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看見桌子上放着兩瓶木質的精裝葡萄酒，便問是從哪裏來的。
父親興奮地說：“老闆獎勵的。前幾日，輪到他值班，巡查廠區時，察覺到倉庫的模具少了幾個。模具是純鋁製作，一個少說也有二百公斤，這麼大的物品，會去哪裏了呢？我又四處尋找一遍，沒有找到，查看最近貨物放行登記簿，也沒有關於模具的出入記錄，跟生產車間的人確認，他們最近沒有更換過模具。我將模具丟失的事情彙報給了廠長。”
“是被偷了嗎？”我問。
“是的，廠裏另一個門衛，夥同貨車司機，把模具偷了出去。還沒來得及銷贓，就被警察抓獲。”
“判刑了吧？”
“判了，盜竊罪。司機是主犯，判刑五年，門衛是從犯，判刑六個月。據說盜竊的動機是司機在外面和人賭博，欠下十多萬的賭債。可別學賭博，賭博危害大。那個司機，因爲賭博，老婆去年跟他離婚，帶着孩子改嫁了。有一陣子戒賭，最近賭癮又犯了。”
“萬一他們出獄後，報復你怎麼辦？”我有些擔心入獄者懷恨在心。
“切，我纔不怕。打個電話報警，不到十分鐘警車就開來了。”
故鄉的除夕之夜，鞭炮聲此起彼伏，空氣中籠罩着濃郁的歡樂氣息，到處是熱鬧的氛圍。上海的除夕之夜，顯得格外冷清，由於市政府嚴厲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屋外是萬籟俱寂，漆黑一片。
父母在包餃子，我們仨晚輩盤腿坐在牀上鬥地主。規定誰若是輸了，就在臉上畫個槓槓。劉子菁喜歡當地主，她每次當地主都會輸。蘇曉菲手氣好，總能抓到兩個王，倆王炸地主，劉子菁輸慘了，臉被畫成大花貓。
“劉子欽，你是個大壞蛋，重色輕妹的傢伙，你和蘇曉菲還沒結婚就已經學會欺負我，將來那還了得？”
“我說妹妹，手氣不好，咱就不搶地主不行嘛！你是地主，我倆是農民，階級不一樣啊！不同階級的人，是不能同流合污的。”
“我偏要當地主，我要發財，我要住大房子，我不願一輩子都是個農民，農民工多如螻蟻，到處被欺負。”劉子菁鬥志激昂，把撲克牌在手中反覆洗幾遍，“再來，這局一定要贏你倆。”
蘇曉菲的電話響了，她去門外接聽電話。等她從外面接完電話回來時，面紅耳赤，心不在焉地玩牌。
劉子菁沒有注意到蘇曉菲的表情變化，她連續贏了兩把，亢奮的喜悅之情驅散了臉上的愁雲。“哈哈，地主轉運了，就等着我把你倆畫成一對狗熊，哈哈……”
餃子煮好了，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來。
“撲克牌收起來，快點下來喫飯。”母親又去廚房端來兩個涼菜，“咱們今晚，每人都要喝點葡萄酒，紅酒寓意新的一年紅紅火火。”
蘇曉菲端着餃子碗，眼淚撲簌落下。
“怎麼了？你是想家了嗎？”
蘇曉菲沒有回答。我的直覺告訴我，是她前男友打來的電話。
母親私下對我說：“年三十晚上家裏有人掉眼淚，今年一年難過好。”
“別太在意，這是一種迷信的說法。”我安慰道。
盛夏的熱浪一股接着一股，由燥熱的風穿過窗戶送進宿舍。我對着風扇坐在牀上看書，風扇不停地轉動，也無法抹去心頭的煩悶不安。夏天，太難熬。
晴空萬里，白雲如同畫師描繪的傑作，層層疊疊，似靜非靜，似動非動。雲層之下掠過一架飛機，彷彿是蒼鷹在藍天白雲之間翱翔。
風漸漸轉涼，繼而風速大了點，下雨了，風把雨點帶進窗內，地上一滴一點水的痕跡。太陽的光芒弱了些，不再肆無忌憚地照射。雨點漸漸大了，太陽躲進一片烏雲的後面。
烏雲飄過，雨停了，太陽出來了，蒸人的熱氣再次襲來。
整整一天，我呆在宿舍沒有出門。傍晚時分，太陽西斜，空氣中的熱浪退去，燥風變得柔和。我打電話約蘇曉菲出來逛街，她說要和小姐妹去理髮店做頭髮，我便一個人去街上，在小飯館吃了一碗麪。一個人在街上沒啥好逛的，漫無目的地溜一圈之後，便朝學校走去。
這些天不知怎麼了，眼皮總是上躥下跳，擔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天黑下來後，我突然間想起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給家人通過電話。
