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賬記

1.

四月份,新冠疫情在中國已基本控制住,可張楚的債務卻控制不住了。

房貸、車貸、孩子去年三個興趣班拖欠的年費,春節以來三個月的基本生活支出接踵而至。屋漏偏逢連夜雨,過年以來張楚月度獎金停發,妻子杜鵑的小商品生意全面停擺,家庭收入一下子減少大半。

把賬單翻來覆去算了幾遍,再減去兩口子手頭和銀行、電子賬戶的餘額,整整9K塊錢的缺口。還款期限一天近似一天,象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得張楚喘不上氣來。

正愁得不行不行,手機短信息提示音又來了。如今他已經不敢看短信,除了疫情通報就是賬單到期提醒,一下一下敲擊着他脆弱的神經,眼下,他連話費都交不起了。

可又怕耽誤了有用信息,還是無可奈何地掃了一眼標題,“我槽”,張楚不禁吐出一句國罵,保險賬單到期信息第二次提醒又來了。4K塊商業保險賬單,已經拖了兩個月,這個月是最後期限。

這還是多年前杜鵑做保險銷售員時,爲了完成當月業務量給張楚買的。張楚社保、公積金俱全,本不想買這個叫作“鴻生”的儲蓄生息類保險,每年無端地多出一筆支出,期限竟然長達30年,甚至不知道能否活那麼久。

這份保險已經買了11年,棄坑是不大現實的。可逾期不繳納需要補辦一系列手續,麻煩得緊。

賬單本已讓他仰天興嘆,如今再加上這個四千元的保單,一萬三千元即將到期的債務,張楚彷彿陷進了寒冬臘月,一點感覺不到季春的氣息。

2.

張楚的岳母今年70歲,身大體胖,心直口快,稍稍有些高血壓。年前從威海來青島小住,本想春節後回去,新冠爆發後,回威海短期內是不可能了。這一住就是四個月,難免就會出點事。

五年前,張楚的老丈人心肌隔塞過世,老太太一個人過,爲了領低保,把以前的家底十幾萬存款都交給杜鵑保管。沒曾想家賊難防,杜鵑做生意挪用了一部分,平時家裏用急,孩子小武生病住院也斷斷續續用點,幾年間,不知不覺只剩下兩千塊了。

前段時間杜鵑的弟弟買房用錢,老太太答應把錢都給兒子,這才漏了餡。老太太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可閨女是親生的親生的,有什麼辦法?杜鵑馬大哈,被娘罵得狗血噴頭,還格格笑個不停。倒是家弟不依不饒,姐弟倆一度老死不相往來。

老太太過了一輩子緊巴日子,如今這最後的棺材本也被親生閨女敗個精光,雖說杜鵑答應一定還上,老太太心裏明鏡似的,指望花錢大手大腳的閨女和女婿還賬,有生之年基本無望了。

閨女再不對,老太太說不出啥,也不捨得再多說,至少錢花在了閨女和外孫身上,比打水漂強些。可一輩子的積蓄沒了,老太太心裏過不去,只能遷怒於女婿。

張楚要是有本事,掙得多,還會敗壞自己的養老錢?閨女跟着這個窩囊廢,也沒過幾天好日子。想想這些,老太太便不時唉聲嘆氣,夜裏睡不踏實,高血壓也有加重的跡象。

閨女還是心疼娘,見老太太這個狀態,忙用張楚的社保卡買了六味地黃丸、丹蔘滴丸、阿膠,一是應急,再一個想給老孃調理調理。

後來發生的事,證明杜鵑買丹蔘滴丸還是很有前瞻眼光滴。

3.

