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說寶釵收買人心?你看看她得罪了多少人 對於賈家長輩,寶釵是頗有陽奉陰違的態度的。 對於平輩親戚,寶釵也有太多的看不上眼 唯一以誠相待的朋友

有人說,《紅樓夢》裏的薛寶釵是個最八面玲瓏的人,最善於收買人心。

其實,在賈府,尤其是對主子階層,寶釵更多是“應候”的心態。應候是差事,不是樂趣,總有僞裝不下去的時候。相處日久,寶釵暗地裏也得罪了不少人。

對長輩的陽奉陰違:

對於賈家長輩,寶釵是頗有陽奉陰違的態度的。

賈母

賈母給寶釵做生日,寶釵就按照賈母的喜好,專點甜爛食物和熱鬧戲文。吃了冷香丸的她,心性冷淡、物慾極低,即便身處繁華盛筵,也並無享受的快樂,所以倒不如成全那些能享樂的人的快樂吧!當然,於禮貌上,也顯得很周全識趣。

然而,你要是以爲她想方設法投賈母所好,可就錯了。賈母帶着劉姥姥組團遊覽大觀園,終於看到了寶釵那雪洞似的房間。賈母很不滿意:

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着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裏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

瞧瞧這評價,“使不得”“看着不像”“忌諱”“離了格兒”……潛臺詞就是對寶釵這種禁慾系審美大大地不滿。作爲一個多年老寡婦的賈母,戴朵菊花還要挑大紅的呢!寶釵一個小姑娘卻如此素淨,打了誰的臉呢?

寶釵知道賈母的想法嗎?當然知道!她是最會察言觀色的。然而她繼續我行我素。

到了蘆雪庵聯句時,賈母來看。

只見衆姊妹已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的斗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絲的鶴氅。

古人講究冬服宜豔,所以大家大多穿紅,唯有寶釵穿着像寡婦李紈一樣的冷色調。看在賈母眼裏,還能欣賞她嗎?不過寶釵並不在乎。她對賈母的做派也並不喜歡。

第七十七回,鳳姐病了,需要二兩人蔘配藥。此時賈府衰敗,已經拿不出像樣的人蔘了。後來賈母命鴛鴦拿了一大包手指粗細的,但是年代久遠,已經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了。

寶釵因在座,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賣的人蔘都沒好的。雖有一支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攙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裏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媽說了,叫哥哥去託個夥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也得了好的。”

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難爲你親自走一趟更好。”

於是寶釵去了,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衆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

得了人蔘就珍藏密斂,在寶釵看來,這是“沒見世面”的做派。所以,喜歡享樂,無長遠眼光,喜歡收藏好東西的賈母,在寶釵眼裏,是沒見過世面的人。

要說喫喝玩樂的享受方面,賈母肯定是比多數人更閱歷豐富,但要說到政治眼光和家族前景佈局,可就未必了。賈母成長和生活在四大家族鼎盛時期,一直都活在一種無憂無慮的狀態下,所以並無居安思危的意識。她也習慣了奢靡的生活方式,加上她是兩府最年長最尊貴的人,所以她更是把一切享受視爲理所當然。

如果說,苦難的經歷也是一種寶貴的人生財富,那麼賈母在這方面,堪稱貧乏了。所以,比起曾經憂患、家業漸衰的寶釵,賈母確實屬於沒見過世面的。

賈政

除了賈母,寶釵也不討賈政的喜歡。古代文人對詩讖非常忌諱,而寶釵非要在元宵節做出“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這樣不吉利的詩謎。以至於賈政斷定她“非永遠福壽之輩”。

古時候,對一個女孩子“命不好”的預言,其實也是對她的一種否定。

寶釵後來居然能成爲賈政的兒媳,想必其間也有一番曲折的情節。接納寶釵,對賈政,實屬無奈之舉。

王夫人

得罪了賈母和賈政,寶釵對王夫人這個親姨媽總算是要投其所好了吧?也不盡然。

寶釵給王夫人留下好印象,主要有兩個事件。

第二十八回,寶玉說起要爲黛玉配藥,藥方很珍奇昂貴,王夫人聽說寶玉要給林妹妹花三百六十兩銀子配藥,立刻道:“放屁!什麼藥就這麼貴!“並且拒絕相信這藥的真實性。寶玉要求寶釵爲自己作證。

寶釵聽說,笑着搖手兒說:“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

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

寶釵善體上意,明白王夫人捨不得花錢配藥,何苦惹她不快呢?於是順水推舟說不知道,這件事引發了王夫人對她的好感,這個外甥女這麼肯配合我,何不善加利用呢?

