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眼中的朱自清

朱自清,原名自華,字佩弦,號秋實。原籍浙江紹興,生於江蘇東海,長大於江蘇揚州。現代著名作家、學者。主要作品有《蹤跡》《背影》《春》《歐遊雜記》《詩言志辨》《新詩雜話》《論雅俗共賞》等。其散文清新秀麗,沉鬱雋永,語言樸素,真摯感人。

今日分享一篇紀念文章《不毀滅的背影》。在沈從文先生的眼中,佩弦先生“其爲人也,溫美如玉,外潤而內貞”,與歷史中所稱許的純粹君子,已經十分接近。

距朱自清先生1948年8月12日離世,至今已有72年。讓我們一起來緬懷他。

朱自清(1898—1948)

不毀滅的背影

文 | 沈從文

“其爲人也,溫美如玉,外潤而內貞。”

舊人稱讚“君子”的話,用來形容一個現代人,或不免稍稍迂腐。因爲現代是個粗獷,誇侈、褊私、瘋狂的時代。藝術和人生,都必象徵時代失去平衡的顛簸,方能吸引人視聽。“君子”在這個時代雖稀有難得,也就像是不切現實。惟把這幾句作爲佩弦先生即朱自清,中國現代作家。身後的題詞,或許比起別的稱讚更恰當具體。佩弦先生人如其文,可愛可敬處即在凡事平易而近人情,拙誠中有嫵媚,外隨和而內耿介,這種人格或性格的混和,在作人方面比文章還重要。經傳中稱的聖賢,應當是個什麼樣子,話很難說。但歷史中所稱許的純粹君子,佩弦先生爲人實已十分相近。

我認識佩弦先生和許多朋友一樣,從讀他的作品而起。先是讀他的抒情長詩《毀滅》,其次讀敘事散文《背影》。隨即因教現代文學,有機會作進一步的讀者。在詩歌散文方面,得把他的作品和俞平伯先生成就並提,作爲比較討論,使我明白代表五四初期兩個北方作家:平伯先生如代表才華,佩弦先生實代表至性,在當時爲同樣有情感且善於處理表現情感。記得《毀滅》在《小說月報》發表時,一般讀者反應,都覺得是新詩空前的力作,文學研究會同人也推許備至。惟從現代散文發展看全局,佩弦先生的敘事散文,能守住文學革命原則,文字明朗、素樸、親切,且能把握住當時社會問題一面,貢獻特別大,影響特別深。從民九起,國家教育設計,即已承認中小學國文讀本,必用現代語文作品。

因此梁任公、陳獨秀、胡適之、朱經農、陶孟和……諸先生在理論問題文中,佔了教科書重要部門。然對於生命在發展成長的青年學生,情感方面的啓發與教育,意義最深刻的,卻應數冰心女士的散文,葉聖陶、魯迅先生的小說,丁西林先生的獨幕劇,朱孟實先生的論文學與人生信札,和佩弦先生的敘事抒情散文。在文學運動理論上,近二十年來有不斷的修正,語不離宗,“普及”和“通俗”目標實屬問題核心。真能理解問題的重要性,又能把握題旨,從作品上加以試驗,證實,且得到持久性成就的,少數作家中,佩弦先生的工作,可算得出類拔萃。求通俗與普及,國語文學文字理想的標準,是經濟、準確和明朗,佩弦先生都若在不甚費力情形中運用自如,而得到極佳成果。

一個偉大作家最基本的表現力,是用那個經濟、準確、明朗文字敘事,這也就恰是近三十年有創造欲,新作家待培養、待注意、又照例疏忽了的一點。正如作家的爲人,偉大本與素樸不可分。一個作家的偉大處,“常人品性”比“英雄氣質”實更重要。但是在一般人習慣前,卻常常只注意到那個英雄氣質而忽略了近乎人情的厚重質實品性。提到這一點時,更讓我們想起“佩弦先生的死去,不僅在文學方面損失重大,在文學教育方面損失更爲重大”;馮友蘭先生在棺木前說的幾句話,十分沉痛。因爲馮先生明白“教育”與“文運”同樣實離不了“人”,必以人爲本。文運的開闢荒蕪,少不了一二衝鋒陷陣的鬥士,扶育生長,即必需一大羣有耐心和韌性的人來從事。文學教育則更需要能持久以恆兼容幷包的人主持,纔可望工作發揚光大。佩弦先生偉大得平凡,從教育看遠景,是惟有這種平凡作成一道新舊的橋樑,才能影響深遠的。