張楚生活很有規律,每天早晨六點準時起牀。起來後,長長地放一泡水,身心俱爽。能每天第一個使用衛生間,很自我地獨處一會,是他喜歡起早諸多原因中最重要的一個。

放過水,站在馬桶前來個拉伸,接着左右腿交替做“金雞獨立”,提振腎氣,元氣滿滿的一天就算真正開始了。

由於最近手頭緊,張楚的一次性剃鬚刀已經用了兩個多月,每次刮鬍子,都得用大力氣來回拉鋸,就象農村殺豬,用粗刀片子咔嚓咔嚓褪豬毛一樣。即便肱二頭肌累得發酸,颳得還是很不徹底,摸起來依然雜草叢生。

張楚把自己的生活用度降到最低水準,一瓶十幾塊的大寶用一個冬天。時間不等人,得抓緊上班去,張楚放下剃刀,將大寶護膚霜擠到手心,兩手摩擦,攤勻了,抹在剛刮過的下巴和上脣上,就匆匆踏上上班的路。

作爲公司資深管理人員,張楚獨享一間辦公室。每天進門、落座、開機、泡茶,接着瀏覽新聞。搜狐、鳳凰網、頭條挨個看過去,內容大同小異,仍舊看得津津有味。同一條新聞看了五六次以後,實在沒得看了,只好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公司的裁員計劃終於完成,一大批員工同外包業務一起被甩鍋,儘管賠償了一些銀子,不過和年度人力資源費用比起來,和長遠發展比起來,算是大大地減負了。

張楚瀏覽着長長的名單,心裏卻盼望着自己也能出現在外包人員名單中,儘管那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事情。

他想換份工作,公司薪資制度太不合理,晉升沒有希望,新聘用的碩博研究生,剛入職工資就比張楚這樣工齡20年的老鳥掙得多,這讓老傢伙們情何以堪?

春節前,公司放出風來,今年有年終獎,這比往常發點食用油、大米、電影卡可有盼頭了。可春天快過去了,年終獎呢?有了這個獎,還能還一部分債,減輕點負擔,看來天上掉餡餅的事確實不能指望。言而無信的公司,還有什麼值得留戀?

想走就要行動。不管能不能打到棗,有一竿沒一竿的先摟兩下,張楚便往各求職網站投放了簡歷。投出後,前後算起來不過才幾個月而已,卻是跨了年。兩年竟然只收到兩個offer,看那條件,還不如現在的待遇好。

46歲,還想找工作,難啊!在求職網站遊蕩一番,心灰意冷,他默默關閉了頁面,很久沒有再刷新簡歷。

4.

張楚單位離家近,中午下了班,又刷了一會新聞和短視頻,感覺差不多飯快做得了,就慢騰騰趕回家喫中飯。

這段時間,岳母幫着做飯,杜鵑帶着小武上網課,張楚悠哉遊哉,倒是比較輕鬆。

進了家,放好口罩,洗手,飯還沒有端上來,便坐在沙發上又開始刷手機。

老太太看着這個油瓶不扶的甩手大將軍就有氣,一邊拾掇桌子、端盤子、遞碗,一邊對着小武大聲炸呼,“喫飯了!”

張楚正沉浸在手機中,被這炸雷一樣的吆喝嚇了一跳,感覺老太太似有弦外之意,可能對女婿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做派很不滿意!便連忙站起身來,往餐廳走去,想幫着拾掇拾掇,緩解一下老太太的怒火。

那天是個陰天,室內光線有些暗,老岳母眼神不好,張楚擔心老人家看不清,便打開了燈。

“大白天還用開燈?一點不知道省電,能喫到鼻子裏去?!”老太太瞪着女婿,嗓門很大地質問。

多年來,儘管老太太對張楚不是很滿意,好在相互尊重,大面上還過得去,從來沒有紅過臉,吵過架。

張楚是個很愛面子,臉皮子薄的人,突然被岳母這樣誤解和訓斥搶白,血往頭上騰地湧上來,臉一下子通紅,便啪一聲關上燈,回臥室去了。

餐廳裏,老太太、杜鵑、小武開始喫飯,交談聲似乎和往常一樣,可是張楚清楚地聞到了一股火藥味,隱隱約約聽到杜鵑隨聲附和了老太太一句,“真是的,什麼人啊!”

過了一會,七歲的小武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捏着饅頭跑進來,“爸爸,去喫飯了。”

“你們先喫吧,我不餓。”一邊言不由衷無力地掩飾着不快,一邊催促兒子快回餐桌。

小武和爸爸平時關係非常親密,對爸爸說話相當豪橫。而對張楚來說,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兒子。

只見小武把饅頭放到夾筷子的手中,騰出小手來,對着爸爸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你給我喫飯去!”