第三十二回,王夫人攆走的金釧投井自盡,寶釵來安慰,王夫人就給寶釵出題了:

王夫人道:“剛纔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麼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爲這麼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裏說着,不覺淚下。

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着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

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

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

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

林黛玉生日在二月,金釧死在五月中旬,王夫人說黛玉有生日衣服,分明是扯謊,爲何要說黛玉呢?因爲如果是賈家姑娘們,爲王夫人排憂解難捐衣服就更理所當然,事實上,王夫人才得知金釧自盡,未必有空去問鳳姐,給金釧送衣服八成是臨時起意,真要叫賈家姑娘捐衣服,其實哪個都不是她親生,叫誰捐都不好意思,所以王夫人有意攛掇寶釵來做好人——橫豎寶釵作雷鋒也作慣了,多作一次又如何。

因爲黛玉寶釵都是親戚,用黛玉的忌諱來對比寶釵的大度,等於把寶釵擡到了一個道德制高點,寶釵想拒絕也不好意思了,寶釵自然心領神會,她本來也不太在意物質上的東西,於是很痛快地答應了。

然而,寶釵也感覺到自己是被套路了,所以“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想要快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兩次食髓知味後,王夫人漸漸發現了寶釵的體貼能幹,於是在鳳姐病後把寶釵也拉來管理大觀園:

如今且說目今王夫人見他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託他各處小心:“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喫酒鬥牌,白日裏睡覺,夜裏鬥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他們還有個懼怕,如今他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姊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纔好。”

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寶釵的確“妥當“,“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於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算是不負王夫人所託,但是她自知身份尷尬,大事並不參與。

探春說大觀園改革時,寶釵“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顯然不想插手人家家裏事務,只點評一句 “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商量承包大觀園的人選時,寶釵拒絕讓鶯兒媽參與,只推薦了與鶯兒媽交好的茗煙娘,也是避嫌的意思。

因爲是親戚,所以寶釵不得不應酬王夫人,但是王夫人愛撒謊、溺愛寶玉、做事衝動,這些毛病,寶釵都不喜歡。只是王夫人愚笨,看不出寶釵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以爲她是比鳳姐更加可用的工具。

鳳姐愛弄權,好攬事,有逞才機會就喜不自勝,王夫人也就樂得大撒把給她。鳳姐爲了在榮國府更好地固權,除了討好賈母之外,就是與姑姑一條心,把家務事都攬下來,不讓姑姑操心,同時又明裏暗裏打壓趙姨娘,能暗中剋扣她的月錢,也能當面罵她“下流狐媚子”。

而寶釵,不但能對趙姨娘母子以禮相待,還在薛蟠出差返京後,將哥哥帶來的南方土產也給了趙姨娘母子一份兒。搞得趙姨娘驚喜又感動。

忽然想到寶釵系王夫人的親戚,爲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蠍蠍螫螫的拿着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傍邊,陪笑說道:“這是寶姑娘纔剛給環哥兒的。難爲寶姑娘這麼年輕的人,想的這麼周到,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麼叫人不敬服呢。怪不的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誇他疼他。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歡喜歡。”

王夫人聽了,早知道來意了,又見他說的不倫不類,也不便不理他,說道:“你自管收了去,給環哥頑罷。”

趙姨娘來時興興頭頭,誰知抹了一鼻子灰,滿心生氣,又不敢露出來,只得訕訕的出來了。到了自己房中,將東西丟在一邊,嘴裏咕咕噥噥自言自語道:“這個又算了個什麼兒呢!”一面坐着,各自生了一回悶氣。

