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風·起

一、

秋風蕭瑟,晨光熹微。

 

長平關以南,丹水以東,整整三年堅守不出的趙軍大營,在正面擊退了秦軍的一次進攻之後,終於主動發起了一次聲勢浩蕩的進攻。

趙軍統領趙括自領十萬胡服步卒爲中軍方陣,另各設五萬胡服騎兵爲左右兩翼,更有三十萬主力大軍伺機而動。這一次,趙軍要將這三年來憋在心裏的怨氣,揚起眉頭吐出來!

 

隨着趙軍的步步推進,秦軍大營裏也響起了嘹亮的號角聲,黑色洪流奔湧而出,旌旗飄飄,鎧甲森森。一面書有“王”字的黑色纛旗立於秦軍中軍深處,主將王齕立馬於旗下,橫眉冷眼,輕蔑的望着趙軍。

 

稍作對峙,趙括終於按耐不住心中激盪,斷然將手中令旗劈下。

鼓聲號角聲頓時響徹天際,兩軍訇然相接:

 

其聲如霹靂,其勢如山崩。

忽而喊殺聲響遏行雲,忽而嘶吼聲悲痛莫名。

長矛冷凝,千軍噤若寒蟬;投槍呼嘯,萬馬奔騰如虎。

此處刀劍亂舞,熱血與殘肢橫飛;那方流矢穿空,願景共魂魄凋零。

何爲猛士?慷慨赴死!何爲鐵漢?死不旋踵!

將士兮,且揮刀向敵,刀染血,血染塵,塵染雙鬢,雙鬢染熱淚。

將士兮,且奮勇前行,拋頭顱,灑熱血,爲國爲君爲妻兒。

將士兮,且勠力共進,試看明日之域中,必爲我家之天下!

 

鏖戰半日,趙軍步步緊逼,秦軍不敵,緩緩後撤。趙括立刻指揮後軍掩殺,秦軍艱難死戰,眼看就要被趙軍吞沒。正在此時,秦軍後陣煙塵大起,兩支騎兵突然殺出,迎上企圖側面包抄的趙軍。秦軍步卒且戰且退,竟擺脫了趙軍的糾纏。

 

眼看王齕就要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脫,趙括眉頭一皺,飛身上馬,領着一隊騎兵撲向秦軍陣中的“王”字大旗。趙軍士卒見趙括一馬當先,士氣大振,吶喊着追了上去。

 

 

二、

趙軍緊追不捨,好幾次都快將秦軍方陣衝散,可秦軍總能在絕境處掙扎逃生。追至日暮,趙軍體力不支,而秦軍腳力不減,趙括只能眼睜睜看着“王”字大旗消失在煙塵之中。無奈之下,趙括只得命全軍原地休整。

 

片刻之後,有斥候來報:西方山麓發現秦軍大營。趙括立刻下令安營紮寨,並升帳議事。待衆將到齊之後,趙括開口說道:“今日一戰,秦軍潰敗而走,全賴諸位奮勇殺敵,稍後我便將今日戰果報予我王。方纔斥候回報,已探得秦軍大營所在。我意明日強攻秦軍大營,諸位以爲如何?”

 

“上將軍不可!”一名老都尉率先開口,“末將與秦軍交鋒數十載,素知秦軍有戰無退。今日秦軍鬥志不強,撤退數百里而無反攻。末將以爲,秦軍是想引我軍聚攏在此,圍而攻之。”

趙括面色一沉,沒有立即反駁,淡淡的問道:“以老將軍之意,我軍應當如何?”

“立即退回丹水大營,以待戰機。”

“荒唐!”趙括怒吼一聲,“以待戰機?戰機就在眼前,何需再待?還說秦軍有戰無退,前日秦軍來犯,最終不還是棄甲而亡?兵法有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我有五十萬大軍,王齕拿什麼來圍我?難道他有五百萬之衆?”