5.

小武究竟還是沒請動爸爸,彳亍地回到了餐桌,張楚一個人孤單地站在臥室裏,望着天花板生悶氣。

這情景彷彿回到了童年、少年,他經常這樣與爹媽、與兄弟姐妹一生氣就躲起來仰望星空,慪氣不喫飯。如今的他已經快知天命,還是這樣幼稚。張楚爲自己的可笑感到悲哀,幾十年沒有一點進步啊!

這時,老太太弓着胖大的腰,氣呼呼地走進來。皺紋密佈的嘴脣因爲生氣而抖動着,一頭花白的枯發,昏黃的眼珠,老太太直視着張楚,怒道:

“就因爲我說了你一句,就給我老太婆撂臉子不喫飯?”

“快五十歲的人了,你幹得這是五十歲的人事?”

老太太看來要大鬧一場,張楚感覺事態嚴重了,盼望杜鵑進來調停一下,可娘倆一點動靜也沒有,似乎有意迴避。

“你以爲我老太婆喫恁家靠恁家了?一個月掙那幾個臭錢!你還牛逼得不行哩?!”

“俺閨女跟着你天天算計着花錢,買個衣服都去人民商場挑最便宜的,你還牛得不行?!”

張楚最討厭別人說他掙錢少,平時因爲這事沒少和杜鵑慪氣,娘倆一個樣,老太太也專門戳傷口!他有些出離憤怒,可依然保持清醒,一句話不說,避免和老太太對壘。

“你把我那12萬還給我,俺接着就走,再也不上恁這個門,不呆恁家受這個龜孫氣,你現在就給我弄錢去!”

這句話把張楚鎮住了,也徹底傷了張楚的心,覺得自己的咽喉一下子被人扼住了。

杜鵑終於走過來,“你這是幹嘛我的娘來,你叫他現在拿錢,他也拿不出來唉……”杜鵑一邊說一邊抹着淚,小武跟在後面驚得張着嘴,看看這個,瞧瞧那個。

沒想到老太太轉過頭,又對着杜鵑說了句張楚一輩子無法原諒的話:

“看着就不是好人!你還呆青島幹嘛?要是我早回威海了,哪裏找不着這樣的貨?你非跑這裏來?”

張楚如雷轟頂,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當着女婿面勸閨女離婚的人。

6.

回去上班的路上,張楚暗暗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一定想辦法把老太太的錢還上,以後再也不想看到那個可惡的老太婆!

接着,他又掏出手機,把“岳母”這個聯繫人拉入了黑名單!

下午的工作突然很忙,駐地正府要在公司南面的山上建山體公園,特來與公司接洽,通報有關情況,聯繫合作事宜。

雙方都戴着口罩,隔着巨大的會議桌對話。聲音經口罩阻隔變向,透着一股怪怪的隔膜感。這怪異的隔離疏遠感讓張楚又想起中午受的氣,不禁有些魂不守舍。

下午下了班,張楚照例在辦公室磨蹭遊戲,儘量晚回去,可以少乾點家務,少陪孩子玩會,當然,也可以少看到那個可惡的老太婆。

正瀏覽着那部看了十幾遍的電視劇,杜鵑的電話來了,聽筒裏卻是小武的聲音,“爸爸你快回來,回來和我一起玩方塊世界!快點,立刻,馬上!”

“好,好,爸爸馬上走。”對孩子的要求,張楚一般是不會怠慢的,這世界上,就孩子算真正的貼心人,要再把孩子的心搞丟了,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他連忙收拾桌子、關機,關窗、關燈、關空調,鎖門,戴上口罩走了。

進了家,就聽到老太太在她的房間不斷打嗝,一會一會地去衛生間嘔吐,嚇得杜鵑連忙抹着淚拿出丹蔘滴丸,給老太太含服。

張楚一看這陣勢,明白了,這明明是被自己氣得啊。也嚇壞了,要是老太婆在這裏出點事,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一邊喫着娘仨給留的還溫乎的晚飯,一邊做思想鬥爭,該怎辦?要不要低頭認個錯?可是自己確實沒啥錯啊?