王夫人討厭丈夫的寵妾,這是自然而然的,可是她不便明面上虐待,只能通過鳳姐在經濟上壓制、通過元春在禮儀和賞賜上厚此薄彼,來打壓趙氏母子在榮國府的地位。

寶釵聰敏過人,自然心領神會,但她並不配合,而是處處對趙氏母子平等對待,原文說寶釵“看賈環亦如寶玉,並沒他意”。這樣的做派,顯然,王夫人是心懷不滿的。她不好指責寶釵,只好給趙姨娘抹了一鼻子灰。

後來王夫人命鳳姐帶人抄檢大觀園,寶釵越發不滿,乾脆直接搬走了。搬走前,還對着李紈說“你又不曾賣放了賊”這種相當尖銳的話,這話必定要傳到王夫人耳中的,寶釵並不在乎,她對王夫人的蠢行已經忍了太久了。

對於平輩親戚,寶釵也有太多的看不上眼

鳳姐

說起來,賈府女眷中,除了王夫人,就數鳳姐與寶釵在血脈上最親了。可是寶釵對鳳姐也毫無親近之意。

鳳姐與王夫人看法不同,她並不希望寶釵成爲寶玉的妻子,賈母隱約有讓黛玉作寶二奶奶的意思,鳳姐倒是很樂見其成。因爲黛玉雖然也聰明能幹,但是體質太弱,是個“美人兒燈”,她做了寶二奶奶,還是得讓鳳姐幫忙管家,鳳姐就不會大權旁落。

所以,鳳姐處處維護寶黛的感情發展,她當衆開黛玉的玩笑,“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看見張道士給寶玉說親,生怕黛玉不爽,就用巧姐的寄名符岔開話題。看見黛玉當衆給寶玉喂酒,就提醒寶玉“別喝冷酒”。

而端午節,寶玉爲了討好黛玉而奚落寶釵,結果反而被寶釵綿裏藏針機帶雙敲,鳳姐馬上解圍“大熱天,誰還喫生薑呢?......怎麼這麼辣辣的?”

這是暗示指責寶釵刺人太辛辣,讓寶黛都下不了臺了。自己的親表姐,處處幫着別人壓制自己,要說寶釵心裏沒點兒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寶釵沒幾天就在寶玉病榻前當衆說:“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表面看,這是奉承賈母,細品,其實是在諷刺鳳姐。

到了探春向平兒提出大觀園改革建議時,平兒一一承認了探春指出的管理弊端,卻又巧言善辯,維護了王熙鳳的舊有管理方式。

寶釵忙走過來摸着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作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兒,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沒見你說奶奶才短想不到;也並沒有三姑娘說一句,你就說一句是。橫豎三姑娘一套說出,你就有一套話進去。總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若果真交與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兒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不敢,天天與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抗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不和也變和了。”

寶釵這話也是綿裏藏針,暗指出了鳳姐的“才短想不到”、“不和”。

別人眼中聰明能幹的鳳姐,在博學睿智的寶釵看來,都是雕蟲小技,不值一提。所以在寶釵眼裏,鳳姐“巧不過老太太”,辦事“才短想不到”。

鳳姐與誰不和呢?自然是探春了,她天天幫着王夫人打壓趙姨娘,探春當然是有所腹誹的,加上管家時又被鳳姐手下的管家婆爲難,探春自然要借平兒撒氣。

常言道,看破不說破,何況寶釵本來就是“不干己事不開口的人”,這次怎麼如此直白,道出真相呢?不怕平兒傳話給鳳姐嗎?寶釵就是要叫鳳姐彆扭一下——既然鳳姐能看破她的“喫生薑”,她自然也能看破鳳姐與小姑子的“不和”。

