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略談文藝

紅樓夢中三侍兒

  吾讀紅樓夢,得侍女三人,曰鴛鴦紫鵑平兒。柳湘蓮謂賈府除一對石獅子外,無干淨人物,非深知賈府者也。

  鴛鴦以身殉主,己爲士大夫所難。紫鵑之於黛玉,則生死兩難,有孤臣孽子之心,尤不易矣。至於平兒,起自凡庸,深受寵幸。而鳳姐殘刻成性無往不忌,其對於平兒,獨視爲親信不二之臣,此非古人所謂至誠所感者,曷克臻此哉?

  士君子懷才不遇,輒發浩嘆。殊不知懷才遇人,而不知所以處之,尤能令全局皆非。忠如曾國藩,遜清猶不能無疑,更何況其富貴不可言之韓信哉?故持身涉世,杜漸防微,正不必以瓜田李下之嫌爲拘泥。世有讀紅樓夢者可起平兒而師之矣。

考據談微

  予偶作嫦娥奔月考,得竹心澄波李詩三君,更發其微,甚以爲慰。竊以爲一問題出,讀者皆執如是態度,則報尾巴之爲報尾巴,當不僅茶餘酒後之助而已。

  因是,僕既感考據之難,而又覺易流於荒誕不經。此讀書人亦不可知者。唐詩:天子呼來不上船,此七字已明白如話矣。而考據家乃以船爲衣領,謂李白見天子而不整領。袁子才曾力詆之。又如毛詩,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此詩之複句法也。而鄭康成以覯爲交覯之覯,後世乃列爲疑案。是皆穿鑿附會,考據過甚之故也。

  故吾人言考據,以爲當適可而止。證嫦娥爲恆娥常娥,均無不可。若以奔月爲扮肉,此則古人搬腹笥處,徒見其賣弄傢俬,無當事理,未可信也。

汪派武家坡詞

  “一馬離了西涼界”。只唱此一句,無人不知是武家坡劇內倒板也。若唱“披星戴月奔長安”,則大抵十有九人,不知其出處矣。其實亦武家坡劇內倒板也。

  聞之半內行,武家坡戲詞,有兩種,一爲譚派,一爲汪派。譚派爲今日婦孺皆知者。毋庸贅筆,汪派之劇詞,則與譚派略有不同,其薛平貴所唱倒板,元板西皮雲:不分晝夜回家園,在三關離別了公主代戰。快板,一馬來在武家坡前。柳陰樹,拴了紅鬃馬,尊一聲衆大嫂,借問一言。此與譚派之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襟懷,真無一字同矣。王鳳卿之武家坡,宗汪,惜不常唱,予未及一觀,未知是否如此唱法也。

紅樓夢戲

  紅樓夢的情節,不像旁的小說,有段落可分的。也不像旁的小說,除了主人翁之外,正正經經,還特爲旁人作小傳的。他這一部書,只是寶黛釵三個人是正角。此外影子和陪客,很少自成局面的一段故事。我們要想在長江大河,源源不絕的中間,勉強割裂一部分下來,很費剪裁的。若說替三個主人翁編一部有始有終的戲,那非連臺五十本不可。但是紅樓夢寫一個大家庭,只是瑣碎的白描,又不是拿許多曲折的事情來鋪敘。真個演成連臺五十本,恐怕也要成爲催眠戲了。

  勉強說:除了已編成的風月寶鑑,鴛鴦劍,稍爲成規模外,還有芙蓉諫,和司棋殉情兩段故事,還值得鋪排。像黛玉葬花的情節,已經□鬆了。至於千金一笑,真個不知所云。南方有黛玉焚稿一劇,情節倒是好,可惜又不容易演。至於寶玉出家呢,也苦於開場有二十四史,從何說起之感。

  女伶清秀些的,扮演林黛玉,那還罷了(我反對男伶飾此角)。這個賈寶玉,無論男伶女伶飾,總不免現出他的呆笨,浮滑,傖俗,淺陋出來。至於年齡不合,這還是小事呢,所以紅樓戲不好演,不宜演。

古裝電影

  中國人演時裝電影,還沒有什麼成績。他們又在大演特演古裝電影,我真覺得他們的膽大。照着現代的人,表演現代的人生,這應該是容易的事,可是他們往往弄得不知所云。而今又要把現代的人,去變成古人,我們敢信沒錯嗎?

