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生 第一章

酒醉之後,我時常徹夜難眠。醫生說,這是由於精神受到嚴重的創傷後形成的癔症性精神病,又稱歇斯底里症。

悶熱的天氣使人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頂着烈日炙熱的燒灼在工地上搭腳手架,更加焦躁不安。下午過半,西南天飄來黑壓壓的雲層,吹過一股微弱的涼風,緊接着,豆大的雨滴急促地灑落。

雨來了!河畔綠蔭下幾隻玩耍的流浪貓,迅速跑開了。包工頭撐着雨傘,腆着大肚子走來。

“兄弟們,活幹完再下班。一場暴雨算得什麼?老子當年跑船,在海水裏泡了三天三夜,大鯊魚都拿我沒辦法。加快速度幹活,收完工帶大夥去澡堂搓個澡,晚上喝酒。”

工友老張竊竊私語:“天打雷劈的孫子哎,拿老子當畜生用,造孽啊。狗日的上個月有錢爲小三提一款純電動跑車,拖欠我們一年多的工資沒錢給。”

我莞爾一笑,“您說他是你孫子、他是狗日的,那您不就是一條大公狗了?”

“去去去,少貧嘴!”

活幹完了,雨也停了,包工頭卻跑不見了。大夥被淋成落雞湯,渾身上下溼透透的。我脫掉上衣,兩手攥緊衣服擰了擰,擦拭臉上和頭上的泥水。包工頭的手機撥通後無人接聽,連撥打三次依然如此,大夥只好垂頭喪氣地返回工地鐵皮宿舍用自來水沖澡。

老張衝完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和其他工友上街閒逛去了。我感覺睏乏疲憊,獨自留在宿舍休息。

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很容易回憶起過去。

十六年前的那個中秋佳節,父母因生活的瑣碎吵了架,母親生氣離家出走(通常是去姥姥家),我擔心母親想不開,騎車追了上去。家裏剩下父親和妹妹倆人,父親忙於田間勞動,燒茶煮飯的事情就由妹妹負責。本來應該是闔家團圓的八月十五夜,父親和妹妹離奇死亡。後來經過法醫鑑定,是由於誤食老鼠藥引發的中毒而死。

突如其來的不幸遭遇對母親打擊很大,埋葬了父親和妹妹之後,她幾乎每天晚上跑到父親的墳頭號啕大哭。母親因過度的悲慟和自責,逐漸變得神經兮兮。那年我在讀初二,家庭的巨大變故,令我不得不退學在家,一邊照顧母親,一邊下地勞動。

沒過多久,母親瘋了。爲了給母親看病,不但花光家裏所有的積蓄,還借親戚不少錢。苦難的日子令我學會堅強,可是無法留住世上最後一位親人。一天清早,母親安詳地坐在院子裏的木椅上,充滿血絲的眼睛直直的打量着我,“我的兒,你瘦了。”

“媽,你恢復正常了?太好了!”

“都是媽的錯,媽對不起你。”母親緩緩地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母親離世後,我跟隨表哥來到上海,在建築工地打工。

幾年下來,我還清了外債,攢下少許的積蓄。前年的春節,村裏媒人的介紹認識,我和媳婦結了婚。她是一個質樸善良的瘸腿姑娘,幼年的車禍,碾斷了她的右腿骨。媳婦勤儉持家,賢惠溫順,婚後一年多,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想到媳婦和可愛的兒子,我對痛苦的記憶便不再那麼深刻。一股暖暖的熱流湧上心頭,睏意襲來,我漸漸進入夢鄉。

樓道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喧鬧和推搡的噪音驚醒了我。暮色降臨,室內一團漆黑。

老張推門進來,順手開了燈。“你醒了,我買了瓶二鍋頭,兩個小菜,起來喝點。我知道你酒量不行,靠賣苦力掙錢養家的窮人,少喝點酒可以解乏。”

我執拗不過老張的好意,起身與他喝起酒來。老張一旦沾上酒,話語就像洪水泄了閘,滔滔不絕地談古論今。我時而凝神傾聽,時而捧腹大笑。凌晨一點多,酒喝得差不多了,老張搖搖晃晃地去廁所,癱坐在門口的地上,尿溼了褲子。我扶他到他的牀鋪上,幫他脫掉衣服,將被子蓋在他的身上掖好。他嘴裏胡亂地咕噥一陣,然後就“呼呼嚕嚕”睡着了。

我睡不着,躺在牀上閉上眼睛沉思,腦海斷斷續續地浮現親人在世的生活片段。

麥場正忙,天陰了,颳起了風。父母忙着把新打的麥子裝進袋子拉回家。架子車裝滿沉甸甸的麥子,剛要往家拉,雨來了。風大雨大,夾雜着冰雹。父親在前面拉車,母親在後面推車,我在旁邊扶着車把。妹妹哪去了?妹妹在地東頭放羊。父親停下車子,讓我不要亂跑,他和母親去找妹妹。風颳得車軲轆嘶嘶作響,冰雹砸在身上生疼。