 

一番話說得老都尉滿臉通紅,默然無語。趙括不願鬧得太僵,又說道:“我知道諸位都是忠君體國之良材,也知道廉頗將軍堅守不出是拒敵良策。可是諸位,我軍已在此與秦軍對峙了三年,秦國耗得起,我們耗不起啊。”

 

趙括說得誠懇,諸將並非不明事理之輩,立刻明白了趙王換將的真實原因,也明白了趙軍當前的尷尬處境。於是向趙括抱拳行禮,齊聲道:“願聽上將軍差遣!”

 

次日,趙括傾全軍之力猛攻秦軍老馬嶺主營。但秦軍防線構建在半山腰,居高臨下,一旦趙軍逼近,滾木礌石便如雨點般砸下來,趙軍的幾番猛攻都被擊退。如此三日,趙軍尺寸不得進,趙括再次聚將議事。忽然斥候總領傳來急報:一支秦軍鐵騎插入長平背後河谷,切斷了長平大軍與石長城營壘的聯繫!

 

石長城營壘是趙國最後一道防線,也是趙軍囤積糧草輜重之處。而且此次趙軍傾巢而出,石長城營壘守備空虛,若秦軍分兵強攻,則趙軍危在旦夕。

 

形勢危急,趙括立刻領全軍掉頭進攻,企圖打通糧道。然而就在趙軍強攻秦軍主營的這三日,秦軍已經在趙軍背後修建了新的壁壘。趙軍的突圍沒有立刻得手,之前不堪一擊的秦軍忽然變得悍不畏死,而秦軍主營也派出大軍追擊。趙軍腹背受敵,只得南撤。

 

“以五十萬圍我四十萬,如此大手筆,絕不可能出自王齕之手!”趙軍營帳之內,趙括怒不可遏,“一定是他,秦軍主帥一定是白起!”

 

 

三、

就在趙國以趙括換下廉頗之後,秦王嬴稷意識到決戰之機已至,便祕遣武安君白起赴長平統領全軍,並封鎖秦軍換帥的消息,傾全國之力供應長平軍糧。隨後秦軍從山路運送各種軍械至長平戰場,祕密組裝,如此才能於三日之內在趙軍背後打造一道銅牆鐵壁。

 

從趙括率軍出征到被困只花了三天,但秦軍已經準備了三年。

 

這三年來,秦軍將士每日每夜都在盼着和趙軍交手,以洗刷當年閼與之戰的恥辱。如今白起兵法破例,以五十萬圍四十萬,衆將鬥志昂揚,爭着要當先鋒。

 

秦軍主帳內,兩鬢斑白的白起坐在帥位, 看着急不可耐的諸將,沉穩的說:“剛纔前軍傳來捷報,我軍已攻下石長城營壘,意味着趙軍退路已絕。正因如此,我們必須警惕趙括臨死反撲。”

“武安君下令吧,你怎麼說咱們就怎麼打!”

“四個字:圍而不攻。若趙括衝陣,就把他打回去;若他堅守不出,我們就和他耗着,耗到他糧草不濟,宰馬爲食,便是我軍收官之時。”

 

這無疑是一個克敵良策,但圍而不攻,戰事拖延,就有可能發生別的變數。

於是王齕開口說道:“如今趙軍已成籠中之鳥,只要我軍發起總攻,必能一舉而下。若只圍不攻,趙國定會四處奔走,一旦從別處請得援軍,恐有不利。”

白起點了點頭,欣慰的說道:“王將軍能考慮到戰場外的變數,殊爲不易。但邦交之道,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若我軍不圍趙軍,或不曾攻下石長城,列國或許會派出援軍。但我軍既圍趙軍,且攻佔石長城,則列國必不會來援。”

王齕深鞠一躬,抱拳說道:“王齕謹受教”。

 

白起又道:“此戰之後,趙國再無可用之兵,我軍一鼓作氣,定能蕩平趙國。正當此時,每一名秦軍將士的生命都是寶貴的,若發起總攻,我軍必然損失慘重,得不償失。”

諸將默然,武安君白起出身於行伍,真切的體驗過士卒的艱辛,所以更能體恤將士。加之白起騎戰步戰精熟,陣前殺敵勇猛,戰術戰法高明,領軍以來未嘗一敗,秦軍上下無不敬佩。既然白起已經敲定戰法,諸將更無多言,各自領命去了。