我認識佩弦先生本人時間較晚,還是民十九以後事。直到民二十三,才同在一個組織裏編輯中小學教科書,隔二三天有機會在一處商量文字,斟酌取捨。又同爲一副刊一月刊編委,每二星期必可集會一次,直到抗戰爲止。西南聯大時代,雖同在一系八年,因家在鄉下,除每星期上課有二三次碰頭,反而不易見面。有關共事同處的愉快印象,照我私意說來,潘光旦、馮芝生、楊今甫、俞平伯四先生,必能有紀念文章寫得更親切感人。四位的敘述,都可作佩弦先生傳記重要參考資料。我能說的印象,卻將用本文起始十餘字概括。

一個寫小說的人,對人特別看重性格。外表輪廓線條與人不同處何在,並不重要。最可貴的是品性的本質,與心智的愛惡取捨方式。我覺得佩弦先生性格最特別處,是拙誠中的嫵媚,即調和那點“外潤而內貞”形成的趣味和愛好。他對事,對人,對文章,都有他自己意見,見得凡事和而不同,然而差別可能極小。他也有些小小弱點,即調和折衷性,用到文學方面時,比如說用到鑑賞批評方面,便永遠具教學上的見解,少獨具肯定性。用到古典研究方面,便缺少專斷議論,無創見創穫。即用到文學寫作,作風亦不免容易凝固於一定風格上,三十年少變化,少新意。

但這一切又似乎和他三十年主持文學教育有關。在清華、聯大“委員制”習慣下任事太久,對所主持的一部門事務,必調和折衷方能進行,因之對個人工作爲損失,對公家貢獻就更多。熟人記憶中如尚記得聯大時代常有人因同開一課,各不相下,僵持如擺擂臺局面,就必然會覺得佩弦先生的折衷無我處,如何難能可貴!又良好教師和文學批評家,有個根本不同點:批評家不妨處處有我,良好教師卻要客觀,要承認價值上的相對性,多元性。陳寅恪、劉叔雅先生的專門研究,和最新創作上的試驗成就,佩弦先生都同樣尊重,而又出於衷心。一個大學國文系主任,這種認識很顯然是能將新舊連接文化活用引導所主持一部門工作,到一個更新發展趨勢上的。中國各大學的國文系,若還需要辦下去,佩弦先生這點精神,這點認識,實值得特別注意,且值得當成一個永久向前的方針。

凡討論現代中國文學過去得失的,總感覺到有一點困難,即顧此失彼。時間雖僅短短三十年,材料已留下一大堆。民二十四年良友圖書公司主持人趙家璧先生,印行新文學大系,欲克服這種困難和毛病,因商量南北熟人用分門負責制編選。或用團體作單位,或用類別作單位。最難選輯的是新詩。佩弦先生擔任了這個工作,卻又用的是那個客觀而折衷的態度,不僅將各方面作品都注意到,即對於批評印象,也採用了一個“新詩話”制度輯取了許多不同意見。因之成爲談新詩一本最合理想的參考讀物,且足爲新文學選本取法。

佩弦先生的《背影》,是近二十五年國內年青學生最熟習的作品。佩弦先生的土耳其式氈帽和灰棉袍,也是西南聯大同人記憶最深刻的東西。但這兩種東西必需加在一個瘦小橫橫的身架上,才見出分量,——一種悲哀的分量!這個影子在我記憶中,是從二十三年在北平西斜街四十五號楊宅起始,到“八一三”共同逃難天津,又從長沙臨時大學飯廳中,轉到昆明青雲街四眼井二號,北門街唐家花園清華宿舍一個統艙式樓上。到這時,佩弦先生身邊還多了一件東西,即雲南特製的硬質灰白羊毛氈。(這東西和潘光旦先生鹿皮背甲,照老式製法上面還帶點毛,馮友蘭先生的黃布印八卦包袱,爲本地孩子辟邪驅災用的,可稱聯大三絕。)這毛氈是西南夷時代的氆氌,用來裹身,平時可避風雨,戰時能防刀箭,下山時滾轉而下還不至於刺傷四肢。昆明氣候本來不太熱太冷,用不着厚重被蓋,佩弦先生不知從何時起牀上卻有了那麼一片毛氈。

朱自清散文名作《背影》

因爲他的病,有兩回我去送他藥,正值午睡方醒,卻看到他從那片毛氈中掙扎而出,心中就覺得有種悲慼。想象他躺在硬板牀上,用那片粗毛氈蓋住胸腹午睡情形,一定更悽慘。那時節他即已常因胃病,不能飲食,但是家小還在成都,無人照顧,每天除了喫宿舍集團粗糲包飯,至多隻能在牀頭前小小書桌上煮點牛奶喫喫。那間統艙式的舊樓房,一共住了八個單身教授,同是清華二十年同事老友,大家日子過得夠寒傖,還是有說有笑,客人來時,間或還可享用點菸茶。但對於一個體力不濟的病人,持久下去,消耗情形也就可想而知。房子還坍過一次牆,似在東邊,佩弦先生幸好住在北端。

