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中元節,走入《紅樓夢》,帶你盤點曹雪芹筆下的鬼魂 祖宗顯靈 鬼怪索命 美女幽魂

《紅樓夢》經常被人說是有不少唯心論的消極內容,是封建迷信糟粕。其中一個重要表現,就是有不少鬼魂顯現的情節。時值中元節,在此帶大家盤點一下曹公筆下的鬼魂。

祖宗顯靈

說來有趣,全書出現的第一個鬼魂,居然是賈府的老祖宗。

賈寶玉在在秦可卿房內午睡。夢中隨警幻仙姑來到了太虛幻境遊玩。

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衆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經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雲:‘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子孫雖多,竟無一個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秉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頑,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

寧國公賈演和榮國公賈源,是一對兄弟,當初是一起隨太祖皇帝起兵打天下的,因爲戰功顯赫,所以都被封了公爵。傳統文化中,東是尊位,所以寧國府位於東邊,叫做東府,榮國府叫做西府。然而在功勳方面,賈源的功勞高於哥哥賈演。所以御賜的宗祠匾額上寫的是“至今黎庶念榮寧”,榮在寧前。這就暗示榮國公的個人能力和素質高於寧國公,相應的,眼下的寧國府子孫也比榮國府更爲混賬。

這兄弟二人立下豐功偉績,也給子孫後代創立了富貴家業。然而按照制度,子孫雖可襲爵,但待遇和官位是要隨代降等的,除非子孫中又有了特別卓越的人才,立下新的功勞。而賈家卻是一代不如一代,不務正業、好色好賭、貪贓枉法、避世修仙……把“不肖”二字詮釋得極爲徹底。

不但子孫都越來越沒出息,而且不動產投資也是失敗。榮國府有八處莊地,寧國府的莊地數目只有榮府的幾分之一,八成是生活太奢靡,不得不變賣地產。賈府開支大,憑着俸祿完全無法維持現有的奢侈生活,主要經濟來源還是靠田地,但是因爲“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所以不斷把古董和地產賣掉救急,於是越來越窮。

賈演和賈源這老兄弟倆,似乎是兒女心極重的人,死了這麼多年還不急着去投胎,就這麼踏實住在寧府宗祠裏,天天關注着自己子孫的發展,看他們能怎樣維持這份兒家業,結果越看情況越不妙,於是找機會拉住警幻仙姑求助——這還得感激絳珠仙子投胎作了賈家親戚,不然警幻也想不到要來這邊串門。

賈演和賈源觀察了很久,矬子裏面拔將軍,覺得嫡孫寶玉“聰明靈慧,略可望成”,求警幻點化他。可是警幻是掌管風情月債女怨男癡的神仙,讓她幫忙點化,反而讓寶玉早嘗禁果,陷入兒女情長的迷津之中。榮寧二公失策了。

按說,子孫越來越混賬,家業日益衰敗,老哥兒倆應該不忍看下去,趁早離開,轉世做人。然而他們還是捨不得,第七十五回,賈珍率衆賞月享樂:

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了。大家正添衣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嘆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悚然疑畏起來。

賈珍忙厲聲叱吒,問:“誰在那裏?”連問幾聲,沒有人答應。

尤氏道:“必是牆外邊家裏人也未可知。”

賈珍道:“胡說。這牆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着祠堂,焉得有人。”

一語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隔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衆人都覺毛髮倒豎。賈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別人撐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沒興頭起來。勉強又坐了一會子,就歸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衆子侄開祠堂行朔望之禮。細看祠內,都仍是照舊好好的,並無怪異之跡。賈珍自爲醉後自怪,也不提此事。禮畢,仍閉上門,看着鎖禁起來。

這一段中秋夜鬧鬼,寫得令人毛骨悚然,來自祠堂的嘆息聲,想必就是榮寧二公的鬼魂作祟。他二人當初帶兵南征北戰,自然也曾殺人無數,欠下不少業債,那麼,如今子孫不肖,家業凋零,也是應有的報應。《好了歌》裏唱的功名、金銀、嬌妻、兒孫,都是世人難忘的,這榮寧二公竟然比世人更癡,做了鬼多年,還是割捨不下,真是癡到家了!

