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腳奶奶

文/江無猜


我的奶奶是裹着一雙小腳走完她的一生的。

她是地主人家的女兒,出生不久就被纏了足,接受過10年私塾教育。她的父親先後僱傭了幾位先生,專門教她和她的姐姐填詞作詩。

小姑姑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半信半疑。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的奶奶,她常年握鐮刀鋤頭的手寫過古詩?直到我在她箱子底下翻出年輕時寫的毛筆字帖。我開始從身邊更多人的口中找尋關於奶奶的一生。

故事由多人講述,年份在敘述中並不精確連貫,我儘量客觀地還原。


奶奶還年輕的時候,雙親在土改中相繼去世。很快在叔父的主張下,奶奶帶了一車子箱櫃嫁給爺爺。據說爺爺家的成分也不好,算是中農。還聽說奶奶剛嫁過來的時候,是帶着丫鬟來的。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到了喫大鍋飯的年代,奶奶已經生下了她的第5個孩子。不小的一家子,裹挾在大大的時代洪流裏,日子是越過越難。在這之前,爺爺已經失去了從父親手裏傳過來的百二畝土地。小腳奶奶拼着命掙回和別人家男勞力一樣的工分,卻因爺爺風溼病臥牀和5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一直嚴重超支。

大姑和二姑小小年紀就被奶奶作主給輟學了,每天跟着村裏的姑嫂步行20裏地,去撿拾人家收剩的番薯,回家剁碎,下把米熬成很稀的粥,養活一家人。

那時候,爸爸和伯伯走在另一條路上,到20裏外的中學唸書。學校幾乎是免費上的,但每個星期要回家帶鹽巴和大米,交到學校飯堂蒸熟,以此餬口。有時候可以帶一罐醃過的小蝦小蟹,那是奶奶下田幹活時,順便揹着小簍抓回來醃製好的。

村裏老人說,奶奶愛乾淨,衣服上決不讓沾上一丁點泥巴。揹着小簍抓蟹免不了拖泥帶水,因此,奶奶一直是全村換衣服最勤的媳婦,並每每爲此被人嚼舌頭。

命運不曾爲奶奶哪怕彎過一次腰。某一年,奶奶頭上長了怪瘡,家裏一分錢都沒有,頭上長瘡的奶奶和雙腿癱瘓的爺爺躺在牀上等死,爸爸和伯伯也不去上學了,和年幼的小姑姑一起圍着爺爺奶奶整夜痛哭。

夜裏,奶奶在迷迷糊糊中聽到有菩薩對她說,縣城登雲塔旁有一個古老的藥方,可以救活她。第二天,大姑果然在塔旁找到了一個雲遊至此的郎中,按照郎中的藥方,把奶奶的瘡治好了。

郎中用於吸出膿汁的藥膏太烈,生生把奶奶耳旁的一塊骨頭連帶吸了出來。奶奶的臉上由此多了一個深約2釐米的小洞。一直到她去世以後,我才從姑姑們口中知道了這個小洞的由來。

日子熬着熬着也就過去了,幾個孩子相繼長大成家。條件還不算好,但奶奶總算卸下了生活的重擔,得以享些清福了。

不料,奶奶突然向全家宣佈,她將喫齋唸佛!爺爺拗不過,每月分她半瓶花生油,又置來乾淨的鍋碗瓢盆,奶奶就分出去一個人煮淨食。後來還正經到寺廟住了幾年,幫人打理賬本。奶奶提出過落髮爲尼,但因待字閨中的小姑姑堅決反對而作罷。

奶奶隨後回家帶發喫齋。有寺廟裏的姑婆來勸她,初一十五喫齋戒,其他時間可及家人同食。奶奶不聽勸,一直喫齋到她去世。


奶奶和大姑的關係一直不算好。大姑是全村最聰明的孩子,全國搞運動那年考上了縣裏最好的初中,唸了不足3個月,因爲學校不上課就回家掙工分了。等復學時,爺爺和奶奶以回校念語錄白搭的理由阻止大姑回校,大姑依了。

大姑不依的是,16歲那年家裏要起屋用石,爺爺奶奶將她訂婚給身爲石匠的大姑丈,並於6年後不顧她的哭訴哀求將她嫁了出去,成爲她此後各種不幸的開端。

這些我當然沒有親見,我親見親歷的是,心疼大姑生活辛苦,喫齋的奶奶常常從小販們那買來魚,拿個專門沾葷的小鍋,不剖肚不剔腸地煮熟,顛着小腳送到5裏地開外的大姑家裏去。我和妹妹從來只有眼巴巴看的份。

在奶奶臨終病榻前,大姑再次提起她被奶奶拖累的一生,妹妹便將我們親見的往事搬了出來。接着全家人一起會議起奶奶的功與過來。

媽媽和大伯母說,奶奶沒有幫她們照看過孩子。我們很小的時候,她就住到寺廟裏逍遙去了。

姐姐說,奶奶心疼我們,經常十塊五塊地塞給零花錢,告訴我們不要聲張,免得被父母剋扣。

妹妹因爲她出生時奶奶提出將她送人而心懷芥蒂,她的日記裏寫道:“我曾經被奶奶拋棄過,對她是恨的。漸漸長大,明白了這可能不是奶奶的本意,是她的封建思想和那個時代不得已的選擇……”