樓房對面是個小戲臺,戲臺已改作過道,過道頂上還有個小閣樓,住了美籍教授溫特。閣樓梯子特別狹小曲折,上下都得一再翻轉身體,大個子簡直無希望上下。上面因陋就簡,書籍、畫片、收音機、話匣子,以及一些東南亞精巧工藝美術品,牆角樑柱凡可以擱東西處無不擱得滿滿的。屋頂窗外還特製個一尺寬五尺長木槽,種滿了中西不同的草花。房中還有隻好事喜弄的小花貓,各處跳躍,客人來時,尤其歡喜和客人戲鬧。二丈見方的小閣樓,恰恰如一箇中西文化美術動植物罐頭,不僅可發現一民族一區域熱情和夢想,痛苦或歡樂的式式樣樣,還可欣賞終日接受陽光生意盎然的花草,陶融於其中的一個老人,一隻小貓,佩弦先生住處一面和溫特教授小樓相對,另一面有兩個窗口,又恰當去唐家花園拜墓看花行人道的斜坡,窗外有一簇綠蔭蔭的樹木,和一點芭蕉一點細葉紫幹竹子。有時還可看到斜坡邊欄干磚柱上一盆雲南大雪山種華美杜鵑和白山茶,花開得十分茂盛,寂靜中微見淒涼,雨來時風起處一定能送到房中一點簌簌聲和淡淡清遠香味。

那座戲樓,那個花園,在民初元恰是三十歲即開府西南,統領羣雄,反對帝制,五省盟主唐繼堯將軍的私產。蔡松坡、梁任公,均曾下榻其中。迎賓招賢,舉觴稱壽,以及酒後歌餘,月下花前散步賦詩,東大陸主人的豪情勝概,歷史上動人情景,猶恍惚如在目前。然前後不過十餘年,主要建築即早已賃作美領事館辦公處,終日只聞打字機和無線電收音機聲音。戲樓正廳及兩廂,竟成爲數十單身流亡教授暫時的棲身處,池子中一張長舊餐桌上放了幾份報,一個不美觀破花瓶,破爛蕭條恰像是一箇舊戲院的後臺。戲臺閣樓還放下那麼一個“雞尾”式文化罐頭。花園中雖經常尚有一二十老花匠照料,把園中花木收拾得很好,花園中一所房子中,小主人間或還在擱有印緬總督,邊疆土司,及當時權要所送的象牙銅玉祝壽禮物堆積客廳中,款待客人,舉行小規模酒筵舞會,有樂聲歌聲和行酒歡呼笑語聲從樓窗溢出,打破長年的寂靜。每逢雲南起義日,且照例開放墓園,供市民參觀拜謁。凡此都不免更使人感到“一切無常,一切也就是真正歷史”。這歷史,照例雖存在卻不曾保留下來,保留下來的倒常常是“不見馬家宅,今作奉誠園”詩人黍離的感慨!就在那麼一種情形下,《毀滅》與《背影》作者,站在住處窗口邊,沒有散文沒有詩,默默的過了六年。這種午睡剛醒或黃昏前後鑲嵌到綠蔭蔭窗口邊憔悴清瘦的影子,在同住七個老同事記憶中,一定終生不易消失。

在那個住處窗口邊,佩弦先生可能會想到傳道書所謂“一切虛空”。也可能體味到莊子名言:“大塊賦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因爲從所知道的朋友說來,他實在太累了,體力到那個時候,即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佩弦先生本來還並未老,精神上近年來且表現得十分年青。但是在公家職務上,和家庭擔負上,始終勞而不佚,得不到一點應有的從容,就因勞而病死了。

廣濟寺下院磚塔頂揚起的青煙,這兩天可能已經熄滅了。能毀滅的已完全毀滅。但是佩弦先生的人與文,卻必然活到許多人生命中,比雲南唐府那座用大理石砌就的大墳還堅實永久。

八月十九日西郊

(原載1948年8月28日《新路》週刊第1卷第16期)

沈從文(1902-1988),湖南鳳凰縣人,早年投身行伍,1924年開始文學創作,是白話文革命的重要踐行者和代表作家。主要著作有:小說《邊城》《長河》《龍朱》《虎雛》《月下小景》等,散文《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等,文論《廢郵存底》及續集、《燭虛》《雲南看雲集》等。20世紀50年代後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物研究,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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