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惑(南林)

引子

林海說,他上輩子一定是條魚,否則怎會如此嚮往大海。

那時,躲在他身後,呆呆愣愣的我心裏想着,那註定陪他的不是我……

江源城名裏帶一“江”字,可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內陸,不靠海、少湖泊,更別提過城江了。可就偏偏是沒有什麼就叫什麼,分外可笑。

城內有座觀音廟,廟內收留了一位年輕劍客,來時正巧八月初八。

久旱逢甘霖的江源城迎來了夏季第一場雨,雖不大卻也實實在在救了一城的人。龜裂的土地被淅淅瀝瀝的雨水澆灌柔軟,未能穿破堅硬土層的嫩芽也應運而生,在這一場雨裏紛紛繁繁。

而那劍客就是在這樣一個夜裏闖進了菩薩廟。

他生了一雙好看的眼睛,即使在漆黑一片、雷電交加的夜晚也比火光閃耀,若不是身上月白色的衣衫除去被雨水打溼後的黏濘就是淡紅酡緋的血痕,也許他只會在這裏躲過一場雨便悄然離去吧。

還未來得及用廟內的雜草枯枝燃起火堆,那劍客就一頭栽了下去,明明滅滅的光耀在大開的菩薩廟裏閃動,一瞬接着一瞬,繞過神像,晃到一雙呆滯眼眸。

我踉蹌着從寬大的石像後面挪出了身子,高臺有半人高,腿腳有些不利索地摔了下去,側臉着地。可我沒有着急爬起來,而是仔細看着眼前,這個昏倒了的劍客面朝着我的方向。

從壓着的身軀下抽出了手臂,手指輕輕點上他的眉宇,柔軟觸感混雜這水漬讓我立時就移開了,小心翼翼看着自己指間暈開的痕跡,癟了癟嘴,從地上僵硬地爬了起來,想離他遠點卻又不自覺靠近了觀察。最後,抱着自己雙膝坐在了他身旁。

“嗯……哼……”

埋頭入膝的我擡起頭,看着身旁的劍客哼哼呀呀,他靠着自己翻過了身,仰面朝上,一隻眼因爲疼痛緊閉着,另一隻則微微眯了一條縫打量着周圍。

晨曦微弱,光陰流轉,那雙黑眸在窺見我歪着頭看他時,放大了瞳孔,掩飾尷尬的長呼,試探地用自己的手腕支撐起上半身,將自己挪到了後面的雜草垛子旁。

整個過城我的眼都沒移開半分,小心看着他慢慢哧紅的雙頰,和閃爍不斷、垂下不敢看我的雙眸。

從魚肚白一直熬到了日上三竿,他面上緋紅卻一直未曾褪下,反而愈演愈烈,淡紅蔓延下脖頸,整個人罩上了一層粉色迷障。

我不開口,他便不開口。

“咳咳!”

微弱的聲響從他的喉頭止不住的湧出,他腦袋一側,徹底歪了下去。

手疾眼快的我瞬間移了過去,一掌就接了過去,沉沉的腦袋砸在我的手心,結實且有分量,灼熱的觸感連接我與他二人的肌膚,空白中,思緒一閃,從未有過想法的大腦一晃連自己也震驚了。

也許他生病了……

這日的光漸漸隱匿,柔和月色重爬上山頭,窩在我腿上的劍客也睜開了雙眼。白日裏他粗喘的氣息早已平復,黑色的深邃眼眸伴着月光忽閃忽閃,我低下頭看着他,手指又一次不自覺撫上他的眉眼,因爲記憶中也總有這樣一個人對我亦是如此。

“是,姑娘救了在下?”

