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生 第八章

父親在工作時,出乎意料地因昏厥而癱瘓倒地。

收到母親的通知消息,我還在上班,內心產生一種十分壓抑的焦慮。我請了假,交接完手頭的工作,匆匆往溧陽人民醫院趕去。

感冒咳嗽,怎麼會突然間就嚴重了呢?我的大腦裏亂哄哄的,精神恍恍惚惚地來到火車站取票廳,才發現竟然忘記攜帶身份證。

“我老爸病得嚴重了,送進縣上的人民醫院。事情來得太突然,我走得比較匆忙,到了火車站才發現忘記攜帶身份證。你回家幫我取下身份證,我折回頭去取,我們在世紀大道會面,這樣比較節省時間。”

“你爸那個人,不是被人打傷,就是病重,不可理喻!你自己回家取身份證,我等會兒下了班,和同事約好去看一場電影,沒空。”蘇曉菲說話的間隙,夾雜着咀嚼食物的聲音。

“你就幫我一下,可不可以,我真的很着急。”我近乎哀求地問道。

“沒空,沒空,沒空,你煩不煩。”

嘟…嘟…嘟,電話掛了。

我到了溧陽後,天已經黑了下來,霧靄濛濛的夜色中,摻雜着晚秋的涼意。撩人的月光,灑在行人稀稀落落的車站廣場,增添幾分寂寥、幾分孤獨。

廣場的盡頭,聚集着數位攬客的摩的司機。他們或是交頭接耳地閒談,或是低頭抽悶煙,或是一臉迷惘地漠視遠方。生活在社會底層,爲了養家餬口,不得不選擇一份謀生的出路。

“小兄弟,你去哪裏?來坐摩的。”摩的司機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詢問。

他大約有五十多歲的年齡,黧黑的膚色和滿臉的皺紋,道盡了歲月的滄桑。褶皺的外衣褪去了顏色,磨損膝蓋的淺灰色牛仔褲沾滿油污。他的摩托車與他的人相似,是上了年頭的車子。

我選擇乘坐他的摩托車,理由是年輕力壯和體力充沛的摩的司機,相形見絀之下,掙錢要比他容易些。

“到溧陽人民醫院多少錢?”

“五塊錢。”

“那好吧,我們趕緊出發。”

我坐上他的車,揚長而去,風在耳邊呼呼地刮。我雙手抱着胸脯,蜷縮在摩的司機的身後,微微閉上眼睛,努力讓焦煩的念想趨於平靜。

我越來越渴望回到穿越之前的生活,日子雖然苦,一想到賢惠的妻子,活潑可愛的兒子,思念之情便湧上心頭。人的一生,得不到的懷念,得到的不懂得去珍惜,日子渾渾噩噩,到頭來是無數個悔不當初。

“你是頭一次來溧陽嗎?”

“是的。”

“這邊有你的親戚朋友嗎?”

“父母在這邊採茶葉,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親戚朋友。”

車子停了。

我睜開眼,四處望了望。空蕩蕩的馬路上,前後闃無一人,兩邊是荒蕪的空地。

“怎麼不走了?車子壞了?”

摩的司機用低沉沙啞的語氣威脅道:“兩百塊。”

“啥玩意兩百塊?”我假裝糊塗,明顯感覺氣氛不對。

“車費兩百塊。”

“不是說好的五塊錢?怎麼成了兩百塊呢?”我從後座下來,淡定地站在馬路沿上。

摩的司機掏出明晃晃的刀子,結結巴巴地說:“快點拿錢出來,我勒索你兩百塊。”

他握刀子的手顫巍巍的,臉上一抹愁苦,不像一般面目猙獰的惡匪。

“你搞搶劫,一點兒都不專業。再說,我長得結實,真正動起手來,不見得誰勝誰負。這樣好了,你把我送到目的地,我給你兩百塊錢就是。”

摩的司機猶豫一下,說:“可以,你別報警。我親戚在警察局上班,報警也沒用。”

我嗤之以鼻,譏笑道:“不會的,有你親戚在爲你撐腰,我害怕。”

醫院門口車水馬龍,人頭攢動。

“你來醫院幹什麼?”

“老爸病重,我從上海倉促趕了過來。”

我拿出錢包,取出一張一百的,兩張五十的人民幣遞給他。

“你,你爸,病,病重了,啊?那,那,給我五十,五十就好了。”摩的司機緊張,說話斷斷續續。

我把錢強行塞到他手裏,“都拿着吧!以後千萬不要再萌生敲詐的壞思想,如今是法治健全的社會,碰到釘子,等待你的將是鋃鐺入獄的結局,身陷囹圄,那滋味是不好受的。”

我走上門診的臺階,驀然回首,摩的司機依然楞在那裏,“還不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摩的司機扶正頭盔,發動車子,離開了。

父親躺在病牀上,胳膊上扎着吊水,鼻孔裏插着氧氣管。他好像是睡着了。

母親坐在病牀邊的凳子上,一手搭在膝蓋,一手託着下巴,悵然地盯着吊水袋發呆。

她見我來了,問:“喫飯了嗎?最近怎麼又瘦了。”她的黑眼圈嚴重,眼球佈滿血絲。

“路上喫過了。”我吞嚥一口空氣,胃裏咕嚕嚕抗議。

“老爸好些了沒有?”