  起居禮儀,今古皆不同,暫且不提。第一,這衣服冠履,就大費考究。至於舊戲臺上那些東西,一大半是明制。又由伶人自作聰明加些花樣在內,已經牛頭不對馬嘴。若是到舊戲箱裏去套古裝,簡直是同道於盲了。就算衣服冠履可以辦到古式,表演在家一段,屋中必有陳設,陳設必得仿古。若是出外,出外必有車轎,這車轎也得仿古式。不但此也,電影上的人,在家住的房子,出外走的道路,哪一樣不要古式。這要全辦到,不是難事嗎?

  我以爲要演古裝電影,唐宋以下,勉強還可以試試。若是唐宋以上,演至秦漢,非弄成笑話不可。舉兩椿小事說:那個時候不用錢,不寫楷書。稍爲不留心,字幕或內景裏面(非說明)就容易露出馬腳了。上海現正在演劉備招親一片,不知他們有什麼考究,敢下手演起來,若有來京之一日,我必又破戒,看一次中國電影。

民間情曲開場

  我小時,常聽到人唱一種瓜子仁的曲子。曲子頭幾句,我還記得。他說:一位大姐住在大路邊,一賣酒來二賣煙。還是來喫酒?還是來吃煙。小小的生意要現錢。瓜子仁兒咧,要賣錢。每段裏面,加一句瓜子仁在裏面,無可取義。也像十把扇子裏面,加上柳青三個字一般。但是這種辦法,脫自竹枝詞,來源是很遠的了。

  情曲之最難聽的,應算泗州調打牙牌麻城歌。他不但是詞難聽,音韻也最濁。麻城歌是要用麻城音唱的。而流傳南北,卻都是用武昌音唱。他□場上說:太陽滿天下,思想奴冤家,想起了冤家遍身麻。聽這種曲子,也不由得人不遍身麻了。

  泗州調,不用我提了。左手拿着文明棍,右手拿着大皮包,誰也聽過的。那種惡劣,真不可言喻。

猴兒崽子與西崽

  小時看紅樓夢,讀到什麼小蹄子,浪蹄子,猴兒崽子,總是用意思去忖度,以爲大概是罵人的話。至於罵人的程度如何,到如今不曾得一個準確的解釋。雖然有許多朋友說:小蹄子,就是小腳,我想總不對。不然,浪蹄子怎解呢?再說曹雪芹先生,他是旗人。紅樓夢既是他的影史,他家當然並沒有小腳,這小蹄子三字,是不應該見的。況且小腳是前代一種雅觀的東西,又何罵之有。這話是不能成立的。

  談到猴兒崽子,我倒有點發現。北京人不是常罵人兔崽子嗎?然則猴兒崽子和兔崽子,總沒有多大分別。崽子呢,總是下賤之意吧?昨日看書,無意中在筆記上看到一段崽子典,我才恍然大悟。其文如下:北齊許散愁,自少不登孌童之牀,不入季女之室。水經注:孌童卯女,弱年崽子,崽音宰。選詩肆呈:窈窕容路。原來崽是孌童。耀使娟子,皆指孌童之屬也。兒崽子,就是如猴子一般的孌童了。和北京所稱兔子,正是一樣。不過這樣一來,兔崽子三字,就堆迭不通了。

  我於是想到給外國人當聽差的,中國叫他爲西崽。特嫌不好,他卻是得意洋洋的承認。但是照字義解起來,那不把他罵苦了嗎?向來罵人媚外爲洋奴,以爲很刻薄,其實倒不如直稱他西崽最厲害哩。

情之描寫

  情非俗子可言之物,貴之不俗者幾人?於是能言情者寡矣。

  以杏眼,桃腮,柳腰,蓮步,形容一個美人。則其文字愈多粉飾,愈令美人成爲魔鬼。善寫美人者,於一顰一笑,一言一動之間,略一點染,美人便能躍然紙上,奚事多求哉?

  以哥哥妹妹,攜手接吻,形容愛情者。則其文字愈着力,愈令一對情人,成爲野獸。善寫愛情者,亦只於一顰一笑,一言一動,略略點染而已。

  情之衝動第一步爲害羞,而以害羞爲最難寫。今人爲此着,動曰某人紅了臉,一何可笑!