二人對視許久,終是他先開口打破寂靜,可空白如我的大腦卻分辨不出他口中的“救”是何意,不清楚自然沒辦法回答。

我的眼睛一轉不轉地緊盯着他,問話如石沉大海,了無迴應。

他輕輕咳了幾聲,慢慢將身體從我腿上抽離,移挪開一段距離,復又怕驚嚇到我一般,柔聲道:“姑娘怎會在這裏?“

“昨夜照顧在下的,是姑娘?“

“姑娘……“

“姑……“

他輕嘆出一口氣,問出十句話全部得不到迴應,無奈下得出一結論:眼前這姑娘是個啞的。

劍客不再試圖和我對話,反而從地上爬起了身,想出廟前微微側過腦袋看着我,未想到我竟也隨着他起了身,就站在了他身後一步之遙。

劍客擺擺手,想要將我留下,拿起地上的佩劍,指了他又指向天涯,手指回轉,這次又指了指我和菩薩廟,雙手抱拳,朝我深鞠一躬,不待我是否明白他動作意思便轉身離去。

在我眼裏他的一連串動作好像我曾去過集市上的雜耍小丑,除了他有一張好看的畫皮外,並無其他。

但我不想呆在這菩薩廟了,所以想都沒想,我亦跟了上去。恢復了體力的劍客,走得極快,我需努力挪動着自己並不協調的雙腿才能勉強地亦步亦趨跟上。

昨日山間泥濘小路,裸露岩石尖尖,腳下擡步不高,邊角劃過鞋底,摩擦拉動住我前進的步伐,腳下跟不上,身子自然就向前撲了過去。

這樣早已是常態,即使眼前泥土離我越來越近,喉嚨仍舊不發一聲,任由髒兮兮的灰塵飛濺在我周圍。

“嘭噔!”一聲後驚擾到前方快步趕路的劍客。

他轉過頭,飛揚的髮絲蹭着他的側臉,白淨卻不書生氣的面龐與地上趴着的我形成鮮明對比,他執着一把劍,從前方映着陽光跑了過來,鼻尖除了土腥味還伴着他胸膛處隱約如紅線滲漏出來的媚香。

他的雙臂很有力,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輕飄飄把我擡了起來,他驚詫於我的重量,但又礙於我的面子未問出口,大概也是覺得就算問了也是一片沉默吧。

後來,我就跟上了他,至少再也沒摔倒過了。

且也從身後,變爲了身側。

別看他面上清冷卻是個話癆子,彷彿是默認了我不會將他祕密傾盤而出似的,一路上對我講了許多。

他說,他叫林海,是穆山派大弟子,尋徵召令,同江湖其餘幾大門派合力圍剿魔道妖女,八月初八第一次與其交手,妖女功力極強,他一人不及又奈何幫手未到,拼盡全力後擊潰半刻,飛身逃竄,昏迷至菩薩廟。

每每說到這時,他都會轉過臉來看我,那雙眼睛和尋常時候不同,裏面跳動着亮閃閃的光耀,讓我好似回到了那夜電閃雷鳴之際,我擡起手,又自己看了看當初碰觸他的那個指間,指腹處刻印的漣漪光圈也證明那事確實發生。

每到此刻,我便也回他個微笑,因爲不知道怎麼迴應時,笑便好了。

他鼻腔哼出輕笑,左右輕輕擺頭,似是嗤笑自己憨傻,這般講,我也不一定能聽見,更別提明白了……

所以後來他便不再奢望得到我的迴應,自顧自地講,但總會走幾步便停下等等我。

他說他想看看海,等殺了那個妖女就一定要去青凌城常住,靠海打打漁,過過逍遙舒坦的日子。

說這話的時候,正好一日將盡,在夕陽的餘暉下他第一次靠近了我,身上暖洋洋的味道就好像不落的太陽炙烤着我平坦的身軀,我輕輕挪動了一下卻被他的雙臂禁錮的更深,他以爲我聽不見,在我腦袋頂上喃喃:“那時候,你也在就好了。”

可我輕不可見搖了搖頭。

我不喜歡海,亦不喜歡陽光……

十月,氣溫驟降。我們從江源城行至封玄門,走了將近一個半月,我知曉,是我手腳不便拖累了林海,若是他一人,定然半月便能到達,自也不會因差點趕不上圍剿而被衆人白眼相待。

他默默將我攬到了身後,藏在背面的我自然看不見那些名門正派犀利的眼光,但那一字一言卻分毫不落入了我耳,莫名捏起的拳頭讓我緊拽上了林海的衣袖,他的手反握了回來,怕我驚恐害怕般輕輕用手指點着我的手背,告訴我,他一直都在。

涼涼的空氣被一道道光劍劃開,映出面龐的亦是反射出的光耀,按理說我是被留在封玄門的,但我一雙眼卻始終緊盯着林海的心窩,那裏飄飄落落出來的細細絲線,顏色越深,纏繞在他身上的輪廓也從心臟處蔓延,彎彎繞繞籠過全身。

她來了,我也要走了!

一聲奸笑從天而降,打斷了我的回想,一身着紅衣的女子從半空中滑了下來,她的臉上罩着一層黑色薄紗,一雙眼睛眯着,冷笑着看着眼前執劍衆人。

“就你們?”

輕蔑的語氣瞬間點燃了這些正道俠客的怒火,二話不說,拔劍向前,瀰漫的劍氣震懾開四周一切阻擋之物,無風寂靜的夜晚也引得周遭枝葉亂顫。

我的眼睛從妖女身上挪開,轉向跑到最前面的林海身上,他一身青衣,衣襬飛揚而立,激起“颯颯”的風聲,長而鋒利的劍尖第一時間將要戳進妖女胸膛,可下一瞬眼前紅衣便化爲幻影,如霧氣一般消匿散去,只留下淡淡媚香。

“呵呵,無能小輩,上次一戰你竟還能站起,可真是命大!”

她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出,將衆人團團圍了住,讓人辨不清她下一秒會從何處再次出現。甚至還能聽見她深深吸氣的聲音。

“小子,你身上怎會有我的媚香?”

