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情緣

題記:如果每個故事都會成爲一則預言,我會竭盡所能給它一個好的結局。


最近一連很多天,小麥總是在午夜十二點接到他下班前的最後一個派送單——從一家凌晨打烊的糖水店到隔條馬路的某小區。這一單讓小麥和好幾個人混了個臉熟,包括店裏當班的兩個小弟、小區門口輪流值勤的保安,額,還有樓下垃圾箱旁的一對野貓。之所以說那是一對,是因爲有次它們剛好被小麥撞見做那種事兒。已經是五月的天了呢,小麥一溜小跑有點喘,他聽到自己喉嚨裏咕咚一聲,哦,小麥只是嚥了口唾沫。等送完外賣下樓時它們還沒結束,好像還更起勁兒了,他搖着頭笑笑,在心裏向那兩隻小東西說了句:晚安。

也是向樓上那點餐的人。

“放門口吧,謝謝。”,接通的電話裏唯一的一句,說完就會掛斷,這是他對點餐人唯一的瞭解。聲音又低又沉,幾乎聽不到第二個“謝”字,彷彿那是從一個真空的地方飄過來。僅能判斷出是個女性,至於年齡,從聲線看應該是個年輕女子,聲調卻像個沒有生命力的老婦,完全猜不出。

回到出租屋已是凌晨一點多,房東是個熱情的北方大姐,在一樓商鋪開了家麪館,上面就改成單間租給小麥這樣的打工仔。等小麥洗漱完躺下又想起了那個點餐的人,外賣單上的備註:雙糖。莫非是個嗜糖如命的胖子?苗條的姑娘纔不會在大半夜喝下一碗高甜度的糖水呢~很快小麥就進入夢鄉,夢裏有個模糊的身影支起一口大鍋熬着糖,連空氣都是甜甜的味道,那對野貓繞着他高一聲低一聲的叫~


小麥是個四線小城過來打工的孩子,之所以說他是個孩子是因爲他的確年紀不大,並且作爲父母的老來子、家裏的小兒子,他有一種天然的稚嫩。也許用“稚嫩”這個詞來形容一個身長背闊、深目高鼻又血氣方剛的男生不太合適,小麥的外形的確跟“嫩”掛不上的,來到這個城市才送了兩個月的外賣就已經把原本雪頂奶油似的的他曬成了小麥色,擼起的袖子把手臂分成了界限分明的兩節,像戴了一雙棕色手套。他那口牙齒,在房東老闆娘要介紹自己侄女給他認識的時候,會咧到耳根上,兩片黑裏透紅的霞光也跟着紅到耳根~

小麥出來打工家裏是反對的,雖算不上家裏有礦,但父母積累、哥姐的寵愛,也能讓他這個寶貝疙瘩簡簡單單快快樂樂地玩一輩子過家家。但小麥不想這樣,書沒讀好還能怪腦袋不行,但他不能連手腳也給用廢了。別人幹了一天都陸續下班了,而小麥的工時是結束在凌晨,每日匆匆的三餐是他喫過的最美味的飯,他流的汗讓他覺得暢快,他出租屋的單人牀讓他睡得踏實。

但這是怎樣的一個城市呢?是車水馬龍金碧輝煌,還是浮華奢靡欲蓋彌彰?小麥,黃色的袋鼠杉是他出入各種場所的通行證,兩個輪子的電單車沒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沒人會多看他一眼然後驚歎這個外賣小哥有多帥,也沒人會完全跳過他的身影過日子,小麥和他的萬千同行一樣,是這個城市被忽略、被需要的存在。


凌晨前的一刻,小麥的手機又響了:您接到新的M團訂單啦!果然,她又來了。糖水店的哥們兒邊吐槽邊做,每次都這麼晚,這客人是故意搞他們還是怎的。小麥呵呵笑着圓場,興許是個要熬夜的主兒呢~突然一個念頭閃現,小麥想都沒想指着櫥窗裏僅剩的兩個脆皮大泡芙:“這兩個我要了。”

