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金瓶梅》八十九:瓶兒香消,西門痛嚎(伍)

李瓶兒的離去,西門慶痛不欲生,但是“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誰都無法顛覆,除了利用葬禮表達對李瓶兒的哀思,西門慶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其實這裏蘭陵笑笑生也在向我們傳達一種觀念,那就是想要對一個人好,還是要趁其在人世間與我們共處的時候多下點功夫,當人走後,葬禮再豪華隆重,都僅僅是對自己心理上的慰藉而已。

這是整部小說中作者第一次直接描寫的,最大型、最隆重的葬禮。一方面除了表達對李瓶兒沉重的哀思,另一方面這其中也涉及到這場葬禮受到許多人的矚目。

爲過世者整理遺容,是爲了讓他們去另外一個世界的時候能更加體面,這也是千百年來人們奉行不變的一種講究。那麼給李瓶兒穿什麼衣裙好呢?潘金蓮說她“心愛穿大紅遍地金高底鞋兒”,但吳月娘馬上應了一句“不好,倒沒的穿到陰司裏,教她跳火坑”,換了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潘金蓮到此時還不肯完全放過李瓶兒,竟然還要給李瓶兒穿大紅色的鞋子,大紅色鞋子什麼意思呢?大紅色可以象徵着火,穿着大紅色的鞋子隱喻着要李瓶兒踩着火去另一個世界,相當於是要她跳火坑。不知這是潘金蓮無心之言還是故意說之,還好被吳月娘及時制止。

接着是請來陰陽師做陰陽批書。陰陽書如下:“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於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於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丑時。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聲,成服後無妨。入殮之時,忌龍、虎、雞、蛇四生人,親人不避。”“忌哭聲”也就是現在稱爲“喜喪”,就如蘭陵笑笑生在書中所寫,有樂隊唱歌跳舞小品等等表演熱鬧數晚。這樣的喪事喜辦不僅僅在中國有,在其他國家也有。前段時間火遍全網的黑人擡棺,也正是用一種輕快的方式表達對親人的悼念。入殮時迴避,否則犯衝,這樣的習俗,如今還廣泛存在於中國各地的講究中。而陰陽師對於李瓶兒以後往何處的解說,就有點扯淡了:李瓶兒日後將託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家爲女,艱難度日,後二十歲嫁富家,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云云。衆人“聽了皆各嘆息”。我覺得這方面的說法信則有不信則無吧,從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這些迷信的說法是完全沒有價值的,但是從人道主義來看,這些說法尤其是轉世投胎等,能帶給生者不少的慰藉。儘管如今科學技術如此發達,但是宗教和迷信對人們的影響和給人們帶來的力量仍舊不能小覷。

接下來的程序就是搭設靈堂,親友報喪。靈堂是給親友弔祭用的,需要向親友或者村民報喪。那麼問題來了,誰是李瓶兒的親屬?李瓶兒並非清河縣人,其原來的本家纔是清河縣人,而且本書中沒有提到過處李瓶兒之外的李家人,至於花家,就只有花大花子由還算是親屬。西門家呢?西門慶也是孤家寡人,父母已逝,也沒有任何叔伯兄弟,有的就只有那羣結拜的兄弟,所以不用說也知道是應伯爵最合適了。花子由不是作者描寫的重點,逢迎達人應伯爵纔是蘭陵笑笑生筆下的寵兒。應伯爵一到,二話不說撲倒靈前地下,哭叫“我那有仁義的嫂子”。“有仁義的嫂子”這句話正是照搬西門慶“有仁義的姐姐”說的,誰敢說應伯爵不會拍馬屁。接着就是和西門慶交換夢境。應伯爵從四更天潘道士祭星後回家,夢見西門慶折了一玉簪,便知不好,果然有孝服。西門慶說他也做了個一樣的夢,醒來不想前邊就斷了氣。應伯爵四更天回家,假使他六更天再來西門慶家,中間只睡了兩個時辰,卻就夢見了與李瓶兒相關的事,其言外之意不挑自明:除了西門慶心心念念掛着李瓶兒,他應伯爵也是全心全意都在李瓶兒身上啊。應伯爵的話,說得西門慶一陣傷心:“好不睜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刻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個孩兒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麼?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西門慶這番話,是真的意識到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爲對人有虧欠了嗎?但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只不過是這件事給西門慶帶來的短暫陣痛而已,西門慶的精神世界,其實已經如明末的社會一般,腐壞到底了。應伯爵接着西門慶的話,就是一番勸告:“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爭奈你偌大家事,又居着前程,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麼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伶俐人,何消兄弟每說?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幾卷經,大發送,葬埋在墳裏,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就在西門慶因爲李瓶兒的離去而悲痛欲絕,大哭大鬧,遷怒小廝甚至蓬頭垢面、茶飯不喫地虐待自己,吳月娘不敢勸,孟玉樓裝傻不說話,潘金蓮出言相勸被迫了一頭冷水的時候,只有應伯爵憑藉一副三寸不爛之舌,把西門慶說得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須臾,拿上茶來吃了。

當我們讀完整部小說,再回來看這一回,會發現西門慶一生是有真正愛過兩個女人的,其一是李瓶兒,其二是潘金蓮,西門慶對潘金蓮的愛,幾乎還只停留在對肉體歡愉的層面,而對李瓶兒的愛,則可以說已經上升到了精神層面,也可以說兩人的感情已經從愛情昇華到親情了。這其中的區別,就在於李瓶兒爲西門慶生了傳宗接代的官哥。所以說孩子不僅是血緣紐帶,也是兩個人感情昇華的必要條件。物種上人類代代相承,情感世界中人與人交錯縱橫,皆以孩子爲紐帶。這也從更深的層面解釋了,爲什麼在這一回書中,我們完全可以放下成見,對李瓶兒和西門慶的生離死別表現出純正的同情和悲哀,當然了,這也與讀者內心深處的善良有關。再者,很多讀者有一個疑問,就是李瓶兒在嫁給西門慶之後,爲什麼性格反差會這麼大?要知道李瓶兒在嫁給西門慶之前,還倒插門蔣竹山,那個時候對蔣竹山可是隨便就罵,隨意就逐出房門,可嫁給西門慶之後卻變得溫順、溫柔、充滿女性的柔和美。這其中當然有攝於西門慶的威望,但我讀到這裏也明白了原因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李瓶兒做了母親,有了情感寄託在官哥身上。生活經驗告訴我們,無論男人女人,在有了孩子之後,都會下意識地強化自我責任感,改變一些過往的行爲和性格,男人可能會從以前的二流子變得溫柔顧家,女人則會從虛榮偏執變得溫婉和善。西門慶在有了官哥之後,其性格不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嗎?只有理解到這一層面,我們纔可以明白,這一回書爲什麼是整部書最有感染力最動人的章節,爲什麼說可以把它當作世界文學史上可以媲美任何一部偉大作品的文字。作者描寫的不僅僅是兩個人受到“報應”的故事,也是寫了一對相愛之人的“悲傷”故事。

這也正是爲什麼我要花這麼多時間和精力圍繞這一回書寫這麼多文字的原因,不僅是我對李瓶兒離去的遺憾,更是因爲我實在是喜歡這一回書。

正是: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傳言青鳥罷銜箋。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籠不續絃。若向蘼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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