我對奶奶是感情最深的。我什麼都沒說。我想她從昏迷中醒來,自己去和他們辯論。


爺爺去世得早,奶奶的老年是一個人在老屋的青燈木魚中度過的。我過去常試圖想象奶奶一個人的一天,但因爲我從來沒有參與過她完整的一天生活而只得作罷。

因爲喫齋唸佛,奶奶堅持獨自住在老屋裏,每天用柴火爲自己煮三餐,一個人喫飯,一個人睡着,一個人醒來,一個人唸經書,一個人打嗑睡,一天又一天……

每次我們回家,遠遠就看到她倚着老榆木門,架着老花鏡,手裏捧了本經書或戲本,頭晃晃悠悠地在打瞌睡呢。我們來到她的耳邊大叫一聲“奶奶!”她就會嚇得彈起身子,半天回過神來,又扶着門扇起身去黝黑的屋裏一陣摸索,端出來一些蜜餞、糖果、布丁、小蛋糕之類的,一股腦地塞給我們,笑眯眯的。在她眼中,我們永遠是饞嘴的幾歲娃娃。

有時候我們看食物過期了,或者不忍心收下,遭到拒絕後奶奶就特別生氣,把那些喫食摔到土裏,堵着氣說:“你們都嫌棄,我也不要了!”

如此幾次,我們都會乖乖接下,再偷偷把過期食品扔掉。

奶奶上學時學的繁體字,簡體字有很多她不認得。奶奶特別好學,門聯兒、包裝袋、藥品說明書、撕爛的課本上的漢字,她都會逐個逐個地去讀,碰到不認得的,就會拿筆圈出來,攢着等我們回來再虛心請教。

弟弟上小學時,一度教過奶奶語文課,教她普通話。一老一少,分別坐在一張小凳子上,認認真真地翻着書頁,大大聲地朗讀一篇課文。有時弟弟不耐煩,一個生字教了無數遍,奶奶就是發不準音。

那時候奶奶已經70多歲了,患有耳聾。

奶奶有很多經書和戲本,豎排印着繁體字,封面用牛皮紙小小翼翼地包好,泛黃的脆紙張,一頁都不曾脫落或褶皺。她的木架子牀頭掛着長長短短的佛珠,牀前一張長書桌,書桌上有書架,可以將書立起來讀,書架旁有一盞永遠不會忘記添油的煤油燈。

她自己讀經書或唱戲本的時候,嘴角眼裏總是噙着笑意,我特別喜歡看這時候的奶奶,特別可愛,特別自信,特別美!

奶奶一生都在向我們灌輸,世間萬物,唯五穀和書紙是最神聖不可褻瀆的。碗裏不能留有米飯,不小心掉下幾顆來,還會一粒一粒撿起,放到漕水鍋裏。出外串門時路邊的紙片子,也會撿回來,放進她門口的木箱子。等收破爛的收泔水的來了,就免費送給人家。

奶奶經常說,她上輩子不念佛,這輩子就是來受苦受罪的。她喫齋拜佛是爲自己下輩子命好,惜米惜字是爲兒孫積福。奶奶的智慧和慈悲,讓作爲孫女的我一直堅信,我一定是受上天格外蔭護眷顧的孩子。


醫生說,奶奶是因爲多個器官衰竭,尤其是腎衰竭而離開的,她走得很安詳。很長一段時間我讓自己相信,如果她的兒女們堅持爲她動一臺手術,奶奶不會因此就離開我。

可是他們都說,她太老了。

長年素食已令她營養不良。一場高損耗的術後康復,更不能僅僅依靠素食來支撐。

奶奶的生命,最終敗給了她的信仰。

奶奶是2010年6月6日走的。那年年頭,我常常做同一個夢。夢見85歲的奶奶一個人在老屋睡覺。她在黑暗中蜷縮着小小的身體,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桌上的鬧鐘滴答滴答走動的聲音——奶奶重度耳聾,她不會聽見。奶奶,當你的世界沒有光亮沒有聲音的時候,你一個人會想些什麼呢?

這個問題在奶奶的靈柩下土的那一刻,我有了答案。奶奶經歷過的那些夜晚,難道不是她對死亡長期的預演嗎?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奶奶想來應是平靜的,甚至是歡喜的。她將在她的信仰裏獲得重生的機會。

可我卻不知道,生之於死,是白天和黑夜的區別,還是一個宇宙到另一個宇宙的距離。

我己經年無從知曉她的消息,哪怕是在一尊佛前。當我想念時,我就轉頭向陳舊的故紙堆裏去找尋,那個裹着小腳走完她的一生的,我的奶奶。

此生,我將用更漫長的歲月來讀她,別無他法。

文/江無猜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