僅是一個馬路的距離,小麥沒騎他的電單車,他是在走那十萬八千里,那兩個泡芙像兩座小山,他要把他們一起送給這個點糖水的女人。

他又站在她門前了,與她相連的只有一串系統爲保護買家隱私而虛擬的電話號碼。

“放門口吧,謝謝。”

這次小麥連話都還沒說就被直接掛斷了,他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最後悵然若失地走了,樓下的兩隻野貓今晚沒有做那事兒,垃圾桶旁一邊一個地站着,像是鬧彆扭了。

午夜的大馬路上沒什麼車輛更沒什麼人,電單車的電機電量不足了,小麥騎上去慢悠悠的吹着夜風,他身後平日裏裝着美食的箱子現在輕飄飄空落落的,一經顛簸叮叮哐哐。

那個女人,她長什麼模樣,她有多大年紀,她爲什麼總要在午夜喝糖水?小麥反反覆覆的想着這一連串的問題。褲兜裏的電話突然響了一聲,等小麥掏出來時屏幕上只顯示了一個未接來電,是一串陌生的號碼,難道是她?小麥正想着要不要回撥過去,那邊又打來,小麥瞬間渾身緊繃,他只吃了一個煎餅的胃突然抽抽的疼,手掌卻捂的是左邊胸口,興許此刻那裏更需要安撫,“喂?”

“送錯了,泡芙”,是她,那個熟悉的聲音。

“噢…啊…那個…,你喫,給,給你的…”,房東老闆娘把她侄女拉到小麥跟前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結巴。

電話那端是長長的靜默,小麥幾乎認爲對方接下來又要掛斷了。

“謝謝你。”,聽筒裏幽幽來了一句。

比以前多了一個“你”字,小麥立馬就注意到了,他腦子糊成一坨,想着是該說“不用謝”還是“不客氣”,結果複製了一句“謝謝你”脫口而出。

“嗯?”

“謝謝你打來,對,謝謝你能打來,謝謝…”他已經語塞。

又是一陣沉默。

“垃圾也都是你幫忙帶下去的吧?”

“舉,舉手之勞…”,現在想掛電話的變成小麥了,因爲他怕等下心臟就要跳出來活動了。

“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了。”像是告訴給小麥,又像是自言自語。接着忙音了。


第二天小麥沒有上班,房東老闆娘喊他去喫飯他也沒去。小麥失眠了一整晚。從那之後,夜晚成了小麥的白天,他像等待日出一樣守在每個凌晨。天氣很快變得炎熱,蚊蟲也跟着多起來了,小麥跟家人視頻通話時被發現他不但黑的不像話還到處抓撓的傷痕累累,老母親流着眼淚催他回家,可他呢,依然傻樂着露着他的一口白牙,家人的勸說也只好作罷。

那天小麥記住了那串電話號碼,通話依然是三言兩語,但內容稍稍豐富了些,比如今天的糖水比昨天的好喝,比如颱風要來了讓他早點回家。

每次,小麥總是自己都不曾察覺地輕嘆口氣,習慣性地拎起門口的垃圾袋下樓去。“放門口吧”,這句話就是那道門的保險栓,牢牢地把他擋在門外面。但另一方面小麥覺得也許這是個人習慣,並且,這習慣對一個女性來說相當安全。

樓下的那一對這些天突然安靜了,一隻懶洋洋的臥着,一隻在不遠處警醒地環顧。他們不親密了,小麥突然有些失落。那袋垃圾掛在他右手的兩根指頭上,只需擡下胳膊它就能順勢飛出去,他遲疑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她丟棄的都變成了他的不捨…

