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楊照。
金庸在寫《射鵰英雄傳》的時候，他寫出了非常清楚的正邪人物。看所謂的東邪、西毒、北丐、南帝、中神通，在這五個人當中，西毒歐陽鋒跟北丐洪七公形成了最強烈的對比——一邪一正。
歐陽鋒是非常傳統、純粹的反派，一個純粹的惡。包括在船上，當大難來=來臨時，洪七公要救歐陽鋒，歐陽鋒都會倒過來暗算洪七公。相反，洪七公是一個連死敵面對生死掙扎的時候，都會想要去救的人，那就是一個正派的人物。
在小說裏，有一段改寫自《聖經》的故事，《聖經》裏面有名的故事是耶穌對着圍着這個婦人的一羣人說：“你們裏面，沒有罪的人可以丟第一塊石頭”。在《射鵰英雄傳》裏面，也就只有洪七公一個人在面對這樣的情況時，他舉手說：“我這一輩子我殺人，但我沒有殺過不應該殺的人，我沒有殺不是惡人的人。這就是正人。
然而這兩個人如此清楚的一邪一正，寫到《神鵰俠侶》，我們卻發現金庸對這種正邪的分野有了不一樣的佈局，或者是說他有了不同的想法。
一、除了正與邪，武俠小說還能有什麼？
大家記得洪七公跟歐陽鋒的結局嗎？這兩個人最後他們竟然是相擁大笑而死，正跟邪最後的結局那不叫作和解，而是曖昧的正邪之間超脫的理解。最徹底的正跟最徹底的邪衝撞在一起，並不是邪不勝正，也不是正不勝邪。到這個時候，金庸已經沒有要邪正對決有所勝負的寫法了。
《神鵰俠侶（古天樂版）》劇照：洪七公與歐陽鋒相擁而死.jpg
《神鵰俠侶（古天樂版）》劇照：洪七公與歐陽鋒相擁而死
除了這兩個人，我們也講到了南帝。這個人在《射鵰英雄傳》裏就沒了，不是因爲他死了，而是他變成了一燈法師，變成了一個和尚。這是爲了鋪設金庸後面刻意要寫的不是傳統成分的俠。
段皇爺怎麼變成了一燈法師？因爲跟瑛姑之間複雜的感情，包括了強烈的嫉妒，也就因此導致段皇爺他人生終極的試煉——要不要救那個小孩？要不要犧牲自己去救自己所愛的人跟別人外遇所生的嬰兒？
他沒有通過這個試煉，從此這就變成了心理障礙，段皇爺也就因此成了一燈法師。段皇爺他原來是一個公共的角色，他是大理國的皇帝，但是他把私情放在公利之上，因爲私情放棄了自己公共的角色，他放棄了可以愛國愛民的角色。
在這五個人當中，還漏掉了一個人，這是在《射鵰英雄傳》裏面我們不太認識的一個人——中神通王重陽。但是，我們絕對無法忽視他，因爲《射鵰英雄傳》是從丘處機開始寫起的，丘處機在《射鵰英雄傳》裏面厲害得不得了，可是他是王重陽的弟子。
還不只是如此，《射鵰英雄傳》一直不斷地推回到過去，重要的武林事件就是第一次華山論劍。七天七夜，最後論出來的東邪、西毒、北丐、南帝通通都贏不過中神通。可是這樣一個厲害的王重陽，卻到《神鵰俠侶》裏才寫他的故事，而到這個時候，王重陽的形象完全不一樣了。
二、王重陽與林超英：武功與愛情密不可分
講王重陽的故事，就不得不同時講林朝英。小龍女的武功來自林朝英，所以我們這樣看，在《神鵰俠侶》裏，一邊有楊過喊小龍女。但是大家不要忽略了另外一邊如同倒影一般存在，有另外一番奇特的深情，那就是王重陽跟林朝英，這兩個人的故事我認爲是金庸所有小說裏最被低估的一段愛情故事。
我們要講絕對的愛情，要把愛情寫到什麼樣的程度，你一定要拿王重陽跟林朝英來作爲代表。這兩個人，他們不只是終極的愛情故事，而且叫作終極的武俠愛情故事，因爲這不是一般的浪漫愛情。
林朝英爲什麼如此深深地愛上王重陽？因爲一方面來自於佩服，來自於崇拜，但也因爲這樣，這兩個人就永遠沒有辦法變成情侶，在彼此互相欣賞的同時，必然激發出強烈競爭的心境。
這樣深情深愛而蛻變出來無法解決的競爭心境，引發了所有奇怪的故事——兩個人爲了武功而打賭，進入到了古墓裏，一個在這裏留一幅圖畫，解釋如何破解另一個人的武功，另一個再留不同的圖畫，提出問題後又躲進石墓之中。
你看這一連串奇妙的發展，這兩個人他們最深刻的愛情，心裏面永遠都有對方。因爲對對方念念不忘，同時也念念不忘對方的武功，越是想念對方，越不可能兩個人可以在一起，武功就永遠盤旋在他們兩個人的頭上。
那種競爭心理跟愛情密切地結合在一起，所以才產生了非常奇怪的武功的來歷。包括九陰真經怎麼會被寫到古墓裏？林朝英後來爲什麼會設計出那樣一種古墓派的武功？