疫情所限,老太太一時半會走不了,一個屋檐下,以後還免不了一個鍋裏攪勺子,不說個軟話,以後還怎麼一起過?再僵持下去,杜鵑也不答應啊。

那一萬三還沒還上,老太太知道估計又得罵自己“掙那幾個臭錢還牛逼得不行”,張楚可實在受不了這種數落了。現在當務之急是先把後方穩住,把這一萬三先還上,那十幾萬以後再說。

正思忖,杜鵑過來給老太太倒熱水。張楚橫了橫心,放下碗筷,搶過杯子,給老太太端了過去:

“媽,您喝水。”

“不喝!”老太太沒有看張楚,只是向張楚伸出一個拒絕的手勢,音調卻緩了下來。

張楚把水杯小心翼翼地放在老太太面前,順便給老人蓋了蓋被子,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見證奇蹟,老太太的嗝很快神奇地消失,也不再嘔吐了。

7.

“給大哥借一借吧?”晚上,兩口子上了牀,杜鵑提醒道。

張楚的大哥是個高級知識分子,在廣州某大學任教,職稱是教授,已經出了幾十本專業著作,還兼着博士生導師。

他的那些書往家拿過,張楚翻了翻,都是經濟學和數論,和天書一樣,基本就是另一個世界。

老大堅持不婚主義,今年56歲了,竟然還沒有結婚生子。不過爹媽去年去廣州遊玩,老媽說老大屋裏有女人的衣服和鞋子,應該是有同居對象的,估計聽說兩位老人要來,迴避了。

聽說老大月薪三萬,雖說大城市生活成本高,但孬好是個高知、中產,生活應該比較寬裕吧。

張楚和大哥平時是不來往的,對老大的情況瞭解甚少,了了的信息都是從老媽和二姐那裏聽來的。哥倆不和睦有很多原因,直接的原因是大哥曾經打過張楚。

那時張楚只有七八歲,家裏來了客人,爹媽都去地裏幹活了,大哥陪着客人說話,安排小弟去燒水倒茶。

想着還要燒豆子糊糊,張楚靈機一動,便往鍋裏灑了一把石碾壓好的黃豆瓣,一舉兩得,多好?

那時候用棉花秸、玉米秸燒鍋,燒得很慢,大哥等不及,往廚房跑了好幾次。終於燒開了,大哥揭開鍋,準備往暖壺灌水,卻看到豆瓣翻滾,一鍋渾湯。老大二話不說,照着張楚就是個大耳刮子!

張楚被打懵了,可憐巴巴地望着老大,茫然不知所措。俗語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張楚那麼小就感到受了巨大的侮辱,忙了一上午,竟然給了一耳光。他打人時何曾想到這是自己的弟弟,只有七歲多喫屎的孩子而已?爹媽都沒有這樣打過自己,你憑什麼?

後來哥倆又因爲各種原因打過幾次,兄弟之間的隔膜越來越深,終至形同陌路。

還有個原因是老大沒有爲兄弟姐妹樹立好的榜樣。當然,大哥事業有成,是家庭的招牌,這是值得學習的。可是他對父母和兄弟姐妹缺少照顧,不聞不問。常年在外,過年也不回家看爹孃,卻和他的那些教授、博士同事結伴去歐美旅行。前年去的西歐,去年去的埃及和以色列,今年準備去土耳其,本來都訂好了機票,因爲新冠臨時取消了。

過年爲什麼不能回家陪父母?就算不願見人,不願拜年,至少可以帶着父母去周遊列國啊。在張楚看來,老大就是個不肖子孫!其實外人看來,張楚纔是個不肖子孫,一事無成,還啃老,啥也不行,還看誰都不順眼!

其實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張楚事業發展蕭條,自己不行,可是吹牛皮時動不動就給人說“我大哥是教授,我大哥出了30多本書,是廣州市傑出人才。”逞了口快,回過味來卻反襯出自己的無能。骨子裏,張楚對大哥的嫉妒已經走火入魔,而越是嫉妒,越是對大哥敬而遠之。

8.