鬼怪索命

〈紅樓夢〉裏索命的鬼,似乎都是專業人士。

首先是賈瑞,因爲迷戀鳳姐,又多次被放鴿子戲弄,又凍又嚇又氣,終於病倒。第十二回,跛足道人給他風月寶鑑,叫他只照背面,可惜賈瑞毫無自制力,只照正面,面對鏡中鳳姐的幻影耗盡了精力。

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傍邊伏侍賈瑞的衆人,只見他先還拿着鏡子照,落下來,仍睜開眼拾在手內,末後鏡子落下來,便不動了。衆人上來看看,已沒了氣……

那拿了鐵鎖來套他的兩個人,自然是傳說中閻王派來的鬼卒了。對於賈瑞這種自己作死不要命的人,抓走他的靈魂是很容易的——因爲他的靈魂太脆弱了。

相比之下,秦鍾倒還好些。第十六回,秦鍾因爲與智能偷情着涼,捱了父親打,又把父親氣死了,自己也病倒了。

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的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鎖來捉他。那秦鍾魂魄那裏肯就去,又記念着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着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着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

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

正鬧着,那秦鍾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

衆鬼道:“又是什麼好朋友?”

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孫子,小名寶玉的。”

都判官聽了,先就嚇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

衆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

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敬着點沒錯了的。”

衆鬼聽說,只得將他魂放回。

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嘆道:“怎麼不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

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

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爲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爲是。”說畢,便長嘆一聲,蕭然長逝了。

秦鐘的級別似乎比賈瑞高些,來抓他的鬼卒人數較多,其中還有都判官參與,大概眉清目秀、粉面朱脣的他,比賈瑞這種糙漢的來頭要大一些?而寶玉的來頭似乎更大,因爲他“運旺時盛”,所以鬼判官也要讓他三分。如同民間傳說,只有身體差、運勢衰減的人,才能見鬼,好運的人,連鬼都是要避開的。

秦鍾是秦業獨子,自幼嬌生慣養,秦業雖在富豪圈子,自己卻始終沒能成爲富豪,唯一的得利就是攀了門好親,自家生活品質並無明顯提升。秦鍾早早就萌發了階級差別帶來的不平感,嚮往着姐夫家的紈絝生活,所以在進入賈家學堂後,他很快就學壞了,到處搞同性戀,後來還勾引小尼姑。直到家裏人都死光了,自己也小命不保,秦鍾才後悔莫及,臨死只給寶玉留下一句話:“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爲是。

秦鍾和可卿這對放浪形骸的姐弟,分別做鬼託夢,留下至理遺言給自己的好友寶玉和鳳姐。他們所說的實際是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唯一可行的生存之道,可惜寶玉和鳳姐都沒聽進去,最終只能任由命運的車輪向着預定的軌道碾去,將他們逐一吞沒。

還有一段見鬼的情節,其中索命的鬼,卻不是一般的閻王派來的。

趙姨娘嫉恨寶玉得寵,又氣不過被鳳姐欺壓,於是買通馬道婆用巫蠱術治死他倆。

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並不顧青紅皁白,滿口裏應着,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後收了欠契。

又向褲腰裏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髮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併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牀上就完了。我只在家裏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

寶玉道:“噯喲,好頭疼。”

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

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

……寶玉一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登時園內亂麻一般。

正沒個主見,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衆人一發慌了。周瑞媳婦忙帶着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擡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的淚天淚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裏,丟不下那裏。

……當下衆人七言八語: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什麼玉皇閣的張真人,種種喧騰不一。也百般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越發糊塗不省人事,睡在牀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晚間,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擡到王夫人的上房內,夜晚派了賈芸等帶着小子們捱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着乾哭。

……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躺在牀上,一發連氣都將沒了。閤家人口無不心慌,都說沒了指望,忙着將他二人的後事衣履都治備下了。

……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着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發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如同摘心去肝一般。

從描述來看,馬道婆的法術還是很有效驗的,而且端公送祟、巫婆跳神、玉皇閣的張真人、醫治祈禱,問卜求神、各種符水和僧道,都來試過——全沒用!最後還得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親自出馬,使用非常手段激活通靈寶玉,這才救了寶玉和鳳姐的性命。

那麼馬道婆驅使的那十個鬼是什麼來歷呢?曹雪芹在章節回目裏告訴我們,是五鬼。

五鬼即瘟神,在天爲五鬼,在地爲五瘟(神)。春瘟張元伯、夏瘟劉元達、秋瘟趙公明、冬瘟鍾士季、總管中瘟史文業。 一人執杓子並罐子,一人執皮袋並劍,一人執扇,一人執錘,一人執火壺。每年一些寺廟都會拜五鬼,以求家畜平安,指的就是這個五鬼。