稻香老農

  曹雪芹作紅樓夢,形容賈府無一完人,柳湘蓮之言,所謂除了門前一對石獅子,無一干淨者,何其著筆之刻毒也?說者且謂榮寧二府,即曹氏之家傳,則曹於其父母,亦不能無微詞矣。

  惟賈寶玉之寡嫂李紈,幽閒貞靜,曹處之於稻香村,絕無一字之貶,盡其量言之,李碌碌於脂粉叢中,無所表見耳。而正賴此,以保其天真也。曹寫紅樓夢中人用筆之忠厚,未有過於此者。吾以是曹雪芹而果有嫂,亦賢婦人已。不然,曹何獨厚於李紈耶?讀紅樓夢之人,能悟及於此者,蓋寡矣。

由小蹄子談到考據

  我從前爲了紅樓夢上小蹄子三字,大費考證。在明珠上也曾討論過多次。雖然有人說,那是指小腳女孩子,那決定不對。紅樓夢記得是旗人家裏的事,旗人並不包腳,何來小蹄子?況且紅樓夢書上寫家庭瑣事,無所不談,獨沒有提到鞋腳。可見紅樓夢上小蹄子三字,決不是指腳。據我山東朋友說:山東叫婢女作小妮子,或者小蹄子是小妮子的轉音。

  北京人現在稱女兒做丫頭,頗有疼愛之意在內。但有時候罵起人來,也稱女孩子爲丫頭,丫頭又是罵人的話了。不過丫頭兩個字,在古人的意思,是指梳髮髻的女孩子,卻不是稱婢女。所以劉禹錫寄小樊詩:花面丫頭十三四,春來綽約向人時。又輿地志上說:弋陽有大石如人首而岐,名丫頭巖。或題詩云:何不梳妝使嫁休?長教人喚作丫頭。北京各中學的女學生,都是梳兩個髻兒,真個是丫頭了。大概古來的婢女,都是梳兩個頭的,主人爲稱呼便利起見,就叫做丫頭,於是乎就叫出名了。

  這樣小小的一件事,就有這些個週轉,而且我們所知道的,又不過千百分之一二,於此可知考據一件事,不是容易事。至於小蹄子究竟是否指小妮子,因小妮子又到丫頭,那還是不能證明。紅樓夢脫稿的時候,到如今不過二百年,二百年間的京話,今天在北京還不能指出,而今而後,也就難說了。所以考據的文字,我們還是那句話,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與娘

  這一程子,上下古今談,多是辯論文字。昨天遇到兩個朋友,要我找一點實在的材料談一談。實在的材料,當然是有,但是一部念四史,從何說起呢?後來朋友手裏,拿着一本日文雜誌。見雜誌上有一個孃字,就有人說這是日本造的字。我說:不,這字在中國,從前用得很普通的。現在就以這字爲題,說將起來。

  我們讀過木蘭詞,應記得朝離爺孃去,以及不聞爺孃喚女聲等句,那個孃字,就是現在的娘字,大概唐代以上,是不大用這女邊着良的娘字,譬如杜詩,爺孃妻子走相送,這也是一證。當時我和朋友一談,大家恍然。

  我回家之後,把故紙堆中幾本破書,找了一找,關於孃字的,還有以下幾條。(一)輟耕錄:娘子俗書也,古無之,作襄爲是,(二)說文:孃,煩擾也,肥大也。(三)廣韻:孃,母稱娘,少女之號。由第三點說來,現在日本人所用的這個孃字,似乎有些和原來的漢文相反了。

  廣韻所說,並不空泛,古詩裏的娘字,大概都指着少女,像子夜歌,見娘喜容媚,願得結金蘭。是很明瞭的。不過日本不用娘,而用孃,究竟是何理由,我不懂日文,我就不得而知了。

作大獅子吼

  或問哀梨曰:人有瞧爾不起者,爾將何以應付之?哀梨曰:彼果勝我乎?瞧不起我,當也,我應師事之。彼不如我乎?則瞧不起我,是無知也,吾何暇怪之?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爲豪傑所不堪事。唯其如此,責任斯重。是偉大人物,所無法放其仔肩者也。

