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望 • 下

--- 5 ---

我走過白色河灘,走向荒僻的山腳,亂木籬笆圍成的以備休憩之用的羊圈熟悉地坐立在林蔭下。風伴着羊羶味夥同羊糞味進入呼吸,濃烈得撲鼻,如這兩年同哥哥在一起的記憶,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昨日和昨日的昨日劃成的方格里。

哥哥放羊之後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後來連遇到人打招呼時迴應出的傻傻一笑也消失了。他變得更加自閉,自閉到看不出他有任何憂鬱的心事。後來連中午回家喫飯這一遭兒也免了去,早上天剛亮便帶上飯去放羊,直到晚上摸黑趕羊回家,最大程度地躲避人世。在山裏鋤地的鄉民多次聽到哥哥在山林深處的怪叫和非哭即笑的大嚎。

我多次在夜影中看到回家的哥哥,羊羣成了一個個獨孤的符號,洋洋灑灑走在前面。彷彿在校園裏孤零零的我,在畫着孤零零的太陽。同學們看我的眼神裏透着冷冷的畏懼,我自己看自己也成了“小殺人犯”。

奶奶去世後,親人就更少了,爸爸雖然沒有了令人膽寒的臭脾氣,可家裏似乎又缺少了幾分聲響製造出來的生氣。這時候發現我也捲入孤單的漩渦,這如同並蒂暗結的雙生花,讓我感覺到身上流着和哥哥一樣孤單的血。我終於決定主動接觸哥哥。

那是在我一年級的下學年,我專門選了個禮拜天去看哥哥。上午我早早就做好了飯,爸爸剛從地裏回來,我迫不及待地端着早已盛好的豆角米飯羮給哥哥送去。

過了這條河,我腳步變得輕緩,好奇地看哥哥此刻究竟在幹什麼。四月的山青草鬱蔥,一片青翠,山腳下楊柳飄絮,荒草橫生,圈養場裏間歇地響起幾聲打着飽嗝的羊叫聲。旁邊的哥哥卻如同格格不入的枯枝敗葉,和他坐着的腐朽樹樁如同一體。他呆呆地抽着和爸爸一樣難聞的旱菸,望着野鳥鳴啼的山脊,眼神卻比以往更加空洞,眸子如同乾涸的泉眼一般,任世界多麼蔥蘢,也填不進半點生機。他沉浸在無盡的蒼茫世界,直到手裏的煙燃到了手指處才發現近在咫尺的我。

哥哥微微愣了一下,站起身子,撓撓還不如羊毛柔順的頭髮,帶着孩子般的靦腆,“我以爲羊跑出來了,我這有乾糧,餓不着!”

“哈哈哈,你說我是羊……”我沒心沒肺地被哥哥的話逗笑了。接着哥哥似乎發現了什麼似的說道:“你沒去上學?”

“哥,今天週末,你趕緊喫這個,別老喫你那破乾糧了。”"沒逃學就好!"哥哥雙手在大腿上摩挲了兩下多少抹去一些塵灰,深色莊重地接過了飯,席地而坐吃了起來。我則坐在他剛剛坐過的木樁上。

他臉色在接過飯的一霎,倏地恢復了平靜慢慢地沉了下來,變成了之前的空洞。哥哥剛剛傳出的溫熱感瞬間被羊糞氣息吞沒。

我還沒來得及問飯做得好不好喫,合不合胃口,他卻已經大口吞嚥完了,彷彿噎住了似的梗紅了眼眶。擡手把飯盆遞給我時,我忍不住說:

“哥,你孤單嗎?”

哥哥愣住了,哆嗦着嘴脣,“你知道什麼是孤單?”

“我……我想你是。”不知怎麼的,我有點想哭。

哥哥的頭埋下去許久,沉默變成了一陣孤獨的風,低沉地穿過腳底。

四月的山沒有鳴蟬很靜,風和陽光也顯得很溫柔,我拿着飯盆聽着自己的腳步聲過了回家的河。

“哥,我週末都過來給你送飯!”我大聲衝河岸嚷着,眼淚卻流了下來。

哥哥擺了擺手,沒有作答。四月真的很靜,甚至能聽清水裏一羣羣魚兒的嬉鬧聲。



--- 6 ---

哥哥從不肯帶我去放羊,即使是做完了作業的禮拜天。我則依然會在這天準時地給哥哥送飯。作爲迴應,哥哥經常摘山果子給我喫,手巧的他還會用草杆編製成各種小物件送給我。這讓我週末覺得不再孤單,不知道沉默如故的哥哥孤獨有沒有少一點。直到多年後我依然記得在炎熱的晌午和哥哥坐在一個大樹樁上,看他饒有耐心的把一根根藤條編織成中國結或者一個大寫的“囍”字。偶爾吹過一陣颯爽的風掀起哥哥的汗衫,衣服上的草味是那些年最好聞的味道,他默默地不說話,我有樣學樣地跟着哥哥編不成形的快樂。我也記得那個冬季哥哥用麥稈給我編成的戒指,帶滿了十個手指,拿秫秸做小槍別滿了腰間。

光禿禿的樹樁依然屹立在圈養場邊那四棵大白楊下,三年前我數過年輪沒有增多,可哥哥今年再不會重新坐在這裏。

我順着哥哥放羊的必經山路登上了山,並無想追逐沉落下去的太陽,希望黑夜馬上到來,讓我更加體味眼淚的熱度。蟋蟀吱吱地叫着,蒼耳的刺扎着腳腕,濃重的黑夜漸漸拉開序幕,上演着哥哥孤獨的個人話劇。

無人知道怎麼回事,在一個週六的中午我如往常一樣給哥哥送飯,哥哥和羊卻沒如往常一樣出現在山腳下的羊圈,我想哥哥這次放羊可能是去了遠處的山坐下來等,那直到過去將近兩個小時,哥哥才趕着羊下山來。

那天彷彿變成了陌生的大人,羊喝完河水進了羊圈後,他沒給我編小動物也沒有野果子給我,生硬的喫完我送的飯,說他在遠處的山上找到一處水源,山上也很涼快,以後中午不下山了,讓我以後中午不要來送飯。說完沒有做片刻歇息,趕着羊又進了山,我呆呆地留在楊樹下流淚,我多想變成一隻哥哥轟趕的小羊,跟在哥哥身邊。等到午陽西斜,我試着安慰自己,哥哥今天一定是想讓羊兒多喫草,明天他中午他一定會下山來的。

哥哥那晚很晚才趕着羊回家,可第二天我才睜開眼,哥哥趕羊出門的聲音就傳入了耳朵。我沒顧得穿衣服,從土坑上骨碌下來,衝到院裏向哥哥喊道:“哥,晌午我還去送飯!”哥哥走遠了沒有答言。

這天我做了好喫的粳米飯單獨加了個煎蛋,中午我滿懷期待地穿過小河見哥哥。在看到山腳下空空如也的圈養場時,我委屈地繃住了眼淚。我從樹下滿蔭裏呆呆地等到陽光曬滿身體,還沒看到哥哥,我緊張地進了山,拼命地喊着哥哥,可聽到的只有自己越來越響的嗚咽。直到在荊棘滿地的山叢裏灑落了好喫的白米飯,我捂着被草林劃傷的胳膊腿下定決心,我再也不要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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