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就好了

01,

兒子第三次來接老李進城時,他拒絕的理由變了新花樣,因爲有條狗在家,走了狗沒人照看。兒子爲了他贍養家父的大業,一咬牙說那就把狗也帶上!老李低着頭撇撇嘴,你那一廳三室哪兒夠它跑?那你就天天下樓溜它!下樓還得栓根兒繩,我能行,它不習慣。慢慢不就習慣了嘛!慢慢也習慣不了。兒子喉嚨被噎住,一句話也接不上來,這趟怕是又空跑了。

“得,我這個親兒子還不如條狗親。”兒子揶揄地說,拿起來手機訂回程票,他是趁週末加個調休假來的,統共也才三天。老李沒吭聲,坐在院子裏的小馬紮上,一隻手撐在膝蓋上,一隻手在旁邊小狗那堆黃棕色毛上摩挲着。小狗偶爾發出嗚咽的聲音,再用頭蹭蹭老李,後來索性彎下後腿坐在地上,接着又躺下來慢慢滾動身體漏出肚皮來,展現全部的信任給老李,任他撓撓。

狗是一週前在門口撿的,一條瘦骨嶙峋渾身髒污的小柴狗。老李看他可憐,找了點剩飯餵它,喫完它就不走了。每日裏跟在老李腳後面搖晃尾巴,晚上睡在他牀頭地上,一有動靜立馬豎起耳朵緊接着汪汪汪幾聲。老李頓時覺得家裏有了活兒氣兒,呵斥的嘀咕的拉家常的,老李話多起來,對狗說。

02,

兒子回來一趟不容易,1100多公里。以前他都是和桂蘭坐火車來回的,現在兒子坐飛機。早上還在老家喫稀飯,晚上能到小家喫晚飯。有回兒子說讓他們坐飛機,桂蘭說害怕飛那麼高,她心臟受不了,他就依着她說我們還是覺得火車踏實 ,我們坐火車。一趟飛機的錢能坐兩趟的火車了,這他倆都知道。然後來來回回那麼多年都是坐火車。

想起來坐火車,那時兒媳婦懷孕的消息一傳過來,桂蘭就着急慌忙說要去支應他們。他不同意,說那是個大城市又那麼遠,你不習慣怎麼辦?桂蘭笑着說,有啥不習慣的,慢慢就好了。以前沒喫沒喝的苦都受過了,還能有啥苦吃不了?!她自從知道媳婦懷孕,心裏就像有個快樂的小溪,每天汩汩而動,走路做飯都哼着歌兒。

桂蘭是一個人去兒子家的,他只把她送上火車,地裏的苞谷黃豆正在爭先恐後地開花,他走不開。再說伺候媳婦坐月子,他也幫不上手。桂蘭坐了13個多小時纔到的廣州,她打電話來說,入秋了那裏的天還跟夏天似的;說兒子住在十樓她坐電梯會暈;說大晚上那裏的天空還是明晃晃的……。再後來她說讓他也去,把田地包給別人吧。媳婦休完產假要上班,她一個人忙不過來。

他去的時候是冬天,穿着棉襖走的。到時兒子接到他,他脫得就剩下秋衣了。莫名一顆心就開始煩躁起來。想想感覺恍惚,像是昨天的事兒。

03,

兒子走了,臨走撇下2000元錢給老李,說需要啥你自己買,別不捨得。老李本來想推脫不要,這地裏種的有菜,裏屋有米有面,要錢幹啥?這也不是在城市,去個廁所都要收錢。可一轉眼想還是算了,說你放那吧。兒子放下的應該是心。

老李喫完早飯,出門向西溜達。他家住在村東頭邊上,村邊都是新規劃的宅基地,房子大部分是新流行的二層磚樓房。看上去倒也欣欣向榮,只是院牆越建越高,大門緊閉住的人不多。老李那幾年可高興了,分到宅基地兒子大學沒畢業就把房子給他建好了。結果他畢業在城裏找了工作,又在外面找了女朋友買了房,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了。

