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雲很重

圖·文/小野

你坐飛機的時候會看外面的雲嗎?仿若伸手便可採擷,置身於迷醉飄忽的嫋嫋輕紗裏,雲是很輕的吧。

01

6.22日下午啓程回國,天氣真好,心情也美。原本是有兩個別校的女孩子同行,後面因故改了行程。待收拾好一切,自己打了輛出租,戰鬥民族這用生命賽跑的速度,也領教好多回了,還是腦袋暈沉得厲害。

約莫過了四十分鐘到達莫斯科機場,半途因行李箱太沉,輪子就卡在了樓梯口。有人從旁經過,幫我往上提了一下,我擡頭正欲道謝,那人已淹沒在來往的身影裏,我倒沒太去在意。

登機後我找到靠窗的位置,旁邊的人已經落座,側坐着背對我,好像窗外有什麼特別吸引他的事物。看着他青絲裏藏匿了太多白髮,本是出於禮貌“叔叔,可以麻煩讓我進去一下嗎?”

聽見動靜他好一會才轉過身,是一張很年輕的臉,儘管戴着口罩,眉目清秀可見,至少不是叔叔輩。他略帶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呆滯了一瞬,尷尬在渾身的細胞裏竄動叫囂着,眼睛忽然瞟到了前座,臉上恢復雲淡風輕,“不好意思,剛纔在和前面的大叔說話,不過我好像搞錯了,我的位置是在你旁邊。”

他似乎看出我的窘境,噗嗤笑出聲,很紳士地退開座位,“那你快進來吧。”我道謝完,剛繫好安全帶,聽見他說“能問一下你多大啦?”

“我十九。”

“我比你大九歲,真的可以當你叔叔了哈哈哈。”

他在一旁笑得坦蕩,我真的想從身側的舷窗鑽出去“對不起,我…”

“沒事的,也不爲過。你這麼小,一個人在這邊上學嗎?”

“我是一年的交換生,不是一個人,只是回家沒和她們趕上趟。你呢?”

“我初中就在聖彼得堡唸書,現在讀博。三年來第一次回家。”

“三年?應該是學業太忙吧?”

還未等到肯定的回答,乘務員推着小車,從旁而過,軲轆聲壓破過道一片沉寂,右上方傳來突兀的濃重俄國口音“Excuse me, juice or coffee?”

02

我們的對話戛然而止,一天的困頓,眼皮似乎砸了鐵,我蓋好毯子迷糊間就睡着了。凌晨四點多醒過一次,藉着機翼尖航行燈閃爍的微光,我垂着頭剛好瞥見他指尖停在屏幕上,好像是一張全家福。

我稍微翻身,側頭對着窗戶,聽見他在輕聲試探“你醒了嗎?”

我的腦袋又歪回去,混沌中滿是不解“怎麼了?”

“快看外面,太陽初升照射在雲層上的光芒,聲勢浩大,真的太美了。我想拍幾張照片。”

想必他已經看過無數次這樣的雲了,這話會不會有些太矯情,我不禁調侃“文藝男青年啊哈哈哈。”

他頓默片刻“只是我媽很喜歡雲,名字裏也有云,她一直想坐飛機,但一次也沒坐過。這麼美的雲端初上,她看着一定會很開心的。”

我想問原因,又意識到什麼,識趣地閉嘴。不過心裏倒納悶他好像過於感性,自來熟得讓人不大自在。

飛機穩定着陸,他站起身在行李架上找尋,找了一會忽然對我說“哪個是你的?我幫你拿。”

“一個黃色的大揹包,謝謝。”

他取好遞給我“你昨天是不是行李箱卡在樓梯口那裏?我順手幫你提了一下,從背後看就記得你這隻亮眼的大書包。”

我有些震驚,這種有如日全食一般的小概率事件是真實會發生的嗎?“確實是有點巧哈,昨天也沒來得及謝謝你。”

“不用客氣的,不過能不能借你手機給我打個電話?”

我狐疑地看着他,他連忙解釋“我沒有國內的電話卡,這次回來也很倉促。”我沒再多問,把手機遞給他。

他在一旁的柱子後面,偶爾有些許高分貝破碎的字詞,混雜着機場的廣播聲,行人的嘈雜聲,飄入我的耳中。具體在談些什麼我不得而知,但他似乎情緒有些不穩定。

03

隔離酒店裏,他住在二樓,我住三樓。我那會很多手續沒辦全,幾乎都呆在房間裏填表格,也很少能碰得見他。他偶爾會來敲門向我藉手機。

“不是說不許串門的,你下次去前臺打電話吧,你敲門我有些發慌…”

“好哦”他接過我遞出的手機,去走廊的盡頭打電話,聲音壓得極低。身後有一扇很小的窗,外面霧濛濛的。等他打完電話,我才走過去問他“你怎麼不在來的路上辦張電話卡,之後回家怎麼辦呢?”

“我窮得身無分文哈哈哈,老頭子到時候會來接我。”

“可別說,你這樣我得懷疑你是騙子了。”

他不好意思地乾笑,繼而說道“謝謝你藉手機給我,我很久沒回家不是學業繁忙,是因爲和家裏關係不好。我媽一直有心臟病,這次久病住院,我匆忙回國就是想去照看她一會。”

沒有任何氣氛的渲染,之前還在談笑風生,忽而談起沉重的話題,我啞然。其實我不擅溫言寬慰,雖也能說漂亮的話,但真正在那時,我一句都說不出。心在顫動的時候,不需要看到多麼黯淡的表情,只是從聲音,低沉了幾分,便知他內心一定捱過多少的煎熬。

04

沉默的因子在空氣裏發酵,他輕嘆了一聲,看着窗外失神片刻,忽然開口“你看今天的雲很重。”

我盯着窗沿的視線移向天空,這天藍得並不澄澈“雲有重量?”

他給我解釋了許多,關於雲的形成,雲的質量……

我沒有太大興趣,倒是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那麼重怎麼不掉下來呢?”

“雲不是整塊掉落,而是一點點飄落,就是下雨啊。”

我想了一會,才說“那就算有十幾萬噸的雲掉下來也沒事兒,打個傘就好啦!”

他的眼角微微褶皺着,隨後輕笑出聲。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這雲裏藏匿的是他摺疊的思緒,或濃或淡,是過眼的煙,在心上失重。

他從斜挎包裏拿出一百盧布和一本小書遞給我“一直在麻煩你,這是話費錢,我現金也只有盧布了,還有這本漫畫送給你,是我之前在紀念市場淘來的。”

“不用錢啦,你每次電話也沒打幾分鐘啊,還有這書全俄文的我也看不懂,送我真的浪費了哈。”

我再三推辭,他拗不過,只好作罷妥協“錢不收,不管怎麼樣,書就當留作紀念吧。”

我性子慢熱,雖說話隨意可心裏的弦繃得可緊。不是拎不清是非,我明白有些人只是太孤獨,孤獨到很多心事只能對着陌生人說。我不想去安慰,因爲我也只是聽到了他說的三四句話而已,我的安慰即使是善意也沒有重量。走之前,我只是告訴他雲重的日子裏,記得帶把傘。

隔離結束回家,我們告別後背道而馳。雲真的落了,有細密的雨滴胡亂沁在我散落的髮梢。我不禁回望,他的背影疲倦得像一個風塵而歸的少年。我撐開雨傘,往我的方向走去。

那麼再見,那個偶然相遇的過客,以雲寄情的大哥哥。

今日的雲很重,雲是有重量的,比你想象的還要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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