躺在牀上,小麥閉上眼睛,白天的喧囂還在他眼前,至少有三隻蚊子圍堵在它耳畔,小麥又一次失眠。前幾天他終於被房東老闆娘扣押在店裏見到了她說了幾十上百次的大侄女,的確是盤兒正條兒順,尤其是她那笑聲,小麥想到人們常形容的:銀鈴一般。而她呢,擁有那樣低沉聲音的人會長什麼樣呢…



七月,小麥實在拗不過家裏老父母親的唸叨終於決定回家一趟,火車站人來人往,小麥坐在候車室的角落裏盯着手中的電話。她今晚還會點糖水嗎,明天呢,後天呢,等他回來的時候會不會就已經忘了他,還是從來都不記得還有這樣一個他。小麥撇了撇嘴感覺很委屈,這表情剛好被對面同樣等車的一個女孩子看到了,等小麥與她對視的時候,巧笑着衝他眨眨眼睛。小麥被這一眼瞧的莫名其妙,意識到是挑逗後起身換了個座位,倒是那女孩自覺沒趣兒地翻了個白眼。小麥就是這樣的男孩子,帥氣的沒有任何攻擊性,反而總是那個被撩撥的對象,只要他想,他隨時隨地可以遇到姑娘,但他絲毫不瞭解這些,也很難得,他不瞭解。

電話鈴聲幾乎是和候車廳的廣播同時響起的,兩者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共振,他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聽,他本想去揪揪耳朵,結果卻是不自主的揉了揉眼睛,他看清了。

屏幕上是那串被小麥背的滾股爛熟的電話號碼,除了以爲他送錯泡芙的那次,她第二次打給他。期初小麥還想是不是打錯了,但鈴聲似乎沒有要停的意思,小麥深吸一口氣,這動作正好又被剛纔拋媚眼的女孩撞見,她徑直走了過來,柔媚、高挑,周身帶着勢在必得的氣場,就在同時,小麥站起來,背過身去,“喂。”

間隔了兩秒,對方像是在確認接聽人,然後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聲音:“送我去醫院,拜託你。”

小麥一下難以把她和醫院這兩者聯繫起來,當他意識到這是一個求助電話時,他已經走出幾步遠,隨後又幾個跨步轉身取回落在位置上的包,幾乎是以外賣即將超時的速度離開了候車廳。

就這麼一檔子的功夫,一旁的女孩臉上晴轉多雲最後徹底烏雲密佈,她怒目圓睜兩腮氣鼓鼓,剛去洗手間補的妝一下沒了用武之地,周身散發的香氣也徹底凝固在空氣裏,倘若她要是知道小麥接到的那通電話的是個他從未謀面的女人,她可能會原地爆炸~


讓小麥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竟然會開門“迎接”他。

如果不是外面太陽剛升起來,小麥一定會認爲此刻一大塊黑紗一樣堆在門口的一定是隻惡鬼。她的臉幾乎貼着地,頭髮散亂的鋪開,和身上寬大的黑色家居服無縫對接,只有從伸出去的一隻手和露出的一節小腿方能辨認,這是個匍匐在地上的,人。

小麥沒工夫覈對這是不是兩個月來每天點糖水的那個人,接下來他做了一連串他迄今爲止最鎮定最理智的事。先是卸下隨身的包扔進門內,然後雙手將她抱起,最後用腳帶上門,接着叫車去醫院。

小麥沒注意到,樓下的那對貓咪白天是靠在一起曬太陽的,他們一直都是在一起的。

胃痙攣、重度貧血、營養不良性休克。醫生一臉嚴肅的陳述病牀上的人的問題,並嚴厲的責備“家屬”不關注病患的身體狀況並質問爲什麼這麼遲才送來。站在病房走廊上的小麥低着頭,一聲一聲的嗯、啊迴應,醫生後來說什麼他都沒聽清,幾個好奇心強的家屬圍觀他也沒看見,此時,小麥心裏在一遍一遍重複着那三條診斷。

