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探望

王小紅第一次探望李葉茴後,免不得在家大哭一場。更不幸的是,她悲傷勁沒過,便接到先前那懶律師的電話。對方問她李葉茴的情況,能不能給其他沒戶口的孩子,講講他們可以選擇的其他出路。王小紅掛上電話,徹底地拉黑對方。她倒希望其他孩子都遭殃倒黴、一起陪着李葉茴沒出路。
她給李葉茴設計的路,便是回到武漢,用着自己十年前那點人脈剩的餘熱,給李葉茴找個事做。事兒做好了,再去找個書讀。她帶着計劃去探望孩子,結果吃了兩次閉門羹。雖明白孩子在鬧氣,但她也不能忍受孩子不見親媽。她很嚴肅地告訴獄警,“您幫我轉告她,要是下次她還不見我,我就再也不來看她。從此斷絕母子關係。”
結果,第三次,李葉茴果真出來了,對於前兩次的無理還很是羞愧。這次,王小紅說了自己的計劃。她打量女兒,怕看到個妙齡少女夢碎的悲傷。可李葉茴似乎是個沒事人,只是點頭搖頭的,心思不知飛到哪。王小紅又生了氣,“你究竟聽沒聽見!”
“聽見了,聽見了。不是還有四年呢。到時候再說。”,李葉茴沒一點被打倒的痕跡。她瘦了不少,但也因爲喫少了垃圾食品,臉蛋上多了點白嫩的肉,竟還挺賞心悅目,“媽,你幫我個忙吧。”
“講。”
”你回去看看我手機的聊天記錄。人人的,還有短信的。“
”然後呢?“
李葉茴嘆口氣,”沒事,你看就行了。“
王小紅心裏大叫不好,這孩子難不成又藏了祕密?比殺人更罪惡、更難以察覺的祕密?她咽咽口水,”別再給我捅簍子了,祖宗。“
李葉茴還是嘆氣。這理應算是個簍子吧。過去進牢房的一個月,她發現自己每每爲自己哀怨時,總忍不住爲徐小蕪展示的幾張照片掉淚。她心裏確實有個家書。這個家書是千真萬確地喜歡着李書耳。她把腦袋想破了,也不懂怎麼行動,幾次做夢,都是自己瘦上個幾十上百斤,瘦成真真切切的一頁紙,吸吸氣就能穿過任何縫、乘風去往任何地方、陪伴任何人。偶爾的,她又夢迴那五年前戰役。她後悔自己咬了鮑建行的鼻子,而不是直接咬斷他的喉嚨。
”媽,這次你先看。下次來時,我告訴你故事的結局。“

第二次探視,王小紅特意化了好妝,像是要進行什麼商業會談。她透過玻璃窗看着李葉茴。女兒又瘦了點,那臉竟像是被那捏麪人的給無情地掐了兩下。她心疼,明白這伙食肯定讓人委屈。女兒可是個不服輸的性格,小時候大部分的架都是爲了喫的去打。她肯定有那本事撿最大最香最肥美的喫。可連她都瘦了……
總也催着孩子減肥的王小紅,這下子暴露了母親的本性。她不得不承認,她還是願要那小豬一樣的姑娘。
然而,李葉茴照舊沒給母親疼惜她的機會。她開門見山,“那些東西,你都看了嗎?”
王小紅點點頭,“你怎麼那麼會折騰啊?你圖什麼啊?你閒得啊?你怎麼這麼會玩心眼?”
“我是爲了報復徐小蕪啊。”
“那你折騰人閨女幹嘛?”
“她還折騰你閨女啊!”
“這是大人的事,你個小孩子……”
眼見母親又被情緒牽着走,李葉茴緊急剎車。王小紅對着空氣又吐了幾句大同小異的訓斥,才明白自己的跑題,“我讀完了。可這是四個月前的事吧。跟我說說結局。”
“結局就是。李書耳被那個僱她唱歌的酒吧老闆給欺負了。大面積受傷,還有內傷。徐小蕪給我看過照片,很殘忍。她啞了,而且精神受到刺激,退學了。”
王小紅像是胸口懸着碗水。她極小心地呼出那口氣,生怕又擊碎這世界的任何一件美麗事物。她聽說過南鑼歌后的事,權當是曇花一現的花邊新聞。那時,她便靠着自己獨特且敏銳的第六感察覺到那歌聲來自於一枚未經世事的喉嚨。她也曾和朋友討論過那高歌的神祕女孩,又是擔憂,又是敬佩。她告訴朋友,這姑娘很執着、有理想、有才華,也懂保護自己。同時,她也想起自己家的姑娘,傻小子似的,時不時瘋瘋癲癲,時不時又倔強得像頭牛。
她回過神,不可置信地端詳着玻璃後那個熟悉的陌生人,”你要我做什麼?“
”你可以幫我……“
”我警告你,我不能幫你害她。冒充別人、撒謊、欺負小孩,這是小人的行爲。你應該愧疚。“
”媽,幫我保護她。“
王小紅閉着眼睛深呼吸好幾口,“不是保護……”
“求你了……”
“是補償。你把人家害成什麼樣?你別總老求人,不能不卑不亢地好好說話?還有,你哪裏來的陰險點子。我終於知道你爲什麼出不了國,沒積德唄。”
”你真覺得是我害了她?“
王小紅不再多言,“我該怎麼做?“