  孟子曰:人皆可以爲堯舜。此爲最警惕後生之言。孟子一生功夫,初不出此。範文正作秀才時,便以天下爲己任,亦此意耳。

  黃河落日之間,奏西風出塞之曲。兒女子不忍見聞,大丈夫則以爲人生最痛快時也。

  虯髯公以仇人頭作下酒物,亦鞭屍三百之意。然大丈夫只應付能敵我者。人死已如糞土,何仇視之有?故吾獨嫌其量小。

  狂爲入聖之初步,非可蔑視。然今之所謂狂者,則妄人耳。

架子花

  架子花臉,以黃潤甫爲第一名手。從前以架子花臉稱者,有錢寶芬有慶四。不過慶四系銅鎚專門,架子僅偶爾扮演。黃幼年好學,對於錢慶二人之長,悉心臨摹,故尤覺後來居上,至今平津人士談花臉之佳者,莫不錢慶黃三人並舉。黃又善演曹操戲,紅袍白麪,奸相如繪。其次黃蓋之臉譜,亦極動人。彼嘗謂人曰:餘之奸佞做作,博社會活曹操之聲譽,實叨慶四之賜鉤臉有特別色彩,使人注目,則錢寶芬所授。錢氏臉譜爲梨園獨步,至今觀金福所鉤之臉可知矣。

  其演下河東取洛陽等劇,使人見之切齒,聽之悲憤。年七十餘猶登臺演重頭戲,在臺下已老眼昏花,龍鍾衰邁,而上臺演戲,精神臺步,曾不因之稍懈,以較目前之裘桂仙,遜黃多多。袁項城長逝之日,黃三亦騎鯨西去。歌樓失此善狀奸雄之名伶,黯色不少。近如郝壽臣侯喜瑞董俊峯,皆以力追黃三爲事者,然皆相去甚遠。……其餘爭相摹擬者,不知凡幾,而肖者竟不可得。叫天之後尚有叔巖綿一線之延,淵甫之後竟無人繼,論者惜之。

芥子園畫譜

  孤血以本珠日來借房子之風其盛。不免技癢。予於本房子,亦有要事,暫借一用。

  昔得孤血畫,附某君(忘其名,甚歉)一紙,囑轉詢牧野,習中國墨筆畫,雅不欲用芥子園爲樣本,問將何所取材?愚以文債棼如,匚)忽略其事。茲詢牧野,牧野亦無確當之答覆也。愚意王安節用科學的手腕,編輯中國畫方法,其與馬氏文通,同爲中國文藝界的破天荒之舉動,縱不絕後,實亦空前。舍芥子園畫集外,欲覓畫學津樑之線裝書,不可得也。予幼年亦好畫,除學校教師所授外,完全得之芥子園。集中如石之皺法,樹之點葉法,簡單明瞭,顯而易學。又如翎毛花卉之動筆法,亦從幼胡亂下手而未得其道者。故愚以爲自習中國畫而不欲一臨芥子園,未見有好法也。芥子園之短處,在只有墨筆,而不着色,並亦無水墨之渲染,然此爲印刷所限,無可如何事。無已,則參考今日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之學校畫譜,或可補其一二乎?

鍾馗出處

  昨有人投函,詢予鍾馗故事者。予以前對此,曾爲一文記之。今特重錄出以答詢者。

  鍾馗啖鬼事,時俗相傳已久,清人某氏本此作捉鬼傳,市上所售書,均曰捉鬼傳。據友彝雲:刻本則爲斬鬼傳嬉笑怒罵,極諷世之能事。唯其文字不甚高貴,故不得入著作之林耳。此書爲何人所作,尚無從考查,以書所引事實言之,作者當爲乾隆以上人,殆亦科場不得意者也。至鍾馗其人,則固有所本。

  天中記雲:“唐明皇病瘧,晝夢一大鬼,破帽藍袍,角帶,朝靴,捉小鬼啖之。自稱終南進士鍾馗,嘗應舉不第,觸階死。明皇覺而瘳,詔吳道子畫其像。”一由是言之,其事乃由明皇一夢所傳出,今日世俗所傳鍾馗像,則出自吳道子也。

  鍾馗之來源,既屬如此,則如杜拾姨姨之與杜十姨,子虛烏有,誠無須細考。唯唐代末年,翰林院於發暮即進鍾馗像,民間則多貼於門首,意者明皇之前即有此,因其一夢,事乃大着歟?宋益則名畫錄雲:“每年抄冬末旬,翰林例進鍾馗”。又云:“蒲師訓,蜀人也。甲寅歲,春末,蜀主(昶)或夢一人,破帽,故欄,龐眉,大目,方頤,廣顙,立於殿階。跛一足曰:請修理之。言訖,寢覺,翌日因檢他籍,見此古畫,是前所夢者。故絹穿損畫之左足。遂命師訓驗此畫是誰之筆。對雲:唐吳道子之筆,曾應明皇夢雲:店者神也。”據此,可證吳道子確曾一度畫鍾馗像,鍾馗在宋時,當已婦孺皆知矣。