這是天上的鬼,地上的神,自然法力比陰間小鬼厲害多了,難怪那麼多神仙都不管用,這也說明馬道婆業務水平很高,居然能驅使如此高端的鬼神,這樣的職業技能,居然只是一個走家串戶坑蒙拐騙的小巫婆,爲了五百兩銀子冒這麼大的風險。比起那除了做媒沒見其他本事的張真人,這纔是真正的懷才不遇吧?

美女幽魂

秦可卿

曹雪芹筆下寫得最多的鬼魂,還是美女。第一個就是兼具了釵黛之美的秦可卿,她是王熙鳳唯一的閨蜜。

鳳姐是人中龍鳳,眼高於頂,偏偏只看重可卿,第十三回,可卿死時,鬼魂託夢給她。

鳳姐方覺星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嬸好睡阿!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嬸,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嬸,別人未必中用。”

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你只管託我就是了。”

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

秦氏冷笑道:“嬸嬸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週而復始,豈人力能可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永全了。”

鳳姐便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久。若目今以爲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爲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

鳳姐忙問:“有何喜事?”

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只是我與嬸嬸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着。”因念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聞聲,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

可卿鬼魂對鳳姐說,自己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鳳姐,別人未必中用,因爲她是個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按理說,情天情海幻情身的可卿未了的心願應該是與情感相關的,而可卿的心事卻不是這個,卻是很正大很深遠的事:家族的前途。

鳳姐聽了心胸大快,十分敬畏。這說明鳳姐其實心裏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只是沒有遇到可以討論的知己。看來這是英雄所見略同了。可惜,後來的她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思照辦可卿的囑咐,賈府終於一敗塗地,子孫毫無退路。說來好笑,鳳姐手上人命好幾條,卻沒有一個冤魂來找她索命的,倒只有這一個可愛的閨蜜鬼魂來託夢,難怪鳳姐不信陰司報應。

有人說,從可卿的託夢遺言可以看出可卿深謀遠慮超過常人,必定是她自己以前出身高貴,經歷過家敗人亡,所以有這番經驗。

但是,如果可卿早有這些經驗和考慮,爲何不在養病期間告訴鳳姐,卻要死前託夢呢?聯繫到她夢中對元春封妃的暗示預言和三春去後諸芳盡的精準預告,說明此時夢中的可卿已經接近於半仙的狀態,她即將魂歸太虛幻境,自然有了神仙未卜先知的能力。她對寶玉說她的屋子“神仙也住得了”,其實神仙就是她本人。

在衆多鬼魂中,口才最好、留言最長的,就是可卿了,大概她確實是來歷非凡。

金釧與晴雯

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因爲與寶玉輕浮調笑,被王夫人攆出賈府,賭氣投井自盡。此事雖然被王夫人百般掩飾和撫卹,終於還是被賈環告密給賈政。寶玉就此捱了頓好打。第三十三回:

寶玉默默的躺在牀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三兩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衆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裏寶玉昏昏默默,只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爲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

此刻的金釧也許是鬼魂,也許是寶玉的愧疚幻覺。寶玉的不在意,是指他沒有記住具體金釧說什麼,並不是不在乎。當初王夫人打罵金釧時,他自己膽小先溜走了,明明是兩個人調情,不幸的後果卻由金釧一人承受了。寶玉心裏是有愧的,也因此,後來纔有水仙庵祭井的行爲。

寶玉見到的另一個冤魂是晴雯。晴雯只因風流靈巧、嘴尖性大,得罪了不少老婆子,最後王夫人聽信讒言,將並無過錯的晴雯攆走。晴雯本來是賈母賞賜寶玉的預備姨娘,心比天高、性如烈火,哪承受得了這個委屈,回家沒幾天就病亡了。第七十七回:

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進來笑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便走。

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

襲人還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

襲人笑道:“這是那裏話!你就知道胡鬧。被人聽着什麼意思!”