再接到家書的信息,李書耳已經離開校園了半年。她的生活圈子更小了,只有自己和看門人。母親是這家的守護者,從不準壞人踏入,也不准她踏出。母親不住告誡自己,隨着她年輕增長、身體越加玲瓏,外面的世界將會有更多誘惑和惡意。這話總能挑起她對那罪惡之夜的回想,而每次回想,她總能再心碎一次。爲此,她偶爾會裝瘋賣傻,爲的就是堵住一切有關世界險惡的寓言,可她低估了重複的力量。家中時刻的緊張氣息總也喚她回噩夢。
李書耳曾有個理想算盤,等她忘了一切,至少是忘了那些細節、疼痛、屈辱,她便還能回到正常生活。她把計劃寫到日記,可她竟沒有猜疑母親會去翻看日記。於是,爲了停止記憶流逝,母親都要拿出她傷口的照片複習一遍,用哀怨的目光再燃燒她一次。母親是強大的,做什麼都能得逞。李書耳的記憶好端端地還在夢裏排着隊追她,久而久之,她便也習慣這顛三倒四的情緒和被安排得何其明白的生活。
生日那天,她收到家書的信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卻又絕不敢再露出任何馬腳。瞬間地,她對好好生活有了衝動。母親在這家裏織的網,她也想一併扯破。
最初,她問家書究竟爲何消失,而那家書卻也總是跳過。李書耳生了氣,用了許多憤怒的字眼質問道:就這樣帶着謎歸來,還想期待我好好生活?你對我太苛刻了!難道我沒有人心、沒有知道事實的權利?難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從而沒資格去關心?
家書回答:你的母親大概也想說這話吧。
還是那個家書,語言總有着四兩撥千斤的力量。當晚,李書耳終於肯擡眼看看母親。還是那麼多問題、還是契而不捨的態度,可那對血絲遍佈的眼睛裏,豈不都是渴求。她自己渴求解脫,而母親也在渴求解脫。一瞬間,她竟有了點回答母親的衝動。可這依舊很難,畢竟回憶起那件壞事,就好比結了鹽巴的火鉗在自己心窩最粉最嫩的那塊組織再攪上幾圈。但一種念頭一旦經歷了從無到有,就必然會有從有到很多。
李書耳還是厭惡徐小蕪那雙空洞的眼,那眼裏只有骷髏般的自己,和無盡黑暗。她把這份厭惡,連帶着所有厭惡全部說給家書。可她朝思暮想的那位男孩,竟沒再順着她意,還老氣橫秋地叫她體諒母親。她發了脾氣,認定是家書嫌棄了她。猛地她又察覺到破綻,自己可從沒提過那場徹夜不歸,而家書怎樣又捕捉到母親在向自己索求一份答案。她問了家書,這次沒輕易住嘴,契而不捨、刨根問底。家書還是不太解釋,只消無端說是憑自己對她的瞭解。她不信,乾脆地把手機關上個三天三夜。可這三天三夜間,她就像是塊被冰櫃遺忘的冰,消融了大半。或許家書並不知道,或許自己總也是向外界傳達一份牴觸母親的能量。想到此,她便學會更頻繁地望向母親。擦地的母親、做飯的母親、那緊張地望着自己的母親。逐漸,她竟也察覺到些“偷窺”的快樂。母女二人便在這同一屋檐下玩起躲貓貓。她們會從一場回眸、一個對視、一個彎腰或提鞋的動作裏讀懂點對方的蛛絲馬跡。這分分秒秒的觀察就像場採摘,李書耳發現了個決然不同的母親。待她帶着一籃子花花綠綠的感動,準備和家書分享時,她突然意識到,母親似乎是一整天沒再逼她說出那答案了。母親是生了氣?還是徹底死了心?想起母親若真對自己死心,李書耳心裏也突然很不落忍。她主動地走出門,母親正撐着下巴看電視,可只有一副乾巴巴的表情和空蕩蕩的眼眶子,明顯地沒讀出任何劇情。
“媽。”,李書耳突然捂住嘴。
徐小蕪擡了頭,黑洞般的眼眶子裏射出好大一束光亮,“你……你會說話了……”
無論先前懷有多大的討厭,這一瞬,李書耳只想撲到母親懷裏痛哭一場。心裏熱起來,嘴巴活了,喉嚨處那把鎖不知何時鬆了兩個扣。她還想再說點啥,可遺憾的是,似乎“媽”便是她今日收到的唯一禮物。可沒事,從無到有,從有到很多,她能等。或許,有朝一日還能唱歌。同時地,她想,要不,就告訴母親吧。不行,心裏還疼,那就悠着點說,就說一點,一句,總行了吧?
李書耳抹着淚,推開母親。她抓起徐小蕪桌上的紙筆--這紙筆是母親每天都要放她鼻子下面好幾輪的。她寫道,“那天晚上……”
可這一句寫出來,便剎不住了車。