  顧氏日知錄,曾力闢鍾馗之爲妄,謂即考工記逐鬼之終葵。葵者椎也,非人也。終葵與鍾馗,音甚同,顧氏所云,亦固有理。又北魏堯喧,字鍾葵,號僻邪,亦足以證明之。然後人既知其來自夢中,如張博望溯河而犯鬥牛,正可不言而知其妄,亦不必糾正之耳。

  科舉時代,考房中,嘗有硃筆鍾馗傳出,雲甚可貴,未知何據而云然。又近代民家懸鐘馗,均在端午,而非如唐宋懸於歲暮,亦不知變自何時也。

集唐詩帶嵌字

  “裁”縫減盡針線路,“兵”氣化爲日月光。徐文錚雖然死去這些年,然而他這一聯集唐,毫不費力的,把裁兵二字嵌進了,而且對仗那樣工整,我們覺得他真有點小聰明,還值得紀念啦。

  這爲什麼,因爲這嵌字聯,本來就不容易,而況是在唐詩裏找呢。由此,我便想到嵌子的詩鐘。這是某社詩鐘的佳話,乃是女花二字的二唱。集唐共得三聯,一是商女不知亡國恨,落花猶似墜樓人。二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傾國兩相歡。三是神女生涯原是夢,落花時節又逢君。後一聯是易實甫得的,於是得了一個元。這種集法,不奇在別處,奇在人人都知道這是唐詩。

  小子不才,雖曾讀過幾句唐詩,可是天性健忘,這樣集句的功夫,自謝未能。因爲作春明外史的時候,寫了一個青樓人物,名叫花君,偶然得了一個感想,她這名字,唐詩上倒不少現成的句子。就擬了個有花堪折直須折,君問歸期未有期。對仗本不大工,不過有點意思,小巧而已。最近一度赴藝術家之宴,有林仲易先生在座,談及此聯,原來林琴南老前輩曾送過人,而且仲易先生親自得見。天下事,不謀而合,有這樣巧的,真奇了。然而,我有點犯抄襲之嫌呢。

  談到集句送人,這要算集唐詠武則天最妙,乃是六宮粉黛無顏色,萬國衣冠拜袞旒。這是何等的華麗堂皇,不過也可以送西太后呢。李鴻章送維多利亞一聯,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倒不失使君語。順便拉來,寫在一處。

  當報尾編輯,就是這樣苦,稿子要長短莊諧,適得其分。缺哪行,自己只好算後臺的零碎,就得抹臉上臺。今天算是湊付過去了。末了,來一段笑話。紀曉嵐大滑稽家,曾送某庸醫一聯,是整個兒的孟浩然句,不過顛倒第一句的二三兩字。乃是不明才(諧財)主來,多病故人疏(完了,不完何待?)。

  這種聯話,當然不免於抄。不過是陸陸續續抄在腦子裏,今天一股腦兒翻出來。決不是拿了一本書,用打詩條子那種古本對證的辦法抄的,附帶聲明一下。

舊劇中的琴與簫

  舊劇裏頭,凡是劇中人須撫弄樂器的時候,照例是場面上代辦,戲子不過是假裝吹或撫之勢而已。

  這個我們本不能苛責戲子,因爲他們學戲,已經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了,哪裏還能去學古樂。不過不會不要緊,他們可又弄成了具體的錯誤。談到這裏,我們就想起琴與簫了。

  琴這樣東西,是中國極古的樂器。奏起來,聲音非常之儉樸與清緩。一個音,不一定連續一個音。我們常聽舊戲的空城計了。孔明丞相在城樓上彈琴的時候,場面上卻用三絃或月琴去代,音調非常的急促與繁複,和琴韻恰好來個反比例。有些沒聽過琴的人,以爲琴音就是如此,豈不大謬?

  簫,這很無疑義的、大家都認爲是現時所吹的簫管了。所以浣紗計的伍子胥,他就是拿一管洞簫上場。吹的時候,場面上用笛子代。也是很急促的,吹上一小段。我們知道簫管聲音,是很婉轉的,以笛代,根本就不行。而且伍大夫當日吳市乞食所吹的簫,並不是現在的簫管,乃是排簫。排簫是許多竹管列成一排,棒着吹的。吹法如何,現在大音樂家,都在考究中,我自然是不知道。然而戲子和評劇家,從來沒有人談到這一點的。