鳳姐也是心領神會,到了抄檢大觀園時,故意不抄寶釵的蘅蕪苑,使其無法自證清白,憤憤搬走避嫌。

其實,即便是對其他姊妹,寶釵也有得罪之處。

寶玉

衆所周知,寶釵對寶玉一再以“務正”相勸,讓他好好兒讀書,將來好走仕途。這些話曾把寶玉氣得“拿起腳來就走”,還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個刻薄的評價,居然出自寶玉之口,而且是對美女,可算是全書僅有了。

但是寶釵不在乎,趁着香菱認真學詩的機會,又給寶玉補刀:

“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若不是看在寶釵“豔冠羣芳”的美色,寶玉早就與她絕交了。但是他對寶釵印象不好,哪怕是聽見湘雲私下稱讚寶釵,他也不爽。看到黛玉與寶釵交好,他就“悶悶不樂”。

於是,寶釵在寶玉這裏,再好的印象也有上限了。後來即便成了夫妻,寶釵依然不改,“藉詞含諷諫”,終於導致寶玉與她分崩離析。

湘雲

湘雲是一直拿寶釵當作偶像的,她說:“我天天在家裏想着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

寶釵本身待人體貼,又贊助湘雲舉辦了螃蟹宴。她滿足了自幼喪母的湘雲對母性的所有想象和渴望:她溫柔和藹,不會跟湘雲爭口舌長短;她富裕大方,會主動出財物、花時間幫助湘雲;她博學多聞,能滿足湘雲探討詩詞的興趣;她有耐心愛心,能耐着性子聽湘雲訴說煩惱,安慰她、又幫她出主意解決問題——但卻從不會向湘雲訴說她自己的煩惱,也不需要湘雲來幫助和安慰。

在這段關係中,是湘雲需要寶釵,不是寶釵需要湘雲。所以,寶釵對湘雲的態度也比較隨性

湘雲愛詩,寶釵偏要煞風景,時常會說“讀書不是女孩子本分,女紅纔是”之類的話,湘雲“只答應着”,纔不往心裏去。與寶釵相處久了,她也學來一些仕途經濟的話,現學現賣去勸寶玉,寶玉不聽,她也就罷了。

湘雲並不真懂寶釵的思想,也無意成爲她的知己,她親近寶釵,只是爲了獲取愛心和溫情。她喜歡寶釵,卻拒絕認寶琴作妹妹,她看見篆兒給鶯兒送當票,就拿來偷看,又跑來黛玉房內宣揚。

骨子裏清淨孤獨的寶釵,會喜歡這樣一個莽撞任性的妹妹嗎?

所以,湘雲送寶釵的戒指,寶釵轉身就賞給了寶玉的丫鬟襲人。當寶釵決意離開大觀園時,她甚至懶得跟同住在蘅蕪苑的湘雲打個招呼。只讓李紈叫湘雲搬去稻香村。氣得湘雲在中秋夜向黛玉抱怨寶釵的“可恨”。

李紈

寶釵也對李紈頗有得罪。

李紈是大觀園詩社的社長,也是主評委,她對於寶釵和黛玉的詩才都十分欣賞。但是寶釵的端莊貞靜詩風更符合李紈自己的審美偏好(其實他們連穿衣打扮的偏好都很一致)。所以,在詠白海棠時,李紈把寶釵的詩評爲冠軍。

李紈當這個社長,有兩個目的,一是她作爲長嫂,有對妹妹們作思想政治教育工作的責任;二來,李紈很貪財,他們孤兒寡母在賈府並不受重視,元宵家宴,要不是賈政提醒,就沒人注意到賈蘭的缺席。雖然李紈的月錢是最高的,但她在金錢上的匱乏感也是最強的。所以,她想方設法弄錢。

搞詩社必然要有場地和飲食,是花錢的活動,李紈作了社長,就有理由要求大家湊分子,要求鳳姐給贊助,得到的錢自然是放在社長這裏,其中的油水不言而喻。

第一次詩社,詠白海棠,是在探春房裏臨時起意,李紈沒來得及撈到好處。緊接着,湘雲主動說要請客。其實湘雲並沒有錢,這個詩社八成辦不成,或者只能找社長李紈想辦法,可是寶釵主動出手相助,舉辦了螃蟹宴,賓主盡歡。李紈難免對寶釵有所怨懟。