第八次探望李葉茴,王小紅帶來篇小短文,念給李葉茴,“棗糕……棕色。鬆軟,入口即化,像棉花枕頭,按下去還能彭起來。一按,香氣便都從糕點縫隙裏竄出來,帶着白煙……”
“哎,等等。我說的是那跟個大花瓣似的那個……”
“我去問了,人家就這一種棗糕。”
李葉茴喊着口水,很是困惑,”不可能啊。不是個蛋糕,是點心,酥皮的。哎,我想起來了,奶奶常給我買那個是棗花糕,不是棗糕!哎,完,白聽一通,哈喇子也白流了。“
王小紅把紙疊起來,”虧我坐兩站地鐵給你買着嘗,還寫嘗後感……“
”兩站?“
”對,梨園開了家。“
”我以爲稻香村只有西直門有。“
”得了吧,你眼裏只有西直門那個家。你奶奶沒發給你喫的東西多了去了。等你出來,咱家門口就通了地鐵,現在還在建什麼環球影城,你出來去那裏面找個工作也行,熱熱鬧鬧的,也挺適合你。“
李葉茴傻笑了會,又把頭給垂下去了。未來,她在北京的落腳點,就默認爲通州了。她曾在西直門揮灑的青春汗水、書店裏留下的指紋、小喫店裏留下的硬幣,就都不會再重現。她心中永遠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家,和那些家人,可能也就不會再出現。她留下滾燙的、鴿子蛋大的一枚淚,唉聲嘆氣。
”別愁,肯定有工作。你在裏面可千萬不能放棄學習啊,放棄學習就真完蛋了。“
”知道,知道。“,把眼淚蹭得一脖子一臉,這眼珠子纔不再迷迷瞪瞪,”媽,李書耳怎麼樣了?“
”她說了。“
”是他?“
”是那姓鮑的。“
”我他媽一猜就是他!“
”我真覺得虧。那徐小蕪冤枉了你,害了你……“
李葉茴又把頭垂下。李書耳的祕密分享了,她心中還有着永恆的遺憾。這半年,她也會常夢到到不存在的澳洲記憶。她,黑皮膚的人、白皮膚的人,圍着篝火,有人在彈吉他,篝火旁擺着半融的巧克力和膨脹的棉花糖……亦或者她獨自流浪在孤單又美麗的夢中小鎮。夢裏,奶奶也會出現,有時會喂她喫飯,有時會按摩她做活變形的手指。最常見的,還是奶奶和那頂小紅帽,和初中那年住宿第一天醒來、透過窗外的茫茫大雪中看到的一樣。盡職的路燈、昏黃的燈光、戴小紅帽的老人,和老人懷裏揣着的那用了十多年的飯盒。他們一家三口,誰但凡病了,就只能喫上這個盒送來的飯。
李葉茴問老人的情況,王小紅很是喫驚。奶奶狀況不好,就在一週前剛剛丟失最有一絲神志。而幾乎是同一天、同一時,爺爺也收到一封病危通知。她笑着告訴孩子,老人家一切安好。可李葉茴卻很真誠地再三確認,“真的嗎?”
“真的。”
“真的?”
王小紅無法做到一口氣撒謊三次,“不是很好……”,隨即,她又試圖寬慰地笑笑,“沒辦法,年紀到了。媽媽以後也會這樣。每個人都會這樣。兩位老人已經長壽了。他們享用的醫療資源已經很好了。”
“媽媽,我還能再見到他們嗎?”
“能,一定能。”
每次探監都不過半小時。這次,李葉茴足足哭了十分鐘。這十分鐘內,只有母親一臉深情地望她,其他人都早已見過太多悲歡離合,從而不再把眼淚和人類情感掛鉤。李葉茴抱着自己,就像擁抱着無形的老人。她多想擁抱他們,就多用力地擁抱自己。她嗓子很快沙啞,哭得雖像是漏水的缸,但卻逐漸安靜下去,最後縮成個繭,偶爾動彈一下。
王小紅來一次不容易,做一個半小時地鐵,然後倒上兩路公交。以往,她總也逼着雙方一刻不停地講,一個標點符號也不加地說滿那三十分鐘,纔算滿意。此刻,她慶幸自己能陪同女兒度過這無聲的十分鐘。