“疫情風頭過去了,我準備恢復生意。”杜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呢喃,“聽二姐說,二哥的兒子小亮找了一個有錢的女友。”

這事張楚瞭解。二哥一輩子也是窩窩囊囊,不過他那個兒子小亮卻很會來事,也有女人緣。正談的女友是個美籍華人,在山東開了個工廠,手底下有幾百號員工。

杜鵑做的生意是內蒙特產銷售,線上線下同發力,可是產品包裝不行,銷售技巧也很笨拙,一直也沒能發了力,業務沒有起色,趕上節假日能掙點錢,其他時間基本沒有收入。

“你給你侄子聯繫聯繫,讓他女友購買一批,作爲福利發給員工,我們就能賺點還賬,你告訴他,可以給他提成。”

放水,拉伸,金雞獨立,用上全身的力氣剃鬚,最後抹上大寶。咣噹一聲,鐵門一響,張楚又踏上上班的路。

第二天,張楚趁中午下班給小亮打了個電話,小亮答應得很脆聲,說是正在外面喝酒,給了張楚一個電話,說是女友的,讓嬸子直接和他的美國女友聯繫。

張楚感覺有戲,到事上還是一家人親。杜鵑一聽也很高興,連忙撥過去,小女友一聽是嬸子,非常重視,忙安排人資部和杜鵑對接。

好事多磨,一波三折,小亮喝完酒,不知咋想的,又給杜鵑打了個電話:

“嬸子,我現在正代理某某品牌化妝品的銷售,青島那邊的市場,嬸子能不能利用你的網絡給開拓一下?”

“我這是食品銷售,網絡基本還沒有搭建起來,要不咋請你女友幫忙呢。”

杜鵑說的是實情,小亮卻認爲嬸子不幫忙,哪有這樣的人?只能我幫你,你不能幫我?叔叔嬸子又怎麼了?滾你媽的蛋!

杜鵑按照約定,再與小亮的女友聯繫,對方的語氣一下子變得非常冷淡。一開始說正在開會,後來再聯繫,電話直接掛斷了。

張楚一聽,火冒三丈,就要給小亮打電話,想着臭罵那小子一頓,看能不能逼迫他就範。杜鵑攔住他,“算了吧,打也沒用,你家的人就那個熊樣,沒有人味!”

9.

看來只能給大哥借了。可張楚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啊。

弟兄倆從來不聯繫,只是逢年過節纔在老媽的監督下打個電話,說不了幾句,還都是假的不能再假的客套話,一點不像親兄弟。

張楚一直覺得自己不比大哥差,無論是智力還是情商,可爲什麼就是不如老大發展得好?爲什麼就混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呢?

既然我張楚比誰都不差,爲什麼還要給人家借錢?而且借錢還開不了口。現實把張楚的自尊碾壓得如風中柳絮,飄得凌亂不堪。

放水,拉伸,金雞獨立,用上全身的力氣剃鬚,最後抹上大寶。咣噹一聲,鐵門一響,張楚又踏上上班的路。

下午下了班,等整個辦公樓上的人都走光,張楚鎖上辦公室,深呼吸三次,忐忑地撥通了大哥的電話。

張楚把自己的困難給大哥講了一遍,動情處,甚至都感動了自己,差點就涕淚交流。

大哥也感到了小弟面臨的困境,覺得有義務有責任拉小弟一把,畢竟都是一個娘生的,都是老張家的後:

“你要多些?”

這倒把張楚問住了,光想着給大哥借錢,到底借多少還真沒想過。一萬三的差額,張楚狠了狠心,反正厚着臉皮借了,那就多說點:

“七千吧……”說完張楚就有點後悔,爲什麼不多說點,一萬也行啊。他一個月掙三萬,一萬總能拿的出來吧。

大哥沉默了一會,“我給你打三千吧,我又買了一套房子,房貸負擔很重……”

大哥後來說了啥張楚已經不記得了,只感覺自己象個沿街乞討的叫花子,而大哥就是那個衣冠楚楚一毛不拔的有錢人。

“那你們以後怎麼辦?”大哥似乎很關心張楚今後的生活。

張楚一下子認清了一個事實,自己確實不如大哥,至少在考慮問題的長遠性上。

大哥之所以這樣問,也許擔心的就是以後餘生,張楚借習慣了錢,會持續性伸手,成了怎麼也擺脫不了的牛皮糖。

我張楚就這麼不爭氣嘛?非得要他這三千塊?他做着激烈的思想鬥爭,嘴裏卻說道:

“以後我儘量不再麻煩大家,你放心,大哥……”

“那你給我發個卡號,明天我給你打過去。”

10.