  由此,我們可以明白,舊劇裏的排場與一切,都認真不得。只可說是消遣的玩藝,能消遣就行了。

崇尚性靈

  大凡側重性靈之人,其言行多趨於率易。困此學之者,才情不足,便適足以見其淺陋。好談繩墨之徒,矜持不敢稍逾分寸,遂以側重性靈爲病矣。

  王陽明理學,專講良知良能,凡事理近取諸身,極易瞭解。而崇拜朱程者病之,以爲王心術不正,是爲異端。實不知王氏之學,亦正是焦思苦索得出,特不肯在行爲上多加塗附而已。袁子才之詩,專出以白描,凡詠事物在得其神情,若不著力。而崇拜岑杜者病之,以爲袁標新立異,不知紀律,實不知袁氏之詩,亦正是千錘百煉而出,特不肯在詞句上多加雕琢而已。總而言之,則彼等在崇尚天性之流露,不肯以人力而斫傷元氣。俗所謂看似平淡,實在艱難者也。

  就吾生平所遇而言,反對崇尚性靈之人,大抵年事在四十以上者,爲人拘謹而少機變者,生而安穩,不經患難者,好學而資質魯鈍者,好高騖遠者。蓋此等人其天賦非已斫傷,即未遭培養,不足以語此也。此外亦有以利祿貨好之關係,而欠缺側重性靈之言行,此則故意僞飾鄭重,非出於自然,是又當別論者矣。

西江月

  北京一種土話小說,有一牢不可破之例規,起首必填一闋西江月。而所謂西江月者,平仄既無,韻葉亦非,惟字句長短,與西江月略似而已。嘗見有女界鍾小說一篇,其起首之西江月曰:北省連年大旱,土匪到處奔波,今年入夏雨偏多,鬧的牆歪屋破。棒子麪兒漲價,這個年頭別活,詞兒道罷就開鑼,奉請諸位瞧我。讀其詞一二句,令人忍俊不禁,文詞之俚鄙,事在通俗,此猶不足怪。既雲北省連年大旱,又曰今年入夏雨偏多,毋乃矛盾過甚。而小說之名爲女界鍾,則牆歪屋破,以及棒子麪漲價,彼此又有何項關聯而開宗明義,獨大書特書之,是亦可怪之事矣。

  作小說之前,必引一闋西江月等詞,似濫觴於今古奇觀。而今古奇觀中之詞本,固極惡劣,仿之者更以此爲標準,遂致每下愈況,西江月者徒存其名而無詞之一毫意味矣。向來詞家對西江月與一剪梅,皆不敢輕填,以免流於淺俗。其實兩調皆甚鏗鏘,不下於臨江仙及醜奴兒令。詞家以兩調甚濫,遂受先入爲主之弊,以此調本濫矣。

  由此類推,可知天下許多好事,都爲一班人濫用所壞,知者惜之,不知者且以爲本來如此,是皆可發一嘆也。

幹炒海蔘

  天下萬物,一結便了,無痕跡者,絕非佳名。故頌香之妙者曰:花氣沾衣,拂之而十日不去。頌聲之佳者曰:餘音繞樑,聞之而三日不絕。頌食之美者曰:其味津津,嚼之而留芳齒頰。夫豈真能不去不絕而留芳也哉?則亦其香也聲也味也,感人太深,令人思之不忘耳。

  人之耳目口鼻,有同好焉,於臭如是,於聲於味亦如是,至於文藝之好,釀之於內,發之於外,見之聞之於外,印之會之於心,豈獨能外此哉?持此旨以論詩古文詞,更及歌曲小說,雖過智者,不易吾言。令人多誤會“到民間去”四字之意味,而欲一切文藝,皆須平淡無奇,一目瞭然而後己。以爲不如此,普通人不能瞭解也。其說初倡,頗有人韙之。既而行之若干時,民間初不接受,而文藝轉失其價值。於是更有一部分人更正之曰:文藝本貴族式之物,無須到民間去。其意是矣,然又不徹底。蓋智識階級有知識階級之文藝,而平民亦有平民之文藝。智識階級有平民之文藝,而平民猶不受。此猶之無油無醬,幹炒海蔘,令人無法下嚥,不能謂平民無文藝也。平民無錢喫海蔘,亦不能喫幹炒海蔘,然而棒子麪,則固日食之矣。此漁歌樵唱之所以不忘於天地間也,彼何須平淡無奇之詩古文詞哉?

  頌書之美者,輒曰迴環展誦,愛不忍釋。今則異是,欲令一覽天餘。……

本文選自《張恨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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