寶玉那裏肯聽,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

晴雯果然是死了,她在臨走前託夢給寶玉道別。她終究是愛着寶玉的,而寶玉能感應到她的死亡,說明她在寶玉心中確實是“第一等人”。

金釧和晴雯都是因寶玉而冤死的美婢,都是被王夫人攆走,懷恨早夭,然而她們的鬼魂從不報復王夫人,只選擇來與她們愛的翩翩公子告別。只是,她們都人微言輕,不能與對方對話,更不能長篇大論地留言。卑微而柔弱的生命,即便死了,也無法成爲厲鬼。

尤三姐

如果說,像榮寧二公那樣多年陰魂不散守着老宅子孫,是一種對紅塵的癡戀,那麼死後向多個人託夢的陰魂,也可算是凡心深熾了。

尤三姐,這個古今品貌有一無二的絕色美人,不幸被豪門姐夫賈珍玷污,以至於無法嫁給自己心上人柳湘蓮,最終用柳湘蓮訂婚用的鴛鴦劍自刎。這一場景深深震懾了柳湘蓮。

湘蓮反伏屍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來,眼見入殮,又俯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出門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纔之事:原來尤三姐這樣標緻,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

正走之間,只見薛蟠的小廝尋他家去,那湘蓮只管出神。那小廝帶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齊整。

忽聽環佩叮,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着鴛鴦劍,一手捧着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畢便走。

湘蓮不捨,忙欲上前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

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

柳湘蓮以前遇到尤三姐,都是一個臺上一個臺下,一個演員一個觀衆。尤三愛上他,本質上,跟楊麗娟暗戀劉德華沒有分別。然而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就趕上尤三姐自殺,柳湘蓮對她的美貌和剛烈一見鍾情,不能自拔。曹雪芹大概也覺得如果不能讓這對愛情節奏不一致的戀人正經說幾句,實在太遺憾了,於是安排了人鬼相見的情節。

尤三姐自稱“妾癡情待君五年矣” ,看來這五年還真是癡心苦等的五年,可是對比起尤三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似乎這也是句甜蜜的謊言。真正可以說“癡情待君”的日子還得從賈璉出差前決定爲尤三說親時算起,那時尤三才真正過起了規矩謹慎的生活,她喫齋唸佛,“每日侍奉母姊之餘,只安分守己,隨分過活。雖是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衆人,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這段時間最多不過幾個月而已,她爲什麼自稱“五年” 呢?爲了騙得小柳子的真情?不過尤三此時已死,騙柳也無益了。

如果這段描寫不是老曹筆誤的話,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尤三的意思是這五年來並沒有愛過別人,心裏只有柳湘蓮。尤三在愛上柳湘蓮時還是個孩子,而且可能還沒有失身,對未來、對男人都懷抱着一種天真的憧憬。柳湘蓮的英俊瀟灑、超羣武藝和男子氣概,都是她的生活圈子裏看不到的。五年來,隨着歲月的沉澱,對比身邊這些紈挎子弟,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越發高大完美起來。但是後來她失了足,對未來也就不抱什麼希望了。柳湘蓮成了她心底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

可是姐姐嫁給賈璉後的幸福生活也點燃了她追求幸福生活的希望。賈璉原諒了尤二的婚前失足,所以他們日子過得還是很幸福的。於是尤三想,也許自己也可以找到一個可以原諒自己的人,也許這個人就是柳湘蓮。他父母早喪,不會有公婆計較兒媳不光彩的過去;他家境貧寒,出身不高,不象大戶人家對媳婦會有種種挑剔;他素性爽俠,不拘細事,應該有一顆寬容大度的心;而且他自己也是出名的無形浪子,以前也是“眠花宿柳,無所不爲” 的,應該也不會對妻子年幼無知時犯下的生活作風錯誤過份追究吧?抱着這樣天真美好的夢想,尤三決定要做一個好女人,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她不在乎他沒錢沒勢、萍蹤浪跡,只希望在這疲憊的紅塵中找到一個可以接納她、與她相依爲命的伴侶。可惜外表爽俠的柳湘蓮依然要臣服於強大的社會輿論,他不能忍受作“剩王八”的命運。

柳湘蓮的拒絕,使尤三姐感到了情是可恥的,於是她覺悟而自戕,並得到了警幻仙姑的欣賞,給她安排了“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的新工作。

修注,是唐代起居郎和起居舍人的並稱,唐貞觀初於門下省置起居郎,廢舍人,掌記錄皇帝日常行動與國家大事。顯慶三年(658),另置起居舍人於中書省,掌記錄皇帝所發命令。