第十二次的探望,王小紅帶來個好消息。李書耳返校了,鮑建行被警察抓走了。壞消息是,李書耳還是隻能說個“媽”。就好似這真是上天送的,一份小小的、溫馨的、卻也絕不至於得意過頭的禮物。
李葉茴並未體現出太多快樂。她心中卸下個負擔,可不會唱歌的李書耳,還是李書耳嗎。李葉茴又開始無窮無盡的愧疚。奪了李書耳的喉嚨,就是毀了李書耳的夢想。夢想便是人的靈魂,是每個人將平凡一生和“永恆”掛鉤的唯一方式。李書耳的身體好了,靈魂卻還是破的。如果有朝一日,李葉茴若是自己的靈魂破了,她會比死了還難過。可她的靈魂是什麼,她的愛好又是什麼?從小到大,她不見得有什麼超出常人的本事,因而,她也迷茫。如果她跳出交大東路的圈子,飛去那澳洲闖蕩闖蕩,沒準,已經找到個能輕易幹得出色的活計,從而有了夢想,也有了靈魂。想到這,她又不得不想到那徐小蕪的錯怪,和那極其嚴重的後果。
“那姓徐的,應該給我道歉。”
“是啊。”
“她道了嗎?”
“沒有。”
“那你就不要去管李書耳了。她既然已經上學,算是已經補償了。”
“再等等吧。她情緒還是不好。大小便失禁的情況還是有。她還需要這在線夥伴的支持。等她穩定了,我就不管了。”
李葉茴冷笑着看母親,“你不會也想做她的母親吧?”
“你說什麼呢?”
“她搶走我爸,毀了爺爺奶奶,現在不會竟有臉過來搶你,搶我唯一的媽媽!”
“李葉茴,你瘋了?是你讓我幫你的啊,我還嫌費事呢。你怎麼亂喫醋……”
李葉茴簡直氣得要淌出眼淚。“你跟她好吧!你去當她媽吧!”,她站起身,回去了。