母親講話的語氣不太自然，我聽見有護士叫號，就問她是不是在醫院，出了什麼事。母親含混其詞不願意講，我再三詢問，她說出實情：父親在下班的路上被人打了。
我掛了電話，迫不及待地要趕往醫院。
公交車站臺等了幾分鐘的公交車，沒見車來，心裏很焦急，招呼一輛出租車，直奔醫院。
父親躺在病牀上輸液，他整個臉部腫得不成樣子，左眼周圍淤青，腫得眼睛眯成一條線，右眼眉骨裂開，縫了幾針。最嚴重的是他的鼻子，鼻骨被打歪，鼻子歪到一邊。
“是誰下手如此狠毒？”
“還能有誰？去年他廠裏盜竊的那個衛門刑滿被釋放出來了，報復你爸。昨天你爸下班的路上，工業區門口，那個門衛將你爸打了。”
“打這麼嚴重，就沒有路人看見後報警嗎？”
“還報警哩！下班的時候，咋會沒人，圍了一圈人看熱鬧。現在是啥社會，現在的人和過去的人不一樣了。”
人性的冷淡程度，遠遠超出普通人的想象。
父親咧咧嘴，吐出一句不清晰的話，“他老婆在旁邊慫恿他使勁打，他足足打了我半個多小時，他打累了，走了，我才自己報的警。”
“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沒有告訴我呢？”
“你妹怕影響你學習，就沒有告訴你。再說我和你妹照顧他就夠了，想讓你安心讀書。”
“那總要告訴我一聲啊！子菁呢？人到哪裏去了。”
“樓下買飯去了，待會兒就回來。”
妹妹相親的對象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第二天來醫院探望。
他上身穿着格紋淺灰色襯衫，下身穿着七分長牛仔褲，腳踏一雙白色的平板運動鞋。他拎來兩箱純牛奶，一大包休閒食品，有薯片、果乾、海苔、話梅等女孩子喜歡喫的零食。他親切地喊我一聲：“哥”。
妹妹對他翻個白眼，兇巴巴地說：“哥是你隨便叫的嗎？”
小夥子受了委屈，木訥地靠着牆邊站立不動。
我問子菁：“你爲什麼那麼討厭他？”
“你別看他老老實實的，其實你不知道，他抽菸，他上網，他打檯球，他不學好。在你面前一本正經，背地裏誰知道都幹些什麼勾當。我每次看到他戴的那個耳釘，就氣不打一處來，他不像是好東西。”妹妹說的話非常惡毒。
“我會爲你改正我的一些不良習慣，誰叫我愛上了你。”
耳釘好像長到肉裏。他取耳釘的方法不得當，而且又用力過猛，他扯下耳釘後，耳朵不停地流血，他捂着耳朵走了。
愛情有千萬種模樣，隱祕的，平淡的，瘋狂的，暴力的，放蕩的，戲劇的……，都是愛情的樣子。它並不只是兩情相悅的純潔與美好，並不只有一見鍾情的浪漫與溫馨。我感受到小夥子真心地愛上劉子菁，同時相信他會爲了劉子菁，把自己改變成劉子菁心目中的形象。
鼻骨錯位，需要動手術。兩萬多元的手術費用，不是一個小數目。我請了律師，將打人者告上法院。律師讓住院開銷花的錢，先自行墊付，然後通過法律手段讓打人者賠付。
打人者的妻子來過醫院兩次，提出要和解，父親拒絕和解，她後面就不再來了。而且還在外面放話說：“早知道是這樣，當時我老公就該把他打死，打個半死不活會一直糾纏不清。”
冤家宜解不宜結，我沒有報復打人者的想法，更不會藉機訛詐打人者。只希望對方賠付醫藥費，事情能夠平息下去。儘管法院判打人者刑事責任，連帶民事責任，打人者的家屬，一分錢也沒有拿出來。事情就這樣拖着。
蘇曉菲對我父親的不幸，表現得很冷漠。“哼，你爸就是活該！誰叫他逞能，愛管閒事，遭到報復了吧。”
“有一種東西不能遵循從衆原則，那就是人的良知。我爸做的很對，他不僅恪守職業，還堅守住做人的良知。如果換作是我，我也會舉報司機和門衛盜竊。”
“時代在進步，社會在向前發展。我們要學會適應環境，而不是嘗試改變環境。環境變了，你是無法改變環境的。”
蘇曉菲的話，傷到我的心。她沒有提出要去醫院探望一下我父親，我也不打算帶她去。
我和蘇曉菲在許多觀點上，都產生巨大的分歧，“吻”就失去原本的意義。我拒絕了她的殷勤嫵媚，她趴在我胸口狠狠咬了一口，摁滅賓館的牀頭燈。她背對着我睡了，我也背對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