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金瓶梅》九十:傳作遺愛,觀戲動悲(上)

應伯爵一席話把西門慶從李瓶兒死去的悲痛之中拉了回來。既然西門慶恢復了,那麼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李瓶兒的身後事了。在古代,喪葬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儀式,講究的大戶人家,一次葬禮從哭喪弔唁到出殯下葬再到最後的守靈燒靈,每隔七天就會有一次大型的儀式,總共做七次,從頭七到最後的斷七,一共七七四十九天,這其中雖然說帶有一點迷信的色彩,但這體現出來的更多是人們對生命的尊重和對死亡的重視。在我讀過的衆多中國古典文學當中,《金瓶梅》是唯一一部用長達六回的篇幅,完整詳細地描寫了在一個完整葬禮四十九天之內發生的事情。對於研究中國傳統喪葬文化的研究者來說,《金瓶梅》可是不可多得的一手資料。

李瓶兒的葬禮如此被重視,除了之前說到的對死亡與生命的敬畏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中國古代,婚喪壽誕四個儀式深處所代表的不僅僅是它們表面的一種儀式,其背後更多的是人情脈絡與資源的大整合,所以西門慶以最高的規格來爲李瓶兒舉辦一場葬禮,背後牽動的其實是西門慶身後的關係網與資源,其背後的暗流湧動值得我們細細品讀。

哭喪之後,西門慶向爲李瓶兒畫幾幅遺像,於是請來了縣裏有名的韓畫師。西門慶許諾賞給畫師十兩白銀和一匹緞子。韓畫師畫技高超,怎麼個高超法呢?僅憑李瓶兒的儀容和在岳廟上的一面之緣,只須臾就把李瓶兒的半身像畫得惟妙惟肖,端的玉貌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就是一幅美人圖兒。西門慶馬上叫玳安拿去給吳月娘他們看看,看哪裏畫得不好提出意見讓畫師修改。玳安就把這幅畫那給吳月娘衆人看,衆人雖酸了一回,但也是佩服韓畫師的功力深厚,並提出了修改意見:“左邊額頭略低了些,他的眉角還灣些”。玳安便把意見反饋給韓畫師,韓畫師按照意見作了修改,全部改好之後將畫作呈給西門慶看,西門慶又將畫作拿給前來弔唁的喬大戶看,喬大戶讚許道:“親家母這幅尊像,是畫得好,只少了口氣兒。”

不過在這裏就有一個小問題了,對於大多數沒有受過美術鑑賞教育的普通人和西門慶這樣的粗人來說,給他們一副齊白石的水墨畫或者達芬奇的油畫,且不說進行鑑賞,就是分辨真品和贗品都有很大的難度,但是要是給他們一張相熟的人的畫像,讓他們判斷哪裏不像,哪裏畫得不好,哪裏需要改進並不難。但是當韓畫師畫好李瓶兒的半身像之後,按道理西門慶自己當時就可以指出哪裏畫得好哪裏需要修改,可他卻什麼也不說,把這個問題交給了吳月娘衆人,這其中有什麼原委嗎?在社會中混了許多年的西門慶是一個情商極高的人,雖然說在對付女人上面還有許多值得繼續學習的地方,但無論在官場或者是商場上,可以說整個清河縣都沒人人可以和他匹敵,自然他就知道如何以一種更加正確的方式指出這幅畫中的不足之處。一般人可能會直接當着韓畫師的面指出其中的不足,但西門慶把問題拋給了吳月娘等人,這樣子換個人來說效果肯定就不一樣了。我們可以把西門慶、吳月娘和韓畫師三個人借用工程施工管理中的角色劃分一下,西門慶是甲方單位,吳月娘是第三方監理單位,而韓畫師就是乙方單位了。乙方完成的項目不合要求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就是甲方不滿意,但符合監理的要求,第二種就是甲方滿意,但是不符合監理方的要求,作爲項目實施單位的乙方,當然是更願意聽到由監理提出的意見而不是甲方提出的意見。這樣既能挑動乙方的積極性又能起到警醒作用。這其中就展現了西門慶高超的管理人的手段,糖和棍棒怎麼配合着用,怎麼用才能達到最佳的效果,西門慶已經摸清了其中的門路。

西門慶看到畫好的李瓶兒的半身像,“滿心歡喜”,到首七之時見到李瓶兒的全身像時也是“滿心歡喜”。這裏就又有一個疑問了,爲什麼幾個時辰之前,西門慶還是悲傷到茶飯不思,哭成一個淚人,現在就“滿心歡喜”了?難道應伯爵的那一席話真有那麼神奇的功效嗎?我們都知道,無論是古代還是現在,人們都希望死的時候可以體面的離開,因爲死亡是無法避免的,它對還在世的人帶來的傷害是永恆的,如果說一定要爲死亡做些什麼,那麼我認爲有兩個方面,一是對死者的臨終關懷,第二是通過隆重的葬禮,減緩自己與家人朋友的悲傷。前者西門慶在李瓶兒走的前一天,雖說沒有做到極致,但也是做得極好的了,不顧陰陽師的勸阻,在最後一晚廝守着同李瓶兒講話;而後者正是接下來幾回小說所要呈現的,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慢慢地稀釋掉自己內心的悲痛。我們從本回回目“觀戲動深悲”中,也可以看到此時的西門慶對李瓶兒的離去還是有比較深刻而真摯的悲痛。而在沒有相機的古代,爲死者畫一幅逼真的遺像,正是繁雜的葬禮中,極其簡單的一步,現在西門慶正好得到了這麼一副符合自己預期的李瓶兒的畫像,內心的悲痛也因此得到了稍微的消除,難道不值得片刻的欣慰,片刻的歡喜嗎?

所以西門慶是值得高興的,然而也正是因爲西門慶的高興,引起了後宮妻妾們的“同仇敵愾”。吳月娘說:“成精鼓搗,人也不知死到那裏去了,又描起影來了。”潘金蓮道:“那個是他的兒女?畫下影,傳下神,好替他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六個影纔好。”從吳月娘和潘金蓮的這兩句話,我們大概也可以猜到:作爲側室的李瓶兒,甚至是作爲女人的李瓶兒,是沒有資格擁有遺像的,西門慶爲其畫遺像,意味着西門慶對李瓶兒的偏愛,我們甚至能猜到作爲西門慶原配,西門大姐的生母以及在潘金蓮進門之前死去的卓丟兒,都是沒有李瓶兒這般待遇的。

正是:香杳美人違,遙遙有所思。幽明千里隔,風月兩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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