第十三次探望,李葉茴又賭着氣。她拒絕見母親。母親讓警官帶話,“你母親胳膊上戴着孝來的。”
李葉茴出來了,眼眶通紅,“是爺爺,還是奶奶?”
“奶奶。”
李葉茴望着那黑紗,腮幫子咬成兩個大,眉心被活生生擠個“川”,才硬是把眼淚吞回去,“我要殺了徐小蕪……我要殺了徐小蕪!你不準再和李書耳說一句話,你再說一句,我就和你斷絕母女關係!”,話一出口,李葉茴就明白了自己太過分。可過分又怎樣,沒了奶奶,任何良好的表現就都沒了意義。上週,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沒個天賦,因而也爲自己沒有靈魂這事頗爲苦惱。此刻曾以爲不存在的魂飛了,她才明白,自己比所有人都強烈的,就是愛。對劉炎炎的愛。
孩子的悲傷沒太讓王小紅動容。她在葬禮上也忍不住大哭,可終歸那不是自己媽。而且,李葉茴那戶口劉炎炎確實做了榜樣,她依舊不認爲自己應將老人當成個德高望重的長輩。但她有義務讓孩子鬆口氣,“你奶奶走之前,大家都在。”
“誰?”
“所有人。你奶奶神志昏迷,就一直叫你。其他人講話,誰都不認得。”,王小紅說着也眼含淚水,腦子裏飛閃過這十餘年來和老人的鬥智鬥勇,“當時是李書耳過去拉了你奶奶的手。你奶奶也真把她當做你。說了好多給你的話。好好學習,身體健康,孝敬媽媽……”,王小紅用袖口抹抹淚,眼角多了幾片化妝品脫落的黑烏,“你奶奶沒有遺憾。她是握着你的手走的。”
李葉茴又是一陣嚎啕,猛地又立起頭,“所以,你讓我謝謝李書耳,對嗎?謝謝她冒充我?是她媽錯怪了我,也是她媽搞毀了我的人生,你難道要讓我原諒嗎……”
“不是。這是兩碼事……”,王小紅還有點別的事要講,比如李書耳說,是家書的關照和指點救了自己的人生,比如說,她也無法原諒徐小蕪。然而,話未出口,李葉茴已被拉走了。

王思能來了兩次。一次是回澳洲前。一次是半年之後。
第一次,他哭成淚人,嚎叫得像頭驢,像是和李葉茴賽慘烈。那天,李葉茴跟他講,“這輩子不可能做男女朋友了。你的澳洲,我再也去不了了。可能什麼國家都去不了了。”
王思能玩命甩頭,塌陷的臉頰像兩片扇頁般甩動,“我不要。不會有女孩比你更懂我了……”
“我沒那麼懂你。”,李葉茴心也痛。她短暫地喜歡過王思能,那也是五彩斑斕的童年時光。那之後,她便被各類成長煩惱絆住腳步,零零散散地又對其他男孩有過好感。兜兜轉轉地,十七歲的她收到王思能的告白,也被那荷爾蒙的本能胡思亂想過好一陣。但自從她手上戴了鐐銬,她便看清彼此的命運。同一起點出發,現如今終將要長久分離。想到分離,李葉茴沒因情傷而難過。他們的情誼難以分類,但她有點自信,時間無法消磨這情誼,最多扭曲彼此在對方眼中的形象。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可惜。
因而,那天他們並未做有意義的交談。王思能胡言亂語地,好似李葉茴隔天就要上斷頭臺,而自己就要抓緊時間娶了對方。對於李葉茴,就更是顛三倒四。她正頂着牢獄之災,卻也承受着感情之苦。她還不愛王思能,但也一時半會、甚至十年八載地找不到另一個可以並肩作戰的朋友。若戀人便是最好的朋友,她願永遠地陪他披襟斬棘。於是,她一會狠心,一會說愛,把對方和自己都攪糊塗了。但最終,兩位朋友還是從此分道揚鑣,李葉茴心裏又痛又輕鬆。她的自卑終究可以緩一緩。
一年後,王思能又來看了李葉茴。他把身體煉得很漂亮,藍色修身襯衫和米色的確良的褲子把他身上的那些肌肉塊敬業地全勾勒出了。真是漂亮的小夥子。李葉茴不禁怦然心動,簡直不敢看對方那明亮的眼睛。然而,這次,王思能告訴她,自己已經有了對象,“也是個北京女孩,小時候梳羊角辮長大的。性子也不溫柔,愛動手。怕了她。”
李葉茴很真誠地陪着笑,但笑得好累。臉頰上像用了什麼強效緊膚水,沒一個毛孔願意痛痛快快地張開、讓她暢懷地假裝快樂。
最後五分鐘,他們無聲度過了。王思能看着窗,李葉茴看着他。他多漂亮啊,簡直讓人面紅耳赤。這樣漂亮的年輕人,在那遙遠且神祕的國度,將會把每一天過得如何精彩啊。這被髮蠟卡出來的精緻頭型下,活躍着一顆如何聰慧的大腦。這腦子處理過多少異域風光,又如何快捷地把一句話變成英文、又變回來。李葉茴已然不自卑了,她知道,和主流賽道的人去拼,已沒了意義。被監禁的一年,她沒什麼學識長進,但好歹見識些壞人壞事,明白這高牆外是千千萬的賽道。起初,這念頭給了她安慰,可久而久之地,她也意識到,自己已和最渴求的那條賽道,失之交臂了。
那天,王思能告別前說,“我女朋友真的很像你。她很懂我。所以我相信,你也一定可以很懂我。”
那一晚,李葉茴嘗試了一次存活率較大的自殺--吃了下鋪所有的安眠藥。她不懂多少是致死量,但有一顆算一顆,死不死得了就靠上天了。
走之前,她在遺書裏寫:仇恨是我成長的樂園,是我生命的根,是我前進的一切動力。停止仇恨,我會爲被剝奪的一切不甘,繼續仇恨,我又無法愛上世界。今天走了,仇恨終止於我。今天活了,仇恨便是使命。
迷迷糊糊地,她意識到,如此情感露骨、完全暴露弱點的遺書,一定會讓敵人笑掉大牙。差點就死了,她愣是把自己拽回來,拖到桌子前,藉着月光改了改遺書。改到最後一句想起來了,這不就算是自殺失敗嗎,是不是就應該用這撿來的命去復仇了?得到了天意,她很是滿意,暈暈乎乎地在遺書尾端加上句“重生之夜”,便極深地陷入夢鄉。

