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故事:一場特大洪災引發的贛鄂皖三省劃界

1. 長江與鄱陽湖洪災

​近日,長江中下游地區連日暴雨,鄱陽湖水位已突破1988年的歷史極限。江西北部鄱陽湖湖區周邊,已有很多鄉鎮受災,經濟財產損失難以計量。

筆者雖非江西人,但在潯陽江畔工作生活了數十年,九江是我半個故鄉。目前雖在外地居住,也是心繫故土,希望洪災能早日被消弭。

有人問,如果九江市會不會被淹?鄱陽湖守不住怎麼辦?

我的回答是:由於地勢原因,九江大面積被淹的可能性很低,如果江西仍然守不住,江北的湖北黃梅縣,尤其是安徽安慶地區,就要承受更大的災難。那邊是蓄洪區,爲了保南京,就只有犧牲江北。

爲什麼呢?我找來一張安徽省地勢圖,裁切了左下角皖西南部分:

三省交界地勢圖

圖中可見,江西、湖北、安徽在九江市到湖口縣中間交界,長江以南是江西,江西在江北沒有土地,湖北黃岡市的黃梅縣與安徽安慶市的宿松縣沿大別山餘脈在龍感湖劃界。

圖中下部細長如河道的,是鄱陽湖出口,鄱陽湖難以泄洪,也是因爲這個咽喉太窄。如果通道更寬,出水更暢,鄱陽湖洪水能排入長江(之前是長江水位更高),造成江水進一步上漲,甚至九江市區被淹,那麼從江北的湖北武穴到黃梅,安徽的宿松、望江到安慶市,這幾百公里將是一片汪洋,爲了保南京,只有在這一片泄洪。

歷史上,這一片從來沒有消停過,甚至因爲一場人類百年以來損失最大的洪災,引發了三省重新劃界。

爲什麼這裏容易發生洪澇災難?爲什麼要重新劃界?這就是本篇的主要內容。

2. 歷史地圖

當年的三省省界可不是現在這樣。以前的長江,也不是從江西身邊擦身而過。

最近正在研究中國大陸的地勢和中國歷史圖冊,就找來了一份光緒三十四年(1909年)第三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大清帝國全圖》,也別扯什麼帝國,三年後大清就亡了。

1909年版大清帝國全圖江西分圖

與前一張地勢地圖相比,看看差別是什麼。

首先看地名。圖中上左的“廣濟”就是武穴,鄂皖兩省的交界處的地名與現在基本相同。九江市清代爲九江府,市區名“德化”。

地理差別比較明顯。鄱陽湖的湖面比現在寬闊得多,只有湖口依然狹窄。這是朱元璋、陳友諒打仗的地方,如果以現在的寬度,幾百艘艦船擠在一起,貼身肉搏即可。

更大的地理差別在江北,湖泊佔地面積更大,只有感湖和白(泊)湖兩個名稱,彼此相連,左側還有面積不小的太白湖、武山湖。

請注意行政區劃的差別,從湖北武穴到安徽望江,江北的沿江區域,尤其是九江對面的小池鎮,都被劃歸於江西。湖北黃梅縣沒有沿江區域,特別需要注意的是,小池鎮(小池口)有個凸起,那是爲了將整個鎮子和周邊包容。

這種行政區劃會不會是暫時的?我們找來一張千年前的南宋地圖看看看。

南宋 江南西路地圖

江南西路,就是江西的由來。可以看出,江州(九江)左右與湖北、安徽的劃界和現在一致,江北沿線的行政區劃不屬於江州。這是爲什麼?

宋代的龍感湖主體叫大雷池,也有小雷池,就是“不敢過雷池一步”中的雷池,成語產生於東晉,那時候龍感湖一帶叫雷池,雷池直通長江,在九江對面有出口,這就是小池口(小雷池出口)名字的由來。

有意思的是,東晉時期,江北小池一帶,又歸屬於江南管轄。這又是爲什麼?

再來看看西漢地圖:

西漢 揚州刺史部地圖

長江那時候就叫“江”,黃河叫“河”,所以長江名爲“江水”。這一段的江水以北屬揚州刺史部廬江郡,江水以南屬揚州刺史部豫章郡。請注意圖中心靠左上的“尋陽”,在江北,就是九江古稱潯陽的由來。

地理變化就更大了,九江到湖口對面的江岸呢?答案是沒有,那時候這一片江湖不分,是綿延百里的湖泊沼澤,湖北黃梅縣和安徽宿松縣絕大部分區域都在水裏。沒有小池口,也沒有龍感湖和雷池,這裏就是著名的彭蠡澤,與雲夢澤齊名。