秋天清晨的光有些清冽,卻洋洋灑灑的籠罩整個村莊,空氣瀰漫着莊稼的甜味,讓人周身舒爽。老李雙手背在後面慢悠悠地走,小狗忽前忽後地玩耍跟着。越往村中間走,房子越破舊,很多已經年久失修,殘桓斷瓦。倒是有更多裊裊炊煙,村中間住的老年人多,他們大多還是喜歡燒竈臺,一堂子紅紅火火的柴燒出來的飯總覺得比電飯煲要香些。

“老李,吃了沒有?”有人跟老李打招呼。

“吃了,你呢?”

“我還得等會,你嬸下地還沒回來。”老李今年七十有三了,這個能稱呼嬸的,並沒有比他大多少,只是家裏人都要論輩分的,他也習慣了。

“真早下地幹啥?”

“她呀,出門悠悠活動活動,順便帶兩顆蔥回來,你來坐會兒?”

“不了,我去老屋轉轉。”老李又邁開腳步往前走。

“看看也是看看啊,早晚也是倒嘍~,”那人說着也轉身進了屋。


前面大樹下有幾個老人在下棋,老李湊近過去。

“老李沒跟兒子去廣州?”有人看到他過來問。老李笑着沒說話搖搖頭。

“我們以爲你家又要鎖門呢,這裏的門都快鎖完嘍。”圍觀下棋的幾個人也開始聊了起來。

“俗話說,葉落歸根,我呀,還是願意老死在家裏。”下棋人也低着頭摻和一句。

“可不是嘛,老了老了的,還移居他鄉。”

“有什麼法子呢,你說這孩子們也不能回來,回來能有啥出息?就種兩畝地?賺那仨核桃倆棗的!城市好,年輕人嘛,就該在外面闖闖。”

“我是這兒媳婦不願意回來,說家裏教育條件不好,孫子在外面能學點什麼丁舞啊彈琴畫畫的。要說也是,咱村小學,現在一個班才八九個學生了,這不是早晚要倒閉了嘛!”

幾個老頭叨叨起來也有一句沒一句的,沒完沒了。

老李笑笑轉身走了,他今天還是想去老屋看看。

04.

走到老屋前,他摸索着從口袋裏拉出來一根繩,繩子上連着把鑰匙。老屋沒有院牆,開了門就直接進了屋子,屋子堂間放了一張四方桌子,桌子上的幾個玻璃杯擁簇着個紅色熱水瓶。上面滿是灰塵。小狗在屋裏東轉轉西轉轉,伸着舌頭喘着氣。

老李仰頭看看屋頂,幾處光漏了出來。他有些晃出了神,想桂蘭了。桂蘭年齡比他小八歲呢,他倆在這成親的,桂蘭年輕時模樣真俊,話多也老愛咧嘴笑。他一直篤信自己會走在她前面,她年輕身體又好。那些年他去廣州陪她帶孫子,她晚上都還在小區裏和人跳廣場舞,到處都是她咯咯的笑聲。

後來她笑的少了,她沒說他也知道。有回她晚上餵飯給孫子,邊喂邊說,乖孫子多喫趕緊長大,長大了上大學賺大錢,以後買大房大車給你爹媽噢。他看見媳婦的臉拉長眉頭擰在一起,趕緊咳了幾聲,可她都沒注意,還在跟孫子囉嗦。那時候孫子才一歲多。還有次孫子上幼兒園後,有天晚上飯桌上,孫子說喫完要去寫作業。媳婦說幼兒園有什麼作業?孫子說奶奶說要寫作業,認真讀書,要麼以後就要去掃大街。

第二天兒子就跟他和桂蘭開了家庭會,說現在孩子不能這麼教。你們那觀念不是不對,是不合適,後面的他記不清了。只記得桂蘭那天晚上抹着淚跟自己說,我們教育方式不對?還不是出了個村裏唯一的大學生?咋就不對了?!