晚飯後,張楚的微信收到了二姐發過來的一段小視頻。

那是二姐的兒子小豪的書法和繪畫才藝表演,話外音是小豪唱的新版電視劇《水滸傳》主題曲。

小豪今年已二十歲了,因爲小時候得了癲癇,一直不能正常上學。十四歲時病情惡化,二姐砸鍋賣鐵給孩子做了開顱手術,摘取了病竈。手術後,小豪那些嚇人的病症漸漸消失,可從小與社會脫節造成的那種異於常人的表情、行爲,讓人看着還是不正常。

二十歲的人,還整天沉浸在水滸的故事情節裏吟詩作賦描丹青,一分錢不掙,從來沒有出去工作過。二姐不是不想把他推向社會,可是現實就是這樣,推不出去啊。二姐對小豪的狀態卻很滿意,孩子只要健康地活着就很好,比以前一天發病好幾次,天南地北地尋醫問藥強!

視頻中那個190公分的青年人,彷彿從古代的時空走來,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揮毫潑墨,羽扇綸巾,拉弓射箭。

張楚反覆看了幾遍外甥小豪的視頻,突然悲從中來,感覺自己這大半輩子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

張楚眼含熱淚,給二姐發了個點讚的表情,停了一會,又轉過去一個紅包。

張楚早早地躺下,輾轉反側,睡不着。小武聽完故事,已經進入了夢鄉。杜鵑和老太太還在客廳裏追劇。

窗簾沒有拉上,明亮的月光傾瀉在地板、牀頭和自己的手上。

還債的期限快到了,張楚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天到晚心事重重。這時,杜鵑推開臥室門,摸索着爬上來,“我媽把低保賬戶裏的錢都給我了,一共5000。”

張楚沒有出聲,月光如水。

半夜裏,張楚習慣性地醒來,拿過手機,把黑名單中的岳母解除掉,然後刷了會新聞,不知不覺睡去,手機從手裏落了下來。

11.

張楚不願意給同事、朋友借錢,一是他很愛面子,總覺得借錢難爲情。再一個他對向同事、朋友借錢沒有信心,不願與身邊的人摻乎這些破事。

還有5000塊的缺口該怎麼辦?張楚決定祭出最後一招,給爹媽要。

張楚結婚、買房、買車哪一樣也沒忘了爹媽,前前後後變着法給老頭老太要了60多萬。

他給爹媽要錢講究技巧,每次回棗莊都不提要錢的事,只提爹媽今後可以去青島住他的房子,去洗海水浴。買了車可以帶着二老去兜風。孩子教育需要投資,難道不想讓你們的孫子出人頭地?

講完願景,畫好藍圖,他就開始訴苦,說資金多麼困難,沒有人幫他,然後就苦着臉,茶飯不思,最後老太太主動就把錢掏出來了。

老太太偷偷摸摸地資助張楚,兄弟姐妹都知道,都有意見。二姐被病孩拖累成那樣,給爹媽借錢,老頭老太太卻拿不出錢來,只給了二閨女一千塊錢,那可是救命的事啊。

張楚回棗莊之前,給老太太打了個電話,確認爹媽在不在家。老太太問他怎麼突然想回去了?張楚說想家了,老太太立馬明白了,只要幺兒說想家,那就是來要錢了。

這些年被張楚巧取豪奪,老兩口攢的錢基本空了,多虧新冠疫情,這幾個月張楚一家沒來,退休金終於攢下幾萬塊。

聽說老小要來,老兩口如臨大敵,緊張謀劃,商量來商量去,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張楚什麼時候也不能自立,老兩口辛苦一輩子,也無法安享晚年,是時候做出改變了。兩位老人忙把賬戶裏的錢取出,藏到大衣櫃裏。

張楚進了家,故技重演,老太太深表同情,然後拿出工資卡,告訴張楚密碼,讓他自己去取。

張楚滿心歡喜,輸入密碼,沒想到餘額只有250元。望着那個銀光閃閃的250,張楚凌亂了。

12.

