”的感嘆。

西門慶來到房間,看到已經離開的李瓶兒身上止着了一件紅綾抹胸兒,體尚微溫,卻已悠然而逝。也顧不得身子底下的血漬,兩手捧着她的香腮,不住的親吻,口口聲聲只叫道:“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着做甚麼!”在房間裏一跳三尺高,放生嚎哭。

接着西門慶又磕伏在李瓶兒身上,撾臉兒哭叫道:“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西門慶的這句話看似有指桑罵槐之意,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如果說李瓶兒嫁進西門府之後沒有過過好日子,那西門慶自然負首要責任,但是這也不就側面說明吳月娘後宮管理無方嗎?吳月娘聽了當然心中不爽,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手罷了……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各人壽數到了,誰留的住他!那個不打這條路兒來?”西門慶哭成那樣,只好由吳月娘來指揮小廝們做事,指揮小廝丫頭們,尋出李瓶兒的若干衣物,都裝綁停當,用門板擡到正廳。將李瓶兒擡出房間之後,就自己在李瓶兒的房間裏打點出一身裝綁衣服,把房門鎖了。張竹坡對此評道:“月娘可畏可恨,令人不願一見其面,便有百二十分險,百二十分狠。自牆頭寄物後,不謂又有此一暢心之事一鎖門也。”其他許多研究者亦對此時的吳月娘進行了類似的批評。但我認爲這些對吳月娘的批評都太過火了,按照現代繼承法來說,李瓶兒走後,其財產的第一繼承人爲其丈夫,也就是屬於西門慶的,既然是西門慶的,那吳月娘當然有處理權和管理權了,更何況此時的西門慶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早已沒有心思管理李瓶兒的遺產,只有吳月娘代勞了。再者,西門府上人多手雜,李瓶兒房間裏貴重物何其多,如今人走房空,只有把門鎖起來才能避免偷盜事件的發生。這個細節,不像許多研究者批評的那般,反倒能看出吳月娘的精明與管理有方。

馮媽媽是從小帶大李瓶兒的奶媽,如今見沒了李瓶兒,哭的三個鼻頭兩行眼淚。西門慶聽了,忍不住又在前廳手拍胸膛,撫屍大慟,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把聲音都哭啞了。

打發走陰陽先生,天也亮了,西門慶前後又忙亂到五更,心中悲慟,神思恍亂,沒了好脾氣,開始罵丫頭踢小廝,又守着李瓶兒屍首一陣放聲哭叫,連傍邊的玳安看着,亦哭的言不的語不的。

這是全書最重要的一段情節,描寫了西門慶四次痛哭,從一開始的大哭到自虐,從哭啞嗓子到遷怒下面的人,西門慶心中的痛苦層層遞進,不斷地往前推,讀者的內心也跟着不斷進入痛苦的狀態。對西門慶這樣呼風喚雨、無所不爲的人,這是全書僅有的一次寫到他如此動感情的大哭,他的雙手雖然沾滿了血腥,他的錢財雖然多是不義之財,他的生命雖然多是罪孽,但此時他只是一個面對死亡毫無辦法的普通人,讀者的同情之心在此時往往會被喚起。在《水滸傳》中早該死於武松手下的他,在本部書中還多活了許多年,這多活的幾年,其實是在對他進行更加殘酷的懲罰:上天給他一個他愛的李瓶兒,又無情把她奪走,將他從天上摔了下來。或許是李瓶兒臨走前的淚水和勸誡,喚醒了西門慶內心未泯滅的良知,這良知所帶來的悲哀與悔恨,纔是對他罪惡人生最重的懲罰。

正是:閻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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