所以,在上一次賽詩中奪魁的寶釵,在這次她親自擬題的菊花詩社上,居然連前三名都沒進。寶釵一怒之下,藉着寶玉興起的加時賽螃蟹詠,把螃蟹罵了個透徹,引得人人驚歎寶釵的罵世才華。

到了寶釵搬出大觀園的時候,對李紈就沒那麼以禮相待了。

寶釵已走進來。

尤氏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麼一個人忽然走來?別的姊妹都怎麼不見?”

寶釵道:“正是我也沒有見他們。只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裏兩個女人也都因時症未起炕,別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裏作伴兒。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麼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豎進來的,所以來告訴大嫂子一聲。”

李紈聽說,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紈笑。一時,尤氏盥沐已畢,大家吃麪茶。

李紈因笑道:“既這樣,且打發人去請姨媽的安,問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親自來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發人去到你那裏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別教我落不是。”

寶釵笑道:“落什麼不是呢?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雲丫頭請了來,你和他住一兩日,豈不省事。”

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裏去了?”

寶釵道:“我纔打發他們找你們探丫頭去了,叫他同到這裏來,我也明白告訴他。”

正說着,果然報“雲姑娘和三姑娘來了。”大家讓坐已畢,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

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

尤氏道:“這話奇怪。怎麼攆起親戚來了?”

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纔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這次寶釵的辭行非常突兀,與李紈的對話也是頗不客氣。李紈並不稀罕寶釵住在園子裏,只擔心自己“落不是”。寶釵的話裏有刺:我再住在你家,我就成了賊了。

有趣的是,探春的話也很不客氣“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纔好”。

連尤氏也看不過去了,說“怎麼攆起親戚來了?”其實尤氏不知道,探春對寶釵有意見,也不是一兩天了。

探春

其實最初,探春與寶釵還是關係不錯的,畢竟她倆都是封建正統淑女,價值觀比較一致。

第二十七回,黛玉早起出門就看見她們倆在一起看鶴舞。

海棠詩社一回,黛玉和寶釵的作品難分高下。李紈認爲還是寶釵的詩更含蓄渾厚有身份,探春馬上說:“這評得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

在菊花社評詩時,探春又說:“到底要算蘅蕪君沉着。”可見,她對寶釵的詩作特別推崇。

寶釵幫助惜春開列畫具詳單,黛玉笑着拉探春悄悄地道:“想必她糊塗了,把她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這悄悄話若是說給寶玉,他也就偷偷一笑而過。可是她說給了直率而又喜歡寶釵的探春,探春是心裏憋不住話的,馬上笑個不住,還說:“寶姐姐,你還不擰她的嘴?你問問她編排你的話。”這種當場揭發的玩笑話當然算不上挑撥與告密,但我們也可以隱約感覺到她在心裏是非常向着寶釵的,生怕她吃了暗虧,哪怕是很小的暗虧。

然而,理家之後,探春與寶釵的隔閡就出現了。

探春說起從賴大家園子學到創造經濟效益,寶釵立刻用《不自棄文》警醒探春是“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慾薰心”起來。

在探春設想了承包規劃後,寶釵又補充了讓承包者另外分出部分利潤給那些沒有承包到的人以安其心。這實際是把探春想出的開源節流的獲益,分惠於下人,屬於虎口奪食的性質。

在探春眼裏,下人只是貓兒狗兒一樣的存在,用不着替他們着想。而寶釵不但替下人謀福利,還在他們跟前說了一番“表功”的話。

“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爲大家齊心,把這園裏周全得謹謹慎慎,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裏豈不敬服。也不枉替你們籌畫這進益。既能奪他們之權,生你們之利;豈不能省無益之事,分他們之憂。你們去細想想這話。”

拿着賈家的利益給自己做人情,探春自然對寶釵有所不滿。寶釵對探春的承包改革的效果期望值沒那麼高,一年省出的幾百兩銀子哪裏補得了賈家的大窟窿?連給賈赦買個妾都不夠。她更關注的是不要出事,寧可無功,不可有過:

