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勝人間長別多——明清女詩人詠七夕節詩詞賞析

 猶勝人間長別多

 ——明清女詩人詠七夕節詩詞賞析

王傳學

在明、清代詠七夕詩詞中,女詩人的作品格外引人注目。作爲女性,她們有着比男性更真切的情感體驗,和對真摯愛情的思幕與追求,讀來更覺真切與深情。

 晚明女詩人葉小鶯的《七夕後夜坐,紅於促睡漫成》,道出有情人經常分離的悲傷:

  池畔芙蓉映碧蘿,歲星今又隔銀河。

  侍兒未解悲秋意,明月高懸怯素羅。

葉小鶯(生卒年不詳),字瓊章,晚明女詩人,曲學名家沈憬的外孫女,父葉紹袁,天啓進士,官工部主事;母沈宜修,字宛君,均工詩詞,偕隱分湖。年僅17歲病故。清代學者陳廷焯稱其“詞筆哀豔,不減朱素真,求諸明代作者,尤不易靚也”。沈宜修《季女瓊章傳》雲:“性高曠,厭繁華,愛煙霞,通禪理,自恃穎姿,嘗言欲博盡古今。作詩不喜作豔語,集中或有豔句,是詠物之興,填詞之體。”有《返生香》一卷。

 紅於是葉小鶯的侍女。七夕夜晚,女詩人獨坐庭中,侍女紅於催促她睡覺,於是寫下這首詩。

 詩寫七夕前後的景色:池塘裏的芙蓉盛開,紅花映着綠葉,一片美景,可是天上的牛郎織女星又被銀河隔開了。他們昨夜相會,今又分開,該是多麼悲傷的事啊。侍女不懂得這悲傷的情感,只擔心夜已深我的素衣禁不住寒意,催促我進屋睡覺。詩人抓住這一個細節,寫出了自己對於有情人經常分離的悲傷心情。

 晚明女詩人黃淑德的《七夕》,感嘆人間長別多:

  鵲駕成橋事有無,年年今夕會星娥。

  時人莫訝經年隔,猶勝人間長別多。

 黃淑德(生卒年不詳)爲晚明嘉興名士黃洪憲子媳沈紉蘭的從妹,字柔卿,通文史、音律,早寡,禮佛隱居。

 詩人針對牛郎織女相會這一傳說,將天上與人間進行對比。牛郎織女雖然一年才能一會,但這是定期的、延續的,因而充滿期待與希望;而人間除了相見永無期的死別,還有一去經年杳無音信的生離,令人絕望。“猶勝人間長別多”,表達了詩人對人間夫妻長期別離的社會現實的不滿。

 清代女詩人衆多,她們從女性的角度看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其詠七夕詩中有着獨特的感受。

江蘇鎮江有個王氏女,14歲那年的七夕,她作了一首詩:“四海煙沉望下方,笑他癡女忒荒唐。小仙果有無窮巧,如何一歲一見郎。”從詩中可以看出,這個少女並不相信“乞巧”,而是借用織女之口寫詩,意境清新而又不落前人窠臼。

 清代女詞人顧太清的《鵲橋仙·雲林矚題閏七夕聯吟圖》,感嘆人間願望難於如願:

   新秋逢閏,鵲橋重駕,兩度人間乞巧。欄干斜轉玉繩低,問乞得、天機多少?   

   閨中女伴、天邊佳會,多事紛紛祈禱。神仙之說本虛無,便是有、也應年老。

 顧太清(公元1799—1876年)名春,字梅仙。原姓西林覺羅氏,滿洲鑲藍旗人。她爲現代文學界公認爲"清代第一女詞人"。太清多才多藝,且一生寫作不輟,她的文學創作涉及詩、詞、小說、繪畫,尤以詞名重士林。晚年以道號“雲槎外史”之名著作小說《紅樓夢影》,成爲中國小說史上第一位女性小說家。其文采見識,非同凡響,因而“八旗論詞”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語。

此詞作於道光十七年(1837年),太清三十九歲。

 這是一首題畫詞,畫爲雲林所繪《閏七夕聯吟圖》的仕女圖。

 七夕聯吟是畫的主題,所以詞人從七夕寫起。七月七日是牛郎織女相會的佳期,銀河的鵲橋架起來了。因爲作畫之時時逢閏七月,有了兩個佳期,橋也再次“重駕”,而人間也有了兩次乞巧活動,女子們希望乞得終生幸福,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的機會也有兩次。詞人問,她們在斗轉星移,星光也在移動的夜晚,不知乞得了多少天機,詞人對此提出了疑問。因爲年年有七巧節,也年年有乞巧活動,但婦女們也未必總是幸福,原因是世間總是“多事紛紛”。神話故事本來“虛無”,“便是有”,牛郎織女“也應年老”了。詞人對於男女婚姻愛情幸福的追求寄予同情,但又做出疑惑的結論,這是現實生活的反映。

 這幅仕女圖,主在表現女性美,其中也包括了畫中她們所表現出來的內心美。詞人捨棄了歷來對於這種美的歌頌,而別出機杼地引導出了一個富有哲理性的命題,即美麗的願望,在人間常常是難以如願的。它啓發人思考,同時也深化了詞的思想主題。