從爹媽那裏沒有搞到錢,完全出乎張楚的預料,這本是屢試不爽的搞錢門道,如今卻走不通了。

這讓張楚非常惶恐。他明白二老不是沒錢,這次是正兒八經拒絕他了,也許從此以後,他真的無法再從爹媽這裏要錢了。這讓他心痛,一是疼錢,二是疼的爹媽竟然在關鍵時刻也靠不住,那這個世界還能靠誰?

每次回來,張楚都要到公共浴池泡泡澡,蒸蒸桑拿,敲敲背,洗去一路風塵和異鄉打拼的疲憊。

老太太給張楚準備好毛巾、搓澡巾、洗頭膏,見孩子沒要到錢那幅垂頭喪氣的樣子,便順手遞過來100塊。

張楚哪裏肯要麼,“不用,媽,我有錢,我都這麼大了,不能再把我當小孩了,不要、不要……”

張楚緊盯着那張大票,手裏用力推着老媽的手。老太太說,“給你就拿着吧,洗澡也不少花錢。”張楚這纔不好意思地接過來,滿心歡喜地來到大街上。

可是此行的使命究竟沒有達成啊,想到這,張楚的情緒又低落下去。

經過彩票站,張楚捏着那一百塊踅了進去。他堅持買彩票差不多有10多年了,曾經中過福彩三等獎,得了三千多塊獎金。大家都說他的運氣強,適合博彩,張楚對此也深信不疑,可不知爲什麼,十來年了,一次大獎也沒有中過。

張楚進了站,煙氣繚繞,幾個虔誠的彩民在緊盯走勢圖,研究下一期可能出的號碼。看他們那表情動作,很像航天器發射大廳裏那些緊盯大屏幕的航天科學家們。

張楚直接機選,買了一注雙色球,一注超級大樂透,滿懷着希望往安家浴池走去。

13.

回到青島,杜鵑見張楚情緒低落,知道事情不諧,便嘆了一口氣,沒有言語。

第二天早晨,放水,拉伸,金雞獨立,用上全身的力氣剃鬚,最後抹上大寶。咣噹一聲,鐵門一響,張楚又踏上上班的路。

新的一週,進門、落座、開機、泡茶,剛要瀏覽新聞,突然來了大活,要對“十三五”規劃執行情況進行梳理。

這可是費心費力的事,張楚全身心投入工作狀態,列出各項需要彙總的數據明細,起草了通知,接着開始搭建彙報的框架。上午的時間很快飛逝過去,欠賬的事也忘到了九霄雲外。

下午,張楚到培訓樓去參加專業培訓部協調會議,經過D區時,看到一個辦公室敞着門,屋裏一個人沒有,桌子上卻擺着一個精緻的女士錢包,關鍵是錢包裏竟然有一摞現金,百元大鈔。這年頭,帶這麼多現金的女人不多了。

剎那間,張楚被那個情景吸引住了,這不是自己這幾天一直在尋找的感覺嗎?他不禁停住腳步,盯着那錢包出神,下意識地往錢包走去。

“張老師,張老師…”錢包的主人,專業培訓師陳晚雨從衛生間走出來,正給目光呆滯的張楚打招呼。

張楚回過神來,還好還好,腳還沒有邁進晚雨的辦公室,否則真有點說不清了。

開完會,回到辦公室,張楚端起杯子正要喝茶,人資部小王走進來。

“張老師,剛纔我來了一趟,您不在,這個單子麻煩您籤一下。”

擺在張楚面前的是個保密單,承諾不對其他人透漏自己的獎金金額。張楚簡單瀏覽一遍,便籤了字,按了手印。

看着那個鮮紅的手印,張楚有些納悶,這發的哪門子獎金呢?

小王收起保密承諾書,接着遞過來一張存單,“這是年終獎,請張老師查收。”

5600元,沒錯,張楚又覈對了一遍。小王清脆的高跟鞋聲敲擊着張楚的思維,那個鮮紅的手印又浮現在眼前。

原來,公司是等着外包人員辦理完交接才發的年終獎。

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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