漢代以前的圖就不用看了,九江市區還泡在水裏呢。

3. 江湖與省界的演變

通過對歷史地圖的查閱,可以對江西、湖北、安徽三省交界處的地理與行政區劃演變,做出如下總結:

● 漢代以前,該區域爲彭蠡澤,是方圓數百里沼澤湖泊,華夏文明尚未涉足此地。

● 漢代,九江建縣名柴桑,江北現湖北區域建縣名尋陽,現安徽區域建縣名松茲。三縣中間爲彭蠡澤,以江澤爲界,北屬廬江郡,南屬豫章郡。

● 三國、兩晉時代,因氣候變化,長江江段成型,彭蠡澤縮小,出雷池、鄱陽湖,各與長江相連。東晉時期尋陽郡遷至江南,仍管轄長江兩岸,湓城(九江市區)爲江州州府。江州轄現江西、福建及廣東北部,爲東晉三大州之一。

東晉地圖

● 唐宋,湖北黃梅、安徽宿松縣治確立。雷池繼續縮小,宋代改名爲大雷池。雷池與長江隔絕,相隔部分產生的土地越來越多,由黃梅、宿松劃分。

● 元明兩代,有湖廣(現湖南湖北)、江西、南直隸(現安徽、江蘇)省,九江名稱確立,九江府、黃州府(現黃岡)、安慶府以長江、雷池劃界,省界與現在基本一致。

● 清代湖北、安徽建省,此地行政區劃突變,黃梅小池鎮起到彭澤縣馬當一帶被劃歸九江府,其中小池鎮及周邊較大區域被命名爲封郭洲。雷池縮小分隔爲龍湖、泊湖等。爲何做這種行政區劃,後面解釋。

清代地圖局部

4. 民國洪災及省界變遷

一百多年來,長江幾次創紀錄的特大洪水都發生在建國後,排名前三的是1954年、1998年和今年。其實,民國時期也有幾次特大洪水,雖然水位記錄低於現在,但造成的災難幾乎是毀滅性的。其中1931年江淮大水發生在湖北到江蘇一帶,竟有超過14萬人被淹死,之後疫病、餓死有40多萬,是百年來全世界致死人數最多的自然災害。

由於彭蠡湖所在區域地勢低且爲大面積平原,1931年的特大洪水給這一區域造成了滅頂之災,尤其是可憐的安徽,死亡、災民人數爲全國之最。

1931年大水後漢口市政府門前 來源:維基百科

據估計,1931年江淮大水,直接和間接造成的死亡人數在200萬以上。如此巨大的損失,真的僅僅是因爲天災麼?當然不是,是人禍,是運堤失修、防控疏忽、水政腐敗等多種原因造成的。國家經濟本就困頓,國民政府卻在洪水暴發後仍將主要精力、財力用於圍剿江西紅軍,而不是全力抗災救災,造成這樣的後果就不足爲奇了。

災難之後,未必就是銳意改進,更可能是彼此推諉,尤其是在各省交界之處。於是,江西、湖北、安徽三省因長江、龍感湖一帶的防汛問題就幹了起來。鄂皖兩省認爲,長江兩邊都是你們江西的,破堤的責任當然在江西。江西也更冤,自己省裏天天打仗,長江南岸都沒錢修,卻還要管江北,這算什麼事兒?

吵了幾年沒結果,1935年,大洪水又來了,又進了百年災害世界前十,民國期間老百姓真是可憐。災難過去,三省繼續吵架。

1935年洪水中的武漢 標語真諷刺 來源:網絡

國民政府沒辦法,只好由行政院院長孔祥熙(蔣宋孔陳排第二)親自考察,並於次年下行政命令,將江西管轄的江北區域全部劃歸湖北、安徽,恢復了明代的行政區劃。這麼劃分的邏輯當然簡單:各管各的,出了事自己負責唄。

5. 民國劃界的利弊

簡而言之,有弊而幾乎無利,尤其對於江西。

首先看防洪,其實並無影響。洪澇災害與行政區劃無關。當國家經濟繁榮、吏治清明、政令暢通時,再大的洪水也能扛。1931和1935,正是江西內戰之時,國民政府自身統御能力薄弱,小災也能發展成大禍。反觀今年,水位創紀錄,其實也沒出大事,咱們有錢了。

抗洪本就應當是以國家水利部門爲中心統一調配指揮,而不是各省各自爲政,更不是江南堤壩加一尺,江北就再加兩尺,那叫禍水東引。國家統一管理,該保障必須保障,該犧牲也要犧牲。一聲令下,蓄洪區全民撤離,爲了大局,淹就是了。

孔祥熙做這種破事兒,其實什麼也沒解決,典型的和稀泥,有這種總統連襟做的行政院長,怪不得國民黨要丟天下。

孔祥熙、宋靄齡、蔣介石、宋美齡與宋母  來源:網絡

清政府爲何恢復了晉朝的行政區劃,將江北劃歸江西管轄?