 

四、

趙括已經瘦得只剩皮包骨頭,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那是第三次突圍時留下的。幾次突圍都沒有成功,反而損兵折將,於是趙括堅守不出,等待列國的援軍。

剛開始趙括仍然躊躇滿志,盤算着如果友軍來援,應當從何處反擊,不但能突出重圍,還能大破秦軍,反敗爲勝。可當他走過幾遍營帳,看過幾百個傷兵之後,他終於動搖了。

那些士兵形容枯槁,趙括用慷慨激昂的話語告訴他們援軍將至,可迴應他的,只有一雙雙或麻木或怨恨的眼神。從他們的眼神中,趙括讀出了他們的心裏話:“是你將我們帶入這般田地!是你的剛愎自用造就了這一切!”

 

趙括終於明白父親趙奢爲何說他“輕言兵事”了。“將者,三軍司命也”。他肩頭擔的不是個人榮辱,而是全軍將士之存亡。若只想着施展自己的才能,只想着證明自己比別人更優秀,那纔是真正的“紙上談兵”。

可惜趙括領悟得太晚了,如果他能回到趙國,假以時日,他必能成爲一代名將。但現在——被困四十五天之後,他面對着一具殘缺的傷兵屍體,和幾名埋頭喫肉面色猙獰的士卒,趙括終於明白,他已經無法活着走出長平。

 

但兵娃子是無辜的,他們不應該和他陪葬。

 

於是他砍倒正在喫肉的士卒,面對還活着的二十萬人,他用嘶啞的聲音喊道:“弟兄們,我們...是人...”他忽然語塞,沉默良久,隨後用堅定的語氣下令:“不能再等死了!今晚殺掉所有的馬,明日最後一次突圍!”

 

 

五、

趙軍被困的第四十六天,秦軍主帳,王齕正在和白起討論軍情。

 

王齕說道:“武安君,據我觀察,趙軍應該撐不了幾天了。”

白起若有所思,緩緩說道:“差不多是時候了。”

王齕驚喜回道:“可以發起總攻了麼?!”

“如果今日趙軍再無動靜,明日我軍便進軍圍剿。”

“趙括已經龜縮一個多月了,還能有動靜麼?”

 

白起看向王齕,說道:“從趙軍最後一次突圍開始,他們的軍糧定會以一日一餐計。即使如此,在十天以前就應該已經斷糧。王齕,在這十天之內,要如何做才能保證二十萬大軍不會譁變?”

王齕愕然,思索片刻後回道:“要麼和士兵同吃同住,使將士擁戴,上下齊心。要麼就是...找到了別的糧食...”

說到這裏,王齕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白起。

 

白起嘆了口氣,說道:“如果是前者,則趙括已踏上名將之路。如果是後者...”

忽然軍司馬衝進帳來:“稟報武安君,趙軍結陣而出,直奔我軍大營!”

白起和王齕對視了一眼,感慨道:“不愧是馬服君之子,可惜了。”隨後下令:“全軍集結,決戰趙軍!”

 

待白起走上望樓,才知道所謂的“趙軍結陣而出”,指的是清一色的趙軍步卒,以整齊的隊列壓向秦軍大營,至於“結陣”二字實在勉強。但最令人矚目的是,趙括肩扛大刀,身穿輕甲,獨自走在最前列。

 

秦軍將士無不肅然,王齕看向白起:“是否打出武安君的旗號?”