 清代女僧德容的《七夕》,留心的是牛女團聚之後的斷腸離別:

  玉露金風報素秋,穿針樓上獨含愁。

  雙星何事今宵會,遺我庭前月一鉤。

 德容(生卒年不詳),明末清初江南女僧。俗姓朱,名又貞。家世書香仕宦,事親盡孝。年十五,適同縣張我樸,唱酬甚洽。張爲科場所累,全家發遣。德容寫四言長詩,記敘冤情,籲請捐軀代姑舅,未允。遂於遠地邊塞流放之地出家。工詩能文,尤長七言,詩風委婉含蓄,深沉悲涼。著有《璇閨詩》、《猗蘭幽恨》、《歸雲》等集。

 《七夕》是由兩首七言絕句組成的組詩,此詩爲第一首。

 “玉露金風報素秋,穿針樓上獨含愁”,七夕佳節,詩人獨自一人在樓臺,不免感到憂傷和哀愁。在此純粹的婦女風俗節日來臨之際,牽牛織女的團聚,別人感到歡喜,而詩人卻想到短暫相聚之後的別離,她疑惑牽牛織女爲什麼要此夕相會。她留心的不是牛女的團聚,而是團聚之後的斷腸離別。這自然與她的家破國亡、流落異鄉的特殊遭遇有關。

 同樣寫天上人間對比,清代女詩人歸懋儀的《七夕和韻》其二則別出手眼:

 銀河悵望兩相憐,

 只隔形骸不隔緣。

 對面恍同千里遠,

人間卻又羨天仙。

 歸懋儀(生卒年不詳),字佩珊,號虞山女史,是清代中期性靈派重要女詩人,袁枚的女弟子。她一生筆耕不輟,留下大量的詩篇,有《繡餘小草》、《繡餘續草》等詩集傳世。是清代閨閣詩人的典型代表。其詩藝術特點鮮明,才情縱橫,爲人稱道,著名詩人趙翼以“女中青蓮”譽之。

 在這位著名的隨園女弟子看來,牛郎織女之間雖然隔着銀河,但心靈是相通的,而人世間的夫妻,有多少是朝夕廝守卻咫尺千里!相較之下,天仙之間的情緣真實令人羨慕。“對面恍同千里遠”,道得此語,詩人也許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吧!

 清代浙江秀水縣的才女黃箴,著有《文韻閣詩集》,她也寫過一首《七夕》:

造化玄機卻總才,

名花終古少常開。

 阿依不乞天孫巧,

但願年年送拙來。

 詩人說,因爲上天都忌妒有才的女子,因而自古以來才女大多薄命。詩人別出心裁地寫出了自己偏不向天孫(織女)乞巧,而要求乞拙的想法,這實際是對當時“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控訴和鞭撻。

 清代女詩人姚淑的《七夕》詩,隱含着對女性命運的感喟:

 徘徊雲漢間,終古織機杼。

 一年不得息,此夕渡河去。

 姚淑(生卒年不詳),字仲淑,別號鐘山秀才。她性頗明慧,善丹青,工蘭竹,得北宋人筆意,每當提筆作畫,有婢侍墨於旁,用墨之濃淡,恰到好處。其夫李長祥有詩讚雲:“別有香在口,莫謂胭脂墨,數筆成嬌姿,豔麗不可得。”著有《鍾山秀才海棠居集》。

 一句“一年不得息”,表面上是同情織女,實則是借織女來自嘆,訴說的是絕大多數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操勞不已的辛酸。而“終古”二字,則隱隱指向數千年女性不變的命運。無盡感喟,盡在言中。

 清代女詩人吳綃的《七夕》,抒發了對丈夫迴歸的期望:

 星光歷歷漢悠悠,

悵望雙星獨倚樓。

 莫謂人間多別恨,

便疑天上有離愁。

 梁清謫去誰相伴,

子晉歸來合公遊。

 惟有月娥應最妒,

一輪風露不勝秋。

 吳綃(生卒年不詳),明末清初女詩人,字素公,號水仙,常熟進士巡道許瑤之妻。著有《嘯雪庵詩鈔》及《嘯雪庵詩餘》。其詩詞風格多清麗,部分詩文頗有陽剛之氣。

吳綃因丈夫許瑤“多內寵”,心境有異,遇七夕節,故偏多感觸。首聯即寫自己七夕獨倚閣樓遙望雙星相會,而內心無比惆悵。頷聯乃流水對,下句承接上句意。因爲人間多別恨,於是懷疑天上神仙亦有離愁,顯然詩人是有所感觸的。頸聯的“梁清”即梁玉清,織女的侍女,這裏指其夫許瑤所寵的歌姬,詩人認爲這些被逐的歌姬也值得同情。子晉,即王子晉,又稱王子喬,善吹簫,能引鳳,另一人蕭史亦能以簫聲引鳳,其後與春秋秦穆公之女弄玉各自乘赤龍與紫鳳飛昇而去。吳綃亦期望丈夫回心轉意,方能“合共遊”,詩意明顯。尾聯寫嫦娥嫉妒牛郎織女的七夕相會,故遍灑風露寒氣襲人。實則表達對美好愛情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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