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尼采是我精神上的情人

他是詩,而不是詩人。他是音樂,而不是音樂家。

哲學家中最任性是尼采。……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訶德的一面,我偏愛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訶德的一面。現在讀尼采看來是太難了——很多人是在讀他堂吉訶德的一面。

尼采瘋狂,就是一個沒有喝過酒的酒神。……現代藝術中,好多好多是含有尼采的酒神精神的,但嚴重異化了酒神精神。……你懂的話,邊看,邊知道哪些是酒神精神,哪些是酒瓶精神、酒鬼精神。

我與尼采的關係,像莊周與蝴蝶的關係。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現在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

尼采懷疑此前的所有哲學,後世哲學家無人不在尼采的光照中。……中國可悲,出不了尼采,也接受不了尼采……魏晉高士倒是和尼采通,因爲魏晉人通老莊,行爲風格易與西方近代精神通。

李、莊二子,某幾位魏晉高士,堪稱“尼采哲學存在於尼采之前”的東方史證,所以,沒有意思得頗有意思,就中國言,尼采哲學死於尼采誕生之前。

尼采預言超人會降生——這是一場夢。說穿了,尼采的超人也是進化論。我以爲超人不會誕生的。個別藝術家作爲超人,早就誕生了——早就死亡了。他們不會造福人類,和人類不相干的。

所謂超人,就是超越自己。近代誰最理解耶穌?瓦格納。尼采在他的時代聽不進,不能公正評價瓦格納。

尼采在《華格納事件》中說——他真好,有時會直接講出來,面對面講——“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他的時代,成爲無時代的人。這是對哲學家的最低要求,也是最高要求。”聽他這麼一說,我對尼采舊情復燃,又發作了。他看得到,說得出來,痛痛快快。

大的叛逆,要找大的主題。攻擊上帝的,是尼采。攻擊宇宙的,是老子。他們從不肯指具體的人、事。

尼采只反上帝,對耶穌是有着絕妙的同情,悌如兄弟,而且尼采對其它宗教是縱容的——他不是反宗教,僅認定了跟上帝作對,這一心態偏激得奇怪,是某種幽祕的病徵。是病理不是哲理。說十九世紀死了神,不能算是由尼采宣佈的。

我喫過尼采家的地糧,一輩子講不完尼采的高貴。我喫過耶穌手裏的天糧,也一輩子讚歎耶穌的智慧聖靈。

尼采感動我的是他的頭腦和脾氣。……作爲一個現代人,如果你忽視尼采,不會有什麼價值。他真正的偉大,是“一切重新估價”。他觀察、思辨的博大精深,無人可比。可人不知他的真相。他總是從最原始的角度來看來想世界。

舞蹈,照尼采的原理,我來定義:哲學家一怒,成爲舞蹈家。這話,尼采可以鼓掌,別的人想想,也可以鼓掌。……貝多芬第九、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樂,都屬於哲學家一怒而成了音樂家,在他們的作品中,思想飛了起來。

哲學家中,只有尼采一個察覺到哲學的不濟,坦率地說了出來,其他哲學家不肯承認思想歷程的狼狽感。

說尼采是哲學家,太簡單了。我以爲他是:一個藝術家在竭力思想。我常想:尼采,跑出哲學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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