母親抱着妹妹,妹妹纖細的小手拉着羊繩,父親的肩上馱着羊。

“哥哥,小羊好討厭,我用盡渾身力氣拉它,它就是不肯走,害得我們一家人淋了雨。”妹妹扭頭瞅見麥子泡在雨水裏,撇嘴哇哇地哭了,“老師說,麥子浸水會發黴,發黴的麥子做不成饅頭,要餓肚子了。”

母親輕輕地拍下妹妹的額頭,“傻丫頭,淋水不要緊的,等太陽出來曬曬呀。縱使家裏只剩下一個饅頭,也要留給妹妹喫。”

“不,都喫,爸爸媽媽哥哥先喫,妹妹最後喫。”

我的眼眶噙着淚水,如果親人還在活着,那該多好?母親,回來吧,兒子成了家,您有孫子了。父親,您帶着妹妹回來吧,妹妹可喜歡挑逗小孩玩了。淚水浸溼枕邊,我在恍恍惚惚的意境中,等待着天明。

光明驅散黑夜,黎明的曙光開啓新的一天。包工頭早早地跑來,他一個挨一個的敲門,讓大夥抓緊起牀。

“接到新任務,需要在七點之前到達浦東的一處工地砌牆。大夥別磨嘰,動作快點。”

“他媽的,大清早的,着急去投胎啊?”

“機器超負荷運轉都會出故障,何況是肉身的人?”

“都別去,先把去年的工資結清再說。”

大夥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爭論道。

包工頭蹙了蹙眉頭,滿是橫肉的臉上裂開一絲陰險的笑,他手心朝下襬了擺,示意大夥安靜。

“怎麼着,一個個土包子的臉,想造反不成。若不是我沒日沒夜的應酬攬活,你們等着喝西北風去。”他摸出煙盒,點燃一根中華煙,“這樣好了,如果大夥按時到達工地,每人發放兩千塊錢工資。”

麪包車裏塞進十一個人,快速駛向目的地。包工頭不論開什麼車,都如同開坦克上路一樣彪悍。橫衝直撞,見縫超車。高架路上,他全然不顧被超車輛鳴笛警告和被超車主的謾罵,我行我素,瘋狂飆車。

“我說老闆啊!你慢點開,車上是十一條人命,都是拖家帶口的。”老張敲了敲包工頭的肩膀。

“老骨頭,擔心個屁。我開車從未闖過大禍,偶爾的碰撞和剮蹭,那都是小事。再說了,我的命比你的命值錢上百倍,我不怕死,你怕個球。”

老張無奈地搖了搖頭。車上的工友,有的倒頭睡覺,有的表情漠然地望向車窗外,有的玩着手機遊戲,對於即將臨近的危險,沒有絲毫意識。

前方一個拉鋼材的大貨車,在勻速行駛。包工頭嘗試超車,他沒有打轉向燈,直接向左變道。誰知後方一輛快速行駛的越野車撞了麪包車的屁股。麪包車的方向盤失控,撞毀護欄,衝下高架下的水泥路面……

豔陽高照,我騎車行駛在田間小路上。咦,怎麼回事?我的胳膊,我的手,怎麼變成了少年時的樣子。我咬了下手背,疼。不是做夢,難道我時空穿越了。我看着周圍的景色,認清了這條路,這是去姥姥家的路。前面是洪汝河,過了渡口,再走上一公里,就是姥姥家。

我去姥姥家幹什麼呢?騎車到了渡口,我看見母親,她在河畔抱着頭哭泣。

“媽,你怎麼了?”

“能怎麼了,每次吵架,你爸讓我去死,日子沒法過了。”

吵架,離家。莫非我穿越到親人在世的年代。

“媽,現在是哪年哪月哪日?”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零四年八月十五。”

我不禁愣了一下:我穿越時空,回到了十六年前,父母和妹妹離世前的中秋佳節。

“媽,那你再哭一會兒吧,哭夠了去姥姥家住兩天。家裏有事,我要抓緊回去看看。”說完,我調轉車子,往家狂奔。

“怎麼跟娘說話的?娘白養你這個兔崽子!”

我氣喘吁吁地到了家,妹妹在廚房燒飯。

“哥哥,瞧你慌急慌忙的樣子,媽媽回來沒有。”

我舀了半勺水,大口地吞下去。“咱媽去姥姥家了,咱爸呢?”

“咱爸呀,下地幹活呢,我正要喊他回來喫飯哩。”妹妹掀開鍋蓋,一鍋的麪條。

“妹妹,千萬別喫鍋裏的麪條。”我跑進堂屋,發現前些日子母親買的老鼠藥不見了,又大步跨進廚房,“咱媽買的老鼠藥去哪裏了?”

“我不知道呢,鹽還剩一點,我擔心麪條不夠鹹,去堂屋拿了一包新買的鹽。”

原來,妹妹把老鼠藥當成鹽放進鍋裏,導致父女二人中毒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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