他也說不出來什麼,桂蘭比他活泛,她都不懂他更不懂。

日子磕磕絆絆也正常,誰家沒個鍋碗瓢盆的。只是後面肉眼可見的覺得自己和桂蘭都老了,等到後面孫女也上了初中時,他和桂蘭待在那個冬天令他煩躁的城市有十年的時間了。他也多次想過回這個老窩,可兒子媳婦要上班,他們的房子要供,後面換了個大房子也要供,每個月定期往銀行不斷的打錢,上百萬的打。這個緊張感讓他和桂蘭都不敢喘氣。唯有細心照料好寶貝孫子和孫女,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

好不容易孫子們大了上寄宿學校了,桂蘭那天中午睡個午覺,竟然就沒再醒來。他當時疑惑她怎麼還不起牀做晚飯,兒子媳婦要下班了。叫了半天沒應,才知道出了事。

桂蘭把他的魂帶走了一半。他領着桂蘭骨灰回來後,就再也不想走了。

老李感覺鼻翼涼涼的癢意,用手掌抹了下,垂在褲子上擦一下。轉身叫小狗,小狗,我們走。

哐當把木門關了,又上了鎖。

經過來時的路,下棋人堆邊上,多了幾個老婆婆。

“聽說根生了嗎?現在還在醫院躺着呢,也不知啥時能好。說是現在化療,一個星期就萬把塊的往裏扔,唉,人也遭罪。”

“我們這些老骨頭啊,可千萬別生病,生病給兒女添負擔。”

老李經過時聽到他們沒完沒了的說着。他皺了皺眉頭,用手撫摸下胸口。他不理會那隱隱的疼,只是想要是桂蘭在,她也可能坐在哪兒悠閒的呱唧別人,他也有閒情下上幾盤,殺他們個片甲不留,沒有人會是他的對手。


05,

村裏終於迎來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鵝毛大雪迅速給萬物點妝上了潔淨的素白。

老李起不了牀了,他拿一個枕頭墊在背後坐起來,看窗外噗噗簌簌飄着雪,心裏透亮的舒暢,他喜歡冬天,喜歡這的四季分明,院子裏的樹春天抽芽夏天濃綠,秋天變黃冬天素裹。一切都有條不紊,踏踏實實的。

老李從心底沁出來微笑,望着窗外。看着看着好像熱鬧起來,一羣老頭老太熙熙攘攘等在學校門口。有叮鈴鈴的放學鈴響,大家爭先恐後地奔跑起來,你追我趕完全不像上了年紀的老人。跑到班級門口,一眼找到那張軟糯張望的小臉,招招手用誇張的嘴型說,爺爺來了,爺爺答應你的,第一個來接你哦。然後在門口等着小人走出教室跟老師再見。牽着胖乎乎的小手,走在幼兒園彩色繽紛的路上。他低頭看那張小臉,是孫子,又像是孫女,他再仔細看,是兒子的臉。他們都在他的心尖上,昨天軟萌萌的捧在手心上,今天就撲棱棱着翅膀飛了。

他揉揉眼睛,再定睛看,雪裏面走來一個身影,是桂蘭!桂蘭,他喊是你嗎?桂蘭是年輕的模樣,她走過來牽起他的手。他感到一陣如春風的溫暖,不自覺地慢慢閉上了眼。

三天後兒子趕了回來,帶着媳婦還有孫子和孫女。小狗站在老李牀邊嗚咽着對他們狂叫,倆孩子和媳婦害怕,兒子抄起棍子對着狗頭敲了上去。小狗慘叫一聲跑出屋子,然後就遠遠定定地站着。嬸孃過來抹着淚說,孩子啊,可別打小狗了,那天晚上是它叫着扯你小爺過來的,才發現的你爹走了。

兒子轉頭望眼站立在院子裏的小狗,又回頭望望屋裏躺在牀上的父親。淚水決堤崩潰,喉嚨壓抑着沉悶的吭咳聲,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嚶嚶嚶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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