白起搖了搖頭:“不需要了。”他看着赳赳前行的趙括,對諸將說道:“當年馬服君趙奢評價自己的兒子:‘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如今趙括置之死地,已知曉三軍之重。若今日趙括不死,必爲我大秦之宿敵。”

 

在距離秦軍營壘一箭之地,趙括率領二十萬步卒發起了最後的衝鋒。秦軍萬箭齊發,許多趙軍士兵應聲而倒,但有更多的士兵踩着同伴的屍體衝向秦軍。趙括依然衝在最前方,秦軍弩箭好幾次就要射中趙括,卻總是被其他趙軍士兵拼死擋住。

 

趙括死命的往前衝,突然發覺身旁的喊殺聲越來越小,回頭一看,原來身後的親兵已經全部陣亡。後面衝鋒的趙軍將士前仆後繼,但最終還是倒在秦軍的箭雨下。再回頭看向前方,秦軍大營就在眼前,但銅澆鐵鑄的大營就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等待着獵物自投羅網。

 

趙括慘然一笑,再次邁開沉重的步伐,聲嘶力竭的喊道:“趙國上將軍趙括在此!白起、王齕還不出來受...”最後一個字還沒有說出口,一支弩箭射進了趙括的胸膛。緊接着第二箭、第三箭...

 

直到趙國士兵舉着盾牌跟上來的時候,趙括已經身中數箭,倒在血泊中。在一聲聲“上將軍”的真誠呼喚中,趙括費力的睜開雙眼,用最後一口氣說道:“趙括對不起你們...投降...”

 

 

六、

趙軍投降的第五天,白起獨自坐在營帳之內,眉頭緊鎖。

秦國與趙國長達三年的對峙,終於以趙國的全面失敗而告終。但隨之而來的,是二十萬趙軍降卒。

 

這二十萬人,首先需要一個營地來安置,並且要保證軍糧的供給。雖然可以一日只提供一餐,但終究是二十萬張嘴。爲了打贏長平之戰,秦國後勤已經是馬力全開,而現在突然增加了二十萬人的口糧,即使是秦國也不堪重負。

 

另外,這二十萬人是萬萬不能編入秦軍的,可若是放回趙國,那長平之戰就是竹籃打水。若是打散之後納入秦國戶籍,也是後患無窮。所以在趙軍投降的第二天,白起就遣人回咸陽,向秦王詢問趙軍降卒的安置之法。

 

終於在剛纔,使者帶回了秦王的指示:“戰場之事,但由武安君定奪。”

白起明白了,這二十萬人對於秦國只是負擔,秦王沒有別的安置之法。

只有一個字:殺!

殺降不祥,何況是二十萬人!這千古罵名不能讓秦王來背,只能“由武安君定奪”。

 

白起在帳中坐了許久,直到日落西斜,在似血的殘陽裏,白起命人吹響了升帳議事的號角。

看着默然不語的秦軍將士,白起面無表情:“取消對趙軍降卒的軍糧限制,讓他們放開肚子喫。”

營帳中鴉雀無聲,諸將意識到,他們最擔心的結局終於要來臨了。

可沒人站出來反駁,因爲他們知道,但凡有別的辦法,白起一定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是夜,長平山谷中燃起了熊熊大火,某個不知名的山坳被填平,二十萬趙軍降卒成爲孤魂野鬼。

次日,白起“坑殺趙軍四十萬降卒”的消息不脛而走,山東列國無不驚駭失色、脊背發涼。

 

趙王更是惶惶不可終日,長平之戰結束,趙國已無險可守,無兵可派。即使趙國能勉力集結幾萬兵力,可面對白起,他們還有多少人能舉起手中的兵器?對於趙國而言,當下只能向列國求援,痛陳秦軍之殘暴。但秦軍已經攻入國門,遠水如何能解近渴?

如此擔驚受怕了許多天,趙王沒有等來白起北上,而是得到了秦軍班師的消息。

 

白起憤然將秦王勒令班師的詔書仍在帥案之上,卻一個字也沒說。

 

 

尾聲

長平之戰後第二年,秦王命白起爲將,再攻趙國。白起託病不出,秦王改派王陵領軍。

次年,王陵攻邯鄲,損兵折將,秦王再請白起。白起剖析形勢,稱“非破趙良機”。秦王怒,以王齕替王陵,再攻邯鄲。

邯鄲久攻不下,魏公子信陵君竊符救趙,大破秦軍。

秦王三請白起,白起仍託病不出,秦王大怒,賜劍命其自刎。

白起長嘆:“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阬之,是足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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