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的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進很安靜的酒館,所有已經就坐的客人都不怎麼說話,一個一個用竹簾子隔開小單間裏露出梳齒一樣細密的燈光,間或傳出切切的私語,像在謀劃不法的勾當。當時還是學生的我們很不屑,酒館怎麼能不讓人說話呢?酒館應該是可以撒潑打滾的地方,應該是糙漢們大喊和小屁孩鬼叫的地方。於是我們坐進一個隔間裏,像四臺擴音器一樣大聲的罵人、打屁、開黃腔。

就在我講完一個特別下流的笑話以後,竹簾子上移來一片青灰色的影子,有人經過,影子停了下來,接着影子的主人掀開簾子,我注意到那隻手的曲線尤其溫厚。

“你們太吵,別的客人都不好談事情了。”

這是莉莉安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當時她手裏託着一瓶剛燙好的酒,墊着深綠色的棉布。長髮垂肩,語氣並無責備,倒像是若有若無玩笑似的抱怨。她把酒放在桌子上,擡頭衝我們笑了笑,出奇的清秀。那一刻,我們都不說話了。直到她轉身出去,坐在我身邊的男生拿手肘撞了撞我,說:“她身上好香。”

後來我們存下半個月買連載漫畫的錢,以便能不時地光顧那家酒館。莉莉安並不是老闆娘,她甚至不大我們多少。我們嘗試和她搭話,她也回我們幾句,但從不多說。我們很難過也很憤怒的發現很多酒客都是爲她而來,他們比我們出手闊綽,但是值得欣慰的是,莉莉安對我們一視同仁。

一年後我去另一個城市讀書,另一個城市有很多酒館,都和我想象中的酒館一樣喧雜聒噪,女服務員穿着單薄,笑聲都帶着熟透欲滴的味道。我時常走的那些陌生街道帶着內陸特有罅隙窒閉,乾燥的落葉和塵土阻隔視線遠放。我開始想念一些模模糊糊的溼潤的過去。

四年以後,當我準備換一個城市生活時,我回了趟老家。

冬天,小酒館的莉莉安坐在熱烈燃着的爐火旁邊,火焰的顏色像黃昏堆出的雲朵。店裏放着一首上世紀的民謠,她微闔着雙眼聆聽,表情虔誠。那些隔間裏漏出來的燈光刷在她身上,一道一道橫過去,像老式電視機裏信號波動時的圖像。

我想着我要走了,去一個潮溼的南方城市,可以看到海和島嶼,冬天不用穿很厚的衣裳。

莉莉安走過我身邊,她的衣裙和身形像是懷抱着整個黃昏,安靜又悲傷。

我就這樣失去和她說話的最後機會,年輕時我曾嘗試過各種各樣的開場白 ,有油腔滑調的也有一本正經的,可是當我想真正跟她說些什麼時,卻怎麼也開不了口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愛過許多女人,她們來自不同的城市,有着不同的名字。她們在我身邊時開心的樣子都不一樣。但是沒有一個像那年我看到的那個笑容,能收走我全部的表達,剎那間讓我失語無措。

很久很久以後,我大概是做過一個夢,我夢見莉莉安告訴我她的名字,上齒輕點舌尖,連續兩次,然後微開雙脣,吐出最後一個字,像微笑的樣子。

黑夜過去,我也分不清這是臆想還是夢境,我能告訴你的只是,如果將來你在哪家酒館遇到她,請告訴她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莉莉安…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