小麥辦完一整套手續回到病房時,她已經被換上了條紋的病號服,周圍的嘈雜沒能驚動她,安靜的像尊蠟像。直到此刻,小麥纔有機會好好的看看她。她整個身體陷進被子和枕頭裏,好似被吞進了那張病牀,他想到剛剛在他懷裏她那麼輕,像隨時有可能被風吹走的紙張,一根透明的輸液帶延伸到她的手背,針頭在膠布下隱藏。她的頭髮已經被收攏了垂在肩膀兩側,髮梢是不經燙染的自然生長。那張臉,小麥最後看向那張臉,即使沒有頭髮遮掩它也只有巴掌那麼大,小麥偷偷地伸開手瞧了瞧,嗯,或許還沒他的手掌大。眉毛的弧度不怎麼明顯,只在眉尾處略微地向下彎,睫毛不捲翹但是很長,一根根直愣愣的張開貼在下眼瞼上。嘴呢,嗯,嘴。小麥低頭撓後腦勺的間隙迅速的瞄了一眼,像被漂白過的乾枯的兩片,脣珠處伸出一個小尖尖,一層幹皮翻起了邊。

她算不上漂亮,至少是不如房東老闆娘的大侄女漂亮,也不如剛剛火車站向他拋媚眼的姑娘熱辣,這是小麥以他對年輕女孩有限的審美對她的第一印象。他坐下來,不自覺地背對着她,莫不是那病是牀上的人閉着眼睛也能看見他?小麥回想着兩個多月以來兩個人的每次對話,努力的把那個只有聲音的她和身後的人糅合,越發覺得她像一個謎。


“你醒啦。”,一個護士推着發藥車進來,小麥一下被這句點醒隨即轉身,病牀上的人正半睜着兩隻眼睛看着他,如果眼前有面鏡子,小麥就會看到自己那滿是羞怯又帶着驚恐的怪異表情,是的,她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就醒來了,或許還有一會了,就這樣從背後盯着他。

護士更換好藥袋又囑咐了幾句後就離開了,此時牆上的電子時鐘顯示的時間是下午兩點。這是一間兩人的病房,但隔壁牀並沒有住進人來,到處都是白色,除了被夏天塗成黑色的小麥。

“謝謝”,她向枕頭上方靠了靠,把沒有輸液的那隻手臂墊在頸下。

“我最近胃口不太好,所以…”,她繼續說着,並沒有要聽迴應的意思。

“我不喜歡醫院,嗯…我是說我不想被救護車拉來醫院,嗯…我不喜歡。”,小麥看見,在說這些的時候她皺了下眉毛,閉上眼睛又睜開,隨即把頭轉向窗外。

小麥正想着怎麼迴應她的這些話,她的視線由窗外轉向他,“我不要在這,我要出院。”,邊說邊掙扎着坐起來,伸手就要去拔手背上的針頭。

小麥反應夠快,她的手腕被按住,“等等,等打完點滴。”

她想試着掙脫,但當她看到小麥嚴肅的、絲毫不打算妥協的表情時,放棄了,偏過頭把半邊臉埋進枕頭。

她終於還是不聽醫生的勸告執意出了院,像來時一樣急匆匆,小麥覺得,他像是陪她玩了一次逃生。



無論是現實還是虛構,對那個她來說,小麥不可能在這件事情後依然還是一個外賣小哥身份,他走進了她的日常,或者說,兩人是彼此走進了對方的生活。

小麥不太會做飯,但他知道哪家的外賣最熱銷最好喫,他可以一天三頓葷素搭配、十天八天不重樣的給她弄來,至於那份午夜的糖水,她要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到最後甚至都想不起來了。週末她會把小麥叫到她家,跟着“中國好聲音”乾嚎,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亂評價,然後咣噹碰個杯,“乾杯,我的救命恩人!”。喝高了她就踢掉拖鞋,光着腳各個房間到處跑,她的所有衣服都是黑色,房間裏像飄蕩着一個鬼魅。她甚至會讓小麥陪她過夜,關了燈兩人並排躺在地板上,她開始講她聽過的鬼故事,時不時的搞搞惡作劇怪叫一聲,同時按住小麥的肩膀看他是不是會被嚇得打個機靈,如果沒有,她又會湊近小麥的胸口把臉貼在上面聽他有沒有心跳加快,…