“誰知道呢?醫生說是重症肺炎,今晚要不退燒,建議明天轉到常熟市人民醫院治療。”母親把藥水下完的袋子上的針頭,換到另一個裝滿藥水的袋子上。“都怪該死的蘇曉菲,年三十晚上哭哭啼啼,攪得我們今年禍事連連。先是你爸被人打傷,接着子菁被燙傷,這才緩多久?你爸又患上重症肺炎。”

“一年有一年的時運,與她沒有關聯。這是老爸的劫數,躲不過。”

“子欽媽,別擔心,我沒事兒……”

父親醒了,我走到他的跟前。他的臉色蒼白,額頭滲出汗珠,鬢角汗涔涔的,上嘴脣起了兩個水泡。

我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是的,沒事兒,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子菁要今天來,我讓她明天再來。她懷孕了,不能動了胎氣。”母親話語一轉,“你和蘇曉菲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我什麼時候能抱上孫子呀?”

“媽,你有孫子了。”

“什麼?我有孫子了?蘇曉菲也懷孕了?”

我怔怔地思忖着,忘記了生活已經不是從前,一切顛倒了又重新開始。

“曉菲沒有懷孕!子菁懷孕了,她肚子裏的孩子,不也是你的孫子嗎?”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子菁的孩子將來姓張,不姓劉。”

護士進來查房,她給父親測量體溫,作了記錄,然後輕聲地說:“三十九度,病人的體溫還不穩定,家屬不要喧譁,讓病人多休息。”

“媽,你去外面找個賓館休息,我在這裏陪護。”

“住旅店不花錢嗎?等護士查完房,我們就在空着的病牀上湊合過一夜。”

朝陽穿過窗戶,斜斜地照進屋子。窗外的梧桐樹枝頭,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母親從外面買來包子和八寶粥。我問父親要不要喫點,他擺擺手表示拒絕。

值班醫生讓我們帶父親去拍胸片,我攙扶着父親下牀,他的腳剛接觸到地面,人就鬆軟地坐到牀上。他呼吸急促,肌膚因缺氧而變成烏紫色。

醫生見狀,用聽診器探聽父親的兩側肺部,叫來另外兩個醫生,三個醫生經過討論,一致認爲,需要馬上轉院。

我和母親,早飯來不及喫,趕緊收拾一下,跟隨救護車去了常熟市人民醫院。

去了醫院,父親被直接拉到呼吸科重症監護室隔離。

辦理住院手續,交了一萬塊錢錢,母親按捺不住情緒,哭着說:“在溧陽花去大幾千,現在又交一萬塊錢,沒有那麼多錢怎麼辦?”

“不要緊的,農村醫療合作,大病可以報銷。先不考慮花銷多少錢,把病治好再說。”

母親蹲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泣。

我把手按在母親的肩膀,念道:“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鬱的日子裏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ICU病房的大門緊閉,密封得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肅靜的走廊兩邊,擺放幾把長椅。窗戶邊的長椅上,坐着一對母女。年輕的姑娘瘦小孱弱,依偎在她母親的懷抱,倆人均是漠然無助的表情。

“劉平的家屬是哪位?”病房門開了,一個身穿防護服的女醫生探頭喊道。

“在這兒。”母親直起身,擦了下眼淚,走到醫生面前,“劉平到底咋的了?是啥病。”

我也跟了上去,站在母親身後。

女醫生招呼我們進去,然後關上病房的門,並上了鎖。

她將我們娘倆帶進病房門右側的診室,她坐了下來,翻閱父親的病例資料和化驗單,拿出一張單據遞給我看。

“H7N-?”我驚愕道。

“是的,經過我們院方對病人進行詳細的檢查,確認其是感染了類似H7N-型系列的非典型肺炎。該病毒具有較強的傳染性,病人患病期間與之密切接觸過的人員都要進行抽血化驗,排除是否感染。”

“能治好嗎?”我迫切地問。

“病人的肺部已經有百分之七十的面積感染,也就是說,需要常人呼吸空氣的五倍含氧量,才能維持體內的血液循環。到目前爲止,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有效地治療這種病毒,需要依靠病人自身的免疫力對抗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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