可以說,警幻身邊的修注,是個級別不高但是陪伴在側有實權的職位。尤三姐情場失意而職場得意,做鬼也無憾了。尤三姐作官之後志得意滿,利用職權,又託夢給被王熙鳳欺壓的尤二姐。

那尤二姐原是個花爲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禁得這般磨折!不過受了一個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

夜來合上眼,只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爲人心癡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此亦系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還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

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已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生殺戮之冤。隨我去忍耐。若天見憐,使我好了,豈不兩全。”

小妹笑道:“姐姐你終是個癡人。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

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

小妹聽了,長嘆而去。

尤二姐驚醒,卻是一夢。

尤三姐供職太虛幻境,自然對於姐姐日後的結局瞭然,爲了讓她不白白受苦,就建議她先把情敵王熙鳳弄死,一起陪葬。但是尤二姐心軟,拒絕殺人,最終只能是賠上兒子,自己吞金。

尤三姐在這些豔鬼中,託夢次數最多,而且最爲快意恩仇。對於自己人生犯過的錯誤,都供認不諱,承認自己活該遭報應,也有勇氣以眼還眼,日後去警幻跟前自首。

然而,即便是這樣一個烈性女子,也並沒有勇氣去找那些辜負、玩弄她的男人算賬,只敢攛掇姐姐去殺死女性情敵。真是可悲。

香菱和元春

由於目前傳世的〈紅樓夢〉只有前八十回,我們看到的豔鬼只有這些,但是後文應該還有一些女鬼出現,比如香菱。

香菱的判詞是,“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兩地孤木,自然是指夏金桂。我曾寫文分析說夏金桂喫醋薛蟠暗戀黛玉,因此遷怒於香菱。

雖然已經趕走了香菱,但是因爲香菱曾在寶玉幫助下換過襲人的石榴裙,所以夏金桂借題發揮,誣衊香菱不貞,導致香菱效仿秦氏,自縊而死。香菱被拐時年幼,此後忘記了自己的年紀籍貫和家族姓氏,但是到了死時,她大概是全都想了起來,於是香魂返回故鄉,與孤苦的母親告別

另一個託夢女鬼是元春。元春究竟是怎麼死的呢?“家鄉,路遠山高”——看來她不是死在京城。元春省親夜點了一出“乞巧”,是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戲。脂批註:“伏元妃死”。這裏明顯是把元春比作了楊貴妃,她的死因可能跟楊貴妃頗爲相像。

可能元妃是隨皇帝出征(或者狩獵等),離開了京城。其間遭遇戰亂,兩軍對峙,皇帝打算犧牲她,將她送給敵方而保全自己。而她也早已料到一入敵手必將慘死或遭非人之辱,於是自盡身亡。這個死亡非常突然,是在元春喜榮華正好時,恨無常又到的。也許頭一天皇帝還對她柔情蜜意作出種種浪漫榮華的承諾,誰知這些承諾轉瞬便成泡影。

死亡才讓元春真正大徹大悟,於是“故向爹孃夢裏相尋告”(到底是孝女啊,都做了鬼了,還那麼孝順)“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啊,需要退步抽身早”。關於退步抽身的真正含義,爭論很多,也許是元春提醒父輩們,他們所進行的某個政治計劃是非常危險的,必須儘快脫身;也可能只是想說君恩難測,皇帝殘忍不念舊情,賈家應該儘快撤離官場這個是非之地,回鄉去過平淡安全的田園生活。從這幾句判詞可以肯定的是,元春死得很突然,而且她死時,賈家還沒有一敗塗地,還有“退步抽身”的可能。元春託夢只給了父母,而沒有向最疼愛她的祖母告別,這說明賈母當時已經過世了。

元春的死,是賈家正式敗亡的開始,直到一敗塗地。元春生前爲賈家經營籌劃,至死還在爲家族擔憂、託夢,可以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而這一切的努力,終究付之流水。

〈紅樓夢〉裏寫到的鬼,其實反應的都是人心人情。不幸的人,過早成了鬼。凡心不滅的鬼,依然徘徊在人間,餘情未了。而了卻凡心的人或者鬼,則可以超凡脫俗,進入仙界。碌碌紅塵中掙扎的人們,即便是聽到了鬼神講解的至理,也依舊不能醒悟。不能了悟的人與鬼,糾纏在人間和冥界,無止無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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