妖女的這話卻只有林海一人聽見,他咬着後槽牙,一聲不吭,就怕此爲陷阱,一個不留神就會萬劫不復。

妖女的輕笑復又出現在衆人頭頂。

林海緊握劍柄,眼眸深深,小心看着自己前方,不知是忽略了身後,或是太過相信背面之人,那妖女閃現出身影,手指間射出了細長紅色絲線勒過幾人脖頸,輕輕一帶,脖骨歪斜、錯亂扎進氣管,瞬間斃命了三人。

剩餘“豪傑”驚詫於妖女功法卓絕,當初言之鑿鑿在性命有虞下瞬間土崩瓦解,嗤笑的尖銳聲響好似地獄勾魂無常將他們的肝膽俱嚇破,哪裏還有之前半分傲骨模樣,紛紛頭也不回就想往回跑。

林海大怒,身旁僅剩下幾人還嚴守着陣型,其餘位置早已千瘡百孔、不堪一擊,他緊咬住牙關,憤恨之下手腕甩動紛飛,激起的劍氣將他鬢角散落的髮絲吹起,一步極快,出劍只見殘影。

那妖女正在享受着樹倒猢猻散裏砍樹的快感,背後一時未設防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劍貫穿了腰腹。

她低下頭,仔細看着刺出的劍尖,上面還沾染着她有些發黑的血液,長長的指甲捏住尖銳,隱約難以窺見的法術從這端傳到了那端。

林海虎口一震,五指瞬間沒了力氣,鬆開劍柄,向後退了好幾步。

眼睜睜看着妖女一手伸到腰後,拔出長劍,惡狠狠扔到地上,轉身,手掌心已蔓延出了數條紅線,輕輕一擲,數十條密密麻麻攀附上了他們的軀體,絲線頭扎入肌膚,吸食血液。

林海咬碎了牙般用力擡起手臂,在身前一個囫圇個的掃過,崩裂開的細線帶出血痕,只覺絲絲扣扣的疼痛炸開。

他一轉頭再看向身邊幾人,未能及時脫困而被吸食精血殆盡,空洞的眼神留下不甘身死的孤寂。

妖女大笑着收回線,雙手在胸前又擺出了術法,從她兩袖內飛出的百十來張白色紙人,在她脣齒開開合合間飛速圍住了林海。

剛剛身上被絲線扎出的小洞還在流血,鮮血瀰漫出的血腥味吸引着紙人,一不注意,所有裂口流血之處全被附着上一層或兩層紙人,肉眼可見,林海的臉瞬時間因爲流血過多而變得煞白。

雙腿猶如千斤墜,林海自知今夜難有活路了,他的臉上突然揚起笑容,貝齒咬破嘴脣,迸出最後一絲力氣奔向妖女。

那紅衣妖女只是看着,根本不覺得他能掀起什麼風浪,在她眼中,他的速度實在太慢了!

林海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眼看就要刺進妖女心窩,可一陣狂風捲地而起,迷了他的眼,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等他再睜開眼時,手中的匕首早已跑到了妖女指間。

揚起的面紗,刺眼的笑,還有林海呆愣的眼神!

我從樹後面飛了出來,站在那妖女背後,前後二人是同樣的一張臉。

跟在她身邊快百年,自然清楚這妖女死穴,伸出手,五指化爲了長長銀針,面不改色地刺穿了身前人的胸膛,再拔出手指,帶出的就是一顆已經有些萎靡的黑色心臟。

這妖女早就爛心爛肺了。

熟悉的雙眼震驚地轉了過來,她還來不及多說一句話就砰然倒地,沒了她的隔閡,我與林海面面相對。

妖女身死,她法力支持下的紙片自然也沒了活力,親眼看着林海身上的吸滿鮮血變紅的紙片紛紛落地,我扯起一絲笑臉對着林海仍舊喫驚的臉。

這一回,他反應很快。

他的懷抱真的好暖啊!

我窩在裏面這樣想到,他有些凌亂的髮絲散落在我臉上,癢癢的,讓我不自覺動着鼻子,嗯,很好,再也聞不到他身上的媚香了。

伸出手,想再碰碰他的臉,可手指已變成了紙片,低頭,雙腿同樣如此,看來法力流失的速度比我想得還要快些。

我輕輕開口,安慰豆大淚水馬上滴下的林海:“不要哭,我不喜歡水!”

他飛快用袖子擦乾淨了自己的眼淚,可面上悲愴卻一點沒減少。

我笑着搖搖頭:“不能陪你去青凌城了,你找個喜歡海的姑娘一起去吧,我可是個紙人呀!”

話音落下,林海的懷抱一空,只飄落下一片形狀奇特的紙人,那紙人形似手臂的末端處還明顯有水痕……


原文指路:公衆號清水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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