既然是決定了復仇,李葉茴就不想再垂頭喪氣地生活。她沒想好復仇的計謀,但隱約覺得不應當大動干戈。自己出獄後,自然要爲青春爲數不多的幾個年頭謀劃下,但也萬萬不能讓徐小蕪好受。在沒有得到道歉的情況下,放棄追求公平,對她而言,是何其懶惰且懦弱。
可定計劃不像挑蘿蔔,又要省時省力、又要威力無窮,實在是刁難自己。
琢磨這事時,李葉茴突然想起,她還有條魚線沒有收呢!於是,她在母親第二十一次探監時,提出新的請求,“媽,幫我寫封信。地址在我和一個叫米西的人的聊天記錄裏。“
”米西?米西米西?“
”不是日本人的米西米西,是米西。大米,西瓜。他是李書的小三。“
”你……你怎麼知道?“
”李書給我介紹的。“
王小紅揉揉眼睛,”給她寫什麼信?“
”就三句。對不起。我撒謊了。他

高考結束了。

米西寫信。
李書米西分手,徐小蕪家庭回來。
李書耳讀書,會說話一點點。
出獄

耳沒有任何機會。出了考場就被接走了。她很生氣。想辦法。沒辦法。接受短信。
第二天,差一點就成功了,可最後還是被母親發現了。安眠藥沒有用。王思能勸李燁茴,他們聊了一晚上,又哭又笑。釋懷了。決定第三天,只要李書耳來,就再也不追究了。
李書耳收到第二個短信,焦急,不睡。走來走去。媽媽鎖門,手機沒收,她生氣,往媽媽的被子裏灌安眠藥。徐小蕪睡覺了。三個小時後第二條短信,家書清晨起飛,不知道何時再來了。她家二樓,她要翻牆,手機被沒收。
第二天晚上,李書耳說我來了。因爲她算好了量,往煮的米飯裏,菜裏,都放了安眠藥。母親睡着了。沒人回覆。她去早點攤,焦急等待,她說,家書,你要是不出現,我就不高考。王思能也說,孩子是無辜的。李燁茴暴走,什麼叫做孩子是無辜的,我也是個孩子,憑什麼我就不是無辜的。李燁茴無比掙扎,她沒有等來自己的道歉,最後王思能去了,說,他就是家書。李書耳很是開心,圓夢了,然後進了考場。王思能祝賀李燁茴,解放了。
李書沒有等到米西。他收到李書耳的信息,進考場了。他回家了。他說,我就知道李燁茴是個只會說不會做的小屁孩。年輕人。

李燁茴帶王小紅看房,這是李書家的房子。他們點評了一會。然後做菜,倆人看着夜色喫飯。很開心。聊風景。王小紅說,閨女,媽錯了嗎?沒錯。李燁茴搞笑,等我出來了,我們就回武漢吧。爲什麼。
因爲北京不歡迎我。
別這麼說。
真的。我想去個有根的地方。
你在北京長大,這就是你的根。
這個地方不承認我。

媽的,下輩子再也不做北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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