她不是小麥起初在電話裏認識的那樣,或者說,不再是。她的聲音依舊低沉,低到與她的外形一點不搭,也會突然地一言不發,但她是靈動的,像一座古老的山下湧着活水的泉眼讓人無法忽略。與她的相處中小麥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獨特的快樂,但同時也能隱隱嚐到另一種苦澀。他是她可以信賴的、親密的夥伴,但她沒有把他當做一個男人。而小麥,他已經不滿足於這些,他已是密集悸動,熱烈膨脹。




九月一日那天小麥收到一條她發來的信息約他出來,後面跟着一個地址,某個小學。他按約定的時間趕到時她已經在那,隔着馬路站在校門口對面的花池拐角。已是下午放學時間,大大小小的孩子正成羣結伴的出來。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門口,尋找,小麥看懂了她的表情。

“那個孩子,背藍色書包的那個,…”她沒有轉向小麥,自顧自說着。他順着她目光的方向看過去,定格住了被她點名的那個孩子。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看上去像是新入學的一年級學生,與周遭的孩子相比,很是乾淨整齊。隨後他跑向一個可以作爲他媽媽的年紀的女人,女人的裝扮低調優雅,兩人有幾分相似,應該是母子沒錯。等兩人離開徹底看不見的時候,小麥聽到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了句:走吧!

小麥沒問她打算去哪,看得出她有心事,所以沒多話只是跟着,直到她在她家對面那家她大半夜叫外賣的甜品店停下。進去,一個靠街邊的位置。

“那個孩子…漂亮嗎?”她向窗外看了一眼,皺了下眉頭,此時的太陽已經落下,外面紅彤彤的一片。

“我以爲我跟他也能生一個那樣的孩子。”她低下頭,眉頭擰成疙瘩,隨即又舒展。

小麥對下午她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行爲有點不知所措,學校門口的那個孩子是誰,那個女人是誰,“他”,又是誰,小麥猶豫着要從哪裏開口。

“一年前,就是這樣一個傍晚,他死掉了,你看,就在那。”她指向窗外。

“那天,我們吵架了,我從這跑了出去,他開着車追我,就在那個路口…是一輛大貨車…嘭!像個火柴盒被壓扁了…”.哈哈,哈哈哈…

小麥看着對面的她,那像是一場即興表演,而她是徹底入戲了的演員,他被她從頭至尾將情緒起伏過度把控的俱佳的精湛演技徹底感染。從那次進醫院開始,兩人相識了兩個多月,小麥只知道她平日裏行爲乖張,有些喜怒無常,可今天,她竟然哈哈笑着說出了一個人的死亡,但從那笑聲裏,小麥看到了極度的悲傷,並且摻雜着怨恨、嘲諷、自責以及不甘卻只能任其擺佈的無力感。散落的人物被故事穿了起來,她以往的所有行爲一下都有了出處有了緣由,她的整個人設也有了清晰的輪廓和麪目。

她從前插足過別人的家庭,她做過別人的小三。


此後的很多天,小麥像得了積食症,他走直線的腸胃難以消化吸收這口被塞進去的食物。在他以往的認知裏,小三不該是她那樣,或者說,她的模樣、她的性格、她的打扮、她的笑,她裏裏外外的氣息,都和那個詞相較甚遠。

