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時間的盡頭等你》

陳青濤寫於上海2020.8.21

1977年秋,打穀場上支起了鞦韆,小孩子爭着搶着爬上去玩……

公社分了最後三鬥苞谷,我熬成苞谷糊糊,端着碗走了一里半,送到你家田地畔,你和父親拉着牛耕地,準備再種一季冬番薯。

從那天起,烽火臺公社撤銷了,成立了烽火臺鄉。地裏的莊稼漢,日夜守着自己的自留地。沒糧喫的人種糧,有糧喫的人種香瓜和西瓜。

在打穀場的草垛上,你躺在我懷裏數着星星,我笑着說,雙方父母見個面,然後我給公社寫申請單,只要蓋上了公社的章印,我們就可以去民政所裏領證了。

還是在同一個打穀場,全村人都窩在草堆裏看露天的蘇聯電影,鄉黨委領導給大家發起了洋糖,人人都問啥喜事,領導說:“沒出息的兒子要跟李家姑娘成親了……”

當時,我猛的一下站了起來,看了看站在臺上的你……

1987年秋,我又路過那個打穀場,停了下來,那個鞦韆還在,只是沒人去玩了……

“回來咧?”孫老伯扛着鋤頭問我。

我點點頭,給孫老伯點了一支菸。

和孫老伯向村子裏走去,不知不覺,烽火臺村的變化非常大,路過一個人家,院子裏停了一輛桑塔納。

我問孫老伯,這家是誰啊?

他說,你忘了,那個鄉黨委領導啊!

我說,當官的真有錢。

孫老伯說,不是啥清白錢,這個梁鄉長不是啥好東西。

…………

晚上,母親煮了一鍋苞谷,蒸了冬番薯,還有白饅頭。我問母親,父親咋還不回來喫飯呢?

母親說,你父親給小梁媳婦修縫紉機去咧。

我問,小梁媳婦?

母親說,李會蓮啊!

我說,會蓮過得還好吧?

母親說,好着尼好着尼,瓜娃,你趕緊找一個啊,老大不小了,傳宗接代啊!

…………

1997年7月,香港回到祖國的懷抱。

國內的一切都不一樣了,改革開放的春風席捲而來,我所在的內陸城市,也受到了市場經濟的影響……

我又回到了烽火臺鄉,聽說縣裏撤掉了鄉,設立了烽火臺鎮。村上的打穀場還在,鞦韆已經蕩然無存了。

聽說,梁副縣長貪污腐敗,被抓了。小梁跑路了,家裏只留下了會蓮一個婦道人家,院子裏的那輛桑塔納也被法院開走了。

母親說,姓梁的乾的壞事多,這是報應,你千萬別去找會蓮。

我說,知道咧。

那天晚上,我和會蓮坐在打穀場上的石桌旁,嘮一嘮村裏的變化,嘮一嘮一晃二十年中國在變…………

我遞給會蓮兩萬圓。

會蓮沒有收。

就這樣,我倆二十年沒見,再次見面,仔仔細細的看了歲月在對方臉上留下的痕跡,四十歲的人,有皺紋了。

匆匆一面,又匆匆告別。

後來,我和會蓮一直書信往來。

2003年夏,會蓮住了一次醫院,她乳腺癌給我寫了一封告別信。

我沒有打開信,坐着綠皮火車趕回縣醫院。

她躺在醫院裏,她的妹妹跟妹夫陪在身邊。

我說,沒事的,這再大城市是能治好的。

我們轉院去了省會城市的大醫院。

最終,會蓮同意醫生切除了乳房,半個月後出了院。

我坐着火車送她回村裏。

她說她不想回村裏了,帶她走吧,離開這個地方。

2003年11月,我帶着會蓮來到了九亭。

在這裏借別人的房子住。後來,買了一套兩層房子。平平淡淡的生活在一起,也沒有領證,沒有任何約束,但能從目光裏看出來,雙方都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感情……

…………

2011年,會蓮乳腺癌再次復發,皮膚一片一片黑斑,她也經常疼痛難忍。

醫生說,沒辦法,只有出國能治。

後來,我賣掉了九亭的房子,帶着所有積蓄陪她去美國做手術。

知道嗎,美國的醫院也治不了。

他說,有一種藥,可以延緩,但不治根。

藥很貴,每天喫兩次,10—12小時喫一次,一次兩粒,所有的積蓄都買了藥。

2012年,帶着藥回了國。

這些藥,堅持了一年。

2013年11月23日,藥用完了,黑斑已經蔓延到了全身,給她打了止痛針,離開了世界…………

後來,整理衣物時,我在一個旅行包裏發現了一包美國抗癌藥,這是我們從美國帶回來的藥啊,當時,當時,我的眼淚不止……

裏面夾着一張遺囑:

建平,我這一輩子只有55年,但我很開心,在人生的最後幾年裏,一直是你的陪伴跟照顧,原諒我,原諒我不能再拖累你,再見,2013.11.19

2017年秋,61歲的我再次回到了烽火臺鎮,家鄉的變化非常大,到處霓虹一片,晚上的商場更是光彩奪目…………打穀場已經變成了市民文化廣場,同齡人都在文化廣場跳着廣場舞。

而我抱着你的骨灰盒,穿過了廣場,那條進村的路,現在叫烽火臺大街,如今的繁華一片,你卻再也看不到了…………

晚風吹來,涼氣滲骨,我咳了咳,看見咳在紙巾上的血絲……我知道,我已經快要走到時間的盡頭了。

我跟你,一輩子沒說過一個愛字。不是不愛,不是嘴硬,只是我跟你的那個年代,都不知道這種感覺叫愛。如果可以,我會在時間的盡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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