倘或我只顧了小分,沽名釣譽,那時酒醉賭博,生出事來,我怎麼見姨娘;你們那時後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日的老臉也都丟了。

探春這番改革,結果如寶釵預言,確實是沽名釣譽,最終也沒能制止婆子們的酒醉賭博,鬧出事來,賈母震怒,王夫人抄檢大觀園。這三架馬車的大觀園改革終於以失敗告終。事業合作失敗,友誼的小船也就此拋錨了。

唯一以誠相待的朋友

綜上所述,寶釵在大觀園裏,可說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得罪。而最終,她與誰最要好呢?說來有趣,竟然是黛玉。

衆所周知,最初進入賈府時,黛玉是對寶釵最“悒鬱不忿”的人,從第五回到第四十二回,倆人衝突頻發。黛玉一提到寶釵就醋意橫生,從背後譏刺到當面嘲諷,都被寶釵以外在的“心地寬大有涵養”輕巧放過。

唯有滴翠亭一節,給黛玉背後甩了個黑鍋;再就是端午節用“負荊請罪”當面嘲諷了寶黛。可以說,寶釵也決不是省油的燈

可是,在劉姥姥遊大觀園行酒令時,寶釵聽到黛玉說出了言情戲文中的句子,她沒有當面揭發嘲諷黛玉的不守閨訓,而是選擇私下良言相勸。寶釵的“蘭言”解開了黛玉的“疑癖”。

因爲寶釵骨子裏是欣賞黛玉的,希望成爲她的朋友。別看寶釵跟賈家這些親戚表面都很要好,其實她真看得上眼的,還就只有黛玉。

對多數人,寶釵是周到,是“應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肯幫人,但不交心。你可以佔她的便宜,但別想改變她。只有對黛玉,寶釵訴說了自己的煩難,並且成爲同病相憐的朋友。

在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之後,釵黛合一,並且各自沾染了對方身上的氣息。

此後,原本小性子的黛玉豁然開朗,悅納他人。她認寶琴作妹妹,認薛姨媽作乾孃。連原先吵吵鬧鬧的湘雲,後來也在寶釵走後,住到了瀟湘館。

而寶釵,似乎越來越任性無忌起來,襲人端來一杯茶,寶釵先飲一半,剩下給黛玉,黛玉也甘之如飴。兩個人好到了彼此毫無猜忌的程度。

這不僅僅是因爲她倆才貌相當、棋逢對手,也不僅僅是因爲她們都是寄居賈府的親家小姐,處境類似。更主要是因爲她們的思想高度和價值觀是一致的,黛玉是嚮往紅塵的仙子,寶釵是超凡入聖的高士。黛玉渴望着紅塵的親情和融入,卻也厭倦着世俗的浮華熱鬧。寶釵表面上迎合世俗,骨子裏是看淡一切虛榮和繁華。黛玉的孤高自詡目無下塵,與寶釵的淡泊名利冰冷無情,其實是相通的。

人人都說寶釵好,寶釵卻並不在意這種誇獎,她愁的是應候。

其實她何嘗把這些人放在眼裏心上?在這喧囂污濁的塵世間,知己無需太多。人與人的相知投契,並非源於血脈,而是源於心靈的相通和價值觀的吻合。寶釵待人,再次驗證了這個道理。

舉世譭譽皆無所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纔是人生的真相。

寶釵對人好,是她自願的善良熱心,她並不指望得到對方回報,同時也並不想就此成爲對方的“重要人物”,無論是幫你還是損你,都是她的本心,而且主動權和選擇權永遠屬於她。

你以爲你們感情極好,可說不定哪天她離開你都不會告別一下。你以爲你得罪了她,殊不知她可能正暗自欣賞着你。

至於你對她是什麼態度,她並不在乎。這就是寶釵的無情,你很難定義她的品性,更無法掌控她這個人。


歡迎關注公衆號   憑欄望遠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