主要是爲了軍事,韃子狡猾大大的。古代江防,必須要兩岸同時指揮,決不能各自號令。從九江市到彭澤的小孤山和馬當(後來著名的馬當要塞)是長江中下游的戰略要地,後來抗日戰爭的武漢會戰,這一段打的時間最長,日本人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以江西跨長江佔據此地,就是爲了防止各省叛亂,藉着長江輸送兵力。這麼劃分,湖北到下游咽喉要道被卡死,安徽到上游也過不去。繞陸路?那邊是龍感湖和大片沼澤,接着就是大別山了。而江西只佔據了江邊一小塊地方,也沒法翻天。清政府的這種伎倆很多,本文不再舉例。

在江南不太平的時候,別的朝代也這麼幹。“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典故,就是江州最高軍事長官(坐鎮江北尋陽)警告荊州(湖南湖北)那邊:別過來旅遊,我背後是南京(東晉首府健康),你想來雷池游泳,咱們就開幹!警告相當有效。

到了現代戰爭時期,這種行政區劃已經沒有了意義,江防由戰區負責,中央統一領導,不會再發生清政府所顧慮的情況。

九江與小池 來源:網絡

民國劃界最大的弊端是對民生經濟的影響。

先看湖北和安徽。安徽幾乎沒有影響,得到了沿江的一片良田,僅此而已,還是蓄洪區,該淹還是淹。湖北得到了小池,貌似獲得最多。然而小池也沒發展起來,還是個落後的鄉鎮,因爲湖北不會對它投入。再者,小池口老百姓是不是希望被劃歸湖北?留在哪邊對他們更好?

江西喫虧最大。至此,長江從江西的內陸江變成了省界,江西省更加封閉。九江從長江中下游最大的港口之一,江西省最大的商業城市的位置一路下滑。

城市經濟繁榮的基礎是交通運輸,最傳統的水路碼頭必須掌控江河兩岸,統一調配,協同發展。不需要分析爲什麼,只要做如下假設:武昌、漢口如果分屬兩省,會不會有現在的武漢?南京對面的江浦和六合如果劃歸安徽,是什麼結果?如果上海沒有了浦東呢?反例有的是,鎮江對面是揚州,靖江對面是江陰,都發展得怎麼樣?

如果九江保住了小池口,必然能將城市規模發展起來,最終對湖北黃梅和安徽宿松這類邊邊角角的小縣更有好處。

所以說,1931年一場大水引發的三省劃界,沒解決抗災,卻坑了江西。

6. 題外的一段

幾個月前就想寫這篇文章,原因是3月份那個挺轟動的新聞,事情大家都知道,是非曲直也不需要再去評判。

事件一發生,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但還是選擇了不閉口不言,一定要更要理解湖北人當時的情緒,憋了兩個多月不容易,多少人的家就在九江。

我深感鬱悶的是,不止一位湖北的好友,包括身邊的同事,都是一口一個“你們九江如何如何”對我進行譴責。這事兒不是我乾的,我又不在九江,也不是九江人,只是在那兒生活了幾十年。你們都知道我是東北人,東北人在網上天天都被地圖炮轟,都習慣了,但你們幹嘛給我改籍貫?

真正感到悲哀的是,很多人並不知道,起衝突的雙方,很長很長時間是一家人。九江市區三分之一以上人口來自小池,全江西只有九江人說的北方話,其實就是湖北官話。

爲什麼,僅僅因爲幾十年前的行政區劃調整,就能夠讓昔日的親人彼此仇視?這種愈來愈嚴重的民族主義、地域主義,最後會是什麼結果?

近日鄱陽湖大水,對面的湖北黃梅和安徽宿松,災難只會更大,已有成千上萬的百姓被轉移安置。如果繼續下雨,鄱陽湖扛不住了,那就只有放開江北的蓄洪區,老百姓經濟損失最大的,還是江北。幾千年了,從彭蠡澤到雷池到龍感湖,滄海桑田,結果卻從未改變。

谷歌衛星圖 鄱陽湖出口加寬,紅點處爲已守不住的九江江州鎮

我們還是應當共同祈禱,希望災難不要擴大。在災難面前,沒有什麼湖北人、江西人或者安徽人,大家都是中國人。

你好了我也會好,我倒黴你也遭殃,只有精誠團結,才能共同戰勝洪災。

原創圖文,請勿轉發。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