此後她沒有再聯繫他,小麥打給她電話被掛斷,發的所有信息她打包迴應:我沒事。天氣開始變得涼爽,一絲絲涼風總能讓小麥打個機靈,上次沒回成的家小麥終於是回去了一趟。老母親摩擦着他的臉哽咽着說她的傻小子黑了瘦了,老父親朝他屁股上踹一腳罵着小王八羔子,哥哥姐姐說要帶他去喫大菜還要給他買幾身衣裳。

小麥回到了他原先的生活,在那個城市裏半年多的日子像一場夢,他覺得自己現在已經被逐出了那場夢,但他卻不願醒。

但總要醒,小麥終於在家人的勸說下決定不再在外面晃盪,準備擇天就回去整理,此後就承歡父母膝下。也是在臨行前一天,他收到她的信息:在哪?

有時候,人生中的某個決定總會被一些人或事無縫對接,或完全策反,那接下來小麥面臨的又是哪一種呢?


十一

小麥萬沒想到他在回覆了她返程的時間和他的住址之後她會找上門來。

那天,房東老闆娘爲他的迴歸準備了一桌子的菜,完全一副招待侄女婿的架勢。一邊是熱情洋溢的老闆娘,一邊是俊俏含羞大姑娘,小麥坐在中間。

有人推門進來時老闆娘起身賠笑說“我們打烊了”,但來人不管這些,徑直往裏走,停在了小麥的身後。轉過身的小麥沒來及放好筷子就迅速起身,叮叮咣咣,筷子撞到碗沿兒滾落到桌上又掉在地上。場面僵持了幾分鐘,中間老闆娘想說什麼卻詞窮,還是她侄女更醒目靈光,笑嘻嘻的問她喫飯沒並招呼她坐下。

小麥這時纔敢看向她的臉,剛剛他一直是盯着凳子的靠背看。她的臉上不喜不怒不悲,好像又全都涵蓋,她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旁若無人盯着他,然後像來的時候一樣,徑自推門離開。

小麥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部電視劇,他看過這樣的橋段,今天自己倒是成了男主,小麥知道,此時男主的選擇是決定事情發展走向的關鍵,但他不想當這男主,他只想憑心爲之,那麼還等什麼,追啊!破門而出。

僅有的一條路,她並沒有走出多遠小麥沒有撲個空,她聽到動靜回頭看見了他,他沒有繼續追上去,保持在她身後幾米遠的距離。她今天穿了件桃粉色的吊帶連衣裙,腰部收緊顯出細瘦的腰身,鞋是白色的尖頭低跟,頭髮從頭頂開始編成了蜈蚣辮,髮梢留的很短,翹起來扭向一邊。小麥沒見過這樣的她,以往她的衣服是一律的黑色,像把自己置身一場結束不了的葬禮,也沒有梳過頭髮,好像一碰煩惱和憂慮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你跟過來做什麼。”她突然停下來,沒有回頭,聲音還是她固有的低沉。

“跟過來就不能再倒回去,認識了以後就不能再裝作是陌生人,這是我的規則。”

“遊戲一旦開始,不到終點就誰都不能退出,除非,死。”

“你敢跟我玩嗎,小麥。”

十二

那天她是自說自話,她沒要他的回答。她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上兜圈子,他們之間,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有時隔着行人、隔着車輛,甚至隔着馬路,在小麥的視線以內,他跟了她四個小時,最後到了她樓下,看她上樓。

讓小麥驚喜的是他又見到了那兩隻貓咪,一隻明顯“發福”了,原來他們還在一起。一直。

小麥跟家裏視頻說他不打算回去的時候,手機屏幕都要震碎了,再三追問原因小麥終於紅着臉說他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對面的幾個人愣了一下集體換了張臉,催促他加把勁早點帶回來看看,小麥支吾着應聲趕緊掛斷了。這就是他的家人~

可讓小麥始料未及的是,幾天後他收到了一個信封,是通過房東老闆娘轉交給他,裏面還有一把鑰匙。

“小麥,小麥,小麥…我多想沒什麼事也能這麼一遍遍的叫你。

如你所想我插足過別人的感情和家庭,我曾羨慕那個可以伏在他屍體上痛哭的女人,我想靠近那個有着他血脈的孩子,但無論他活着的時候還是如今死了,我始終都只能是活在暗影裏。糖水很甜,但怎麼都衝不淡我心裏的苦。他不會爲我放棄她的家庭和孩子的,他不能這麼做,我藐視了現世裏的規則,我過分標榜了我的愛情,我早該停止,我錯了。

那天是他的忌日,我原本是想死的,但最後我後悔了、怕了,我想玩一把大的,我沒打給120打給了你,你來了小麥,你來了…那家糖水店是我的流放地,可它卻又把你帶給了我。小麥啊,你填滿了我的胃也填滿了我的生活,和你在一起時我是站在太陽底下的,我是有影子有靈魂的,也是,有心跳的,我確定。

可是小麥,我懂你的心意,但我卻不懂我自己。我做過第三者,但我不允許我的愛情裏有他這個“第三者”,很不講理對不對,對。我把他留給我的錢全部匿名給了那個孩子,現在我也要把他留給我的愛情全部散盡。我會回來的,你花在我身上的錢、時間、感情,我都會還你的,我會的。到那時我們再談你和我,只有我們兩個。

房子是我爸媽留給我的,鑰匙給你,我要你住進去,即刻。我要你離你房東的侄女遠點,那是個好姑娘,所以你更要離她遠點。我討厭好姑娘。

遊戲開始了就不能退出,小麥你要記得我的規則,你等我,小麥。”

十三

小麥第二天就搬離了出租屋,老闆娘和她侄女要幫忙被他婉言謝絕了,那個靈光的姑娘也就完全懂了不多強求。

她走後不久,樓下的那對貓也跟着消失了,緊接着冬天就來了…

那年春節小麥回家時因爲沒有帶回姑娘又被家人嘮叨了很多天,走前他向父母要了一筆錢,說以後一定會還,結果因爲這句話又被老父親踹出去幾米遠。

他盤下了那間糖水店,當起了兼職送外賣的老闆,風吹日曬雨淋,因爲心裏有個送外賣送出來的人,所以不知倦。


十四

轉眼又到了春夏交界,和她正是在去年的這個時間相識,離開的大半年,她沒打過一個電話,也不回覆小麥的任何信息,只是隔段時間就發來定位和照片保平安。有的照片裹着大棉襖,有的只穿着比基尼,有的在河邊抱着一隻鴨子,有的在沙漠騎着一匹駱駝…她黑了,腮邊倒是多了點肉,嘴巴和眼睛越來越彎了,和以前的她不大像了。

近兩天天氣突然熱了起來,又忙了一整天的小麥臨近午夜時纔回,剛近樓下就聽到了一聲聲的貓叫,難不成那對小東西回來了?小麥一臉驚喜。

樓下的大燈關了,只留下了夜燈,等小麥走近了才發現,真的是那兩隻貓,之前“發福”的一隻消減了,在它們身邊多了幾隻小傢伙兒。

不止,還有一個蹲在地上逗弄貓的人,不遠處立着一杆行李箱。

那人站起來,一身風塵地走近。

小麥先是笑着把臉轉向一邊,然後又低下,最後撇着嘴紅着眼眶搖搖頭,隨後他的腰被抱住了,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後背,像哄一個孩子。

“我餓了小麥。小麥,小麥,小麥…”,有種感情是隨時想喚你的名字。

喵~~~


十五

這就是叫小麥的那個孩子和“她”的故事,當然這只是個開始。接下來小麥還要把她帶給爸媽哥姐看,還要努力做好甜的發膩的糖水、繼續送他的外賣來還爸媽的“債”,還要像那對貓咪一樣跟她做那種事,然後熱熱鬧鬧養一窩孩子。

感恩所有的故事都能有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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