林朝英的路數是特別針對全真派的，她設計出破解全真派劍術的玉女心經。當林朝英設計完了這一套破全真派的玉女心經之後，王重陽又從九陰真經悟出了另外一套道理，再設計一套武功來剋制玉女心經。
但這還沒完，兩個人來來回回，林朝英在她生命最後終結，又把那個競爭的心情劃回到了初衷，到了原點，也就是對王重陽的愛慕。所以她的這套玉女心經劍法，真正能夠發揮最大效力的不是去壓制全真劍派的劍法，而是和全真劍派的劍法彼此心意聯通，互相合作。
這樣，楊過跟小龍女就是一個誤打誤撞，從全真派那裏學到了武功，另外小龍女的玉女心經用這種方式，兩個人結合在一起就變成了天下無敵。
你看，王重陽是什麼？王重陽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情種，他人生所有的一切，沒有把公利公義、愛國愛民放在最前頭。王重陽武功高強，高得不得了，但是一來，我們沒看到小說裏他做的俠義的事，再來，即使是他的武功，都表現在哪裏？
表現只有一小部分是創了全真派，把他的武功傳給了全真七子，培養出這些弟子，但是他的武功真正登峯造極的這一部分，全部是拿來對付林朝英的，兩個人如此念念不忘彼此而發展出絕世的武功。
三、《神鵰俠侶》：脫離傳統的俠
《神鵰俠侶》雖然是《射鵰英雄傳》的續篇，但是在這上面，《神鵰俠侶》和《射鵰英雄傳》非常不一樣，雖然《射鵰英雄傳》比《碧血劍》那種正統的武俠小說多出了一些東西。
多出了什麼？多出了很魯、很蠢、很笨的郭靖。郭靖爲什麼必須要這麼笨，要這麼魯？其實是爲了要凸顯黃蓉的嬌俏、聰明。所以必然的一個結果，寫黃蓉跟寫郭靖，怎麼可能是郭靖帶着黃蓉？一定是黃蓉帶領的郭靖。
《射鵰英雄傳》它的重要的主線，從武俠的角度來看，它延續着武俠的正宗，叫作“俠的形成”。
黃蓉因爲她的爸爸是黃藥師，所以她跟她爸爸一樣，是一個正邪之間的人。她是因爲愛上了郭靖，所以在許許多多人情世故上，她本來是領着郭靖，但是郭靖的的淳厚的個性跟正直的行事，慢慢透過私情轉化了黃蓉，導致她的正越來越多，邪越來越少。
不過金庸不會單純只寫這樣一面，《射鵰英雄傳》另外還有一面，那就是也有很多次郭靖因爲黃蓉的關係，所以他會把那種“俠之大者，愛國愛民”的公共性的一面放下來，顯露出兒女私情。
不過這個在《射鵰英雄傳》中，那只是隱伏的或者是增加更多趣味的，但是到了《神鵰俠侶》就不一樣了。藉由楊過這個角色，他就離開了正統的俠的概念，他沒有辦法用原來的俠的概念跟形象，來套在他的身上，他所擁有的那種感情，他的曖昧性，不管是俠的理想性或者是成俠的過程，都沒有辦法拿來套在楊過這個主角身上。
四、楊過與小龍女：私情勝過所有的一切
講到楊過，一定講到小龍女，而楊過跟小龍女給我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那就是私情勝過所有的一切。
兩件事情在小說裏不斷地同時進行，一邊是武林跟國家，一邊是楊過跟姑姑的感情。但是，有多少次《神鵰俠侶》的描述，讓我們留下最深刻印象，或者是確切地凸顯出來楊過跟小龍女的情感？就是即便武林有難，國家有難，我們認爲的公共性上再大的事情，都敵不過楊過愛小龍女，或者是小龍女愛楊過。
在《神鵰俠侶》裏面有這麼一段精彩的過程，這是傳統武俠小說裏面會寫的一種情節——爭武林盟主。在這段場景當中，金庸把我們前面講的兩條線揪在一起了。
大家要推舉武林盟主，出現了金輪法王。這個法王要來爭武林盟主，即便是郭靖黃蓉都沒有辦法真正阻擋金輪法王當武林盟主，楊過和小龍女出場了。所以本來已經爭完了，等於說搞了一個“季後賽”——你們大家打完了，可是你們還沒跟我打，怎麼能夠就說，就已經確定是贏了？
金輪法王（左） 扮演者：劉家輝.jpg
金輪法王（左） 扮演者：劉家輝
這一部分是楊過的詭詐，再配合上小龍女，她從古墓派學了林朝英的這套絕招、奇招，所以楊過再加上小龍女，在那個時候，他們就真的是無敵，贏了金輪法王這一邊。
所以贏了之後，小龍女成了武林盟主。換句話說，在原來的武俠小說裏，這是個重要的高潮——小龍女避免武林盟主的頭銜跟地位掉到這個邪惡的金輪法王的手中。但是，沒有其他的傳統武俠小說會接下來這樣寫——小龍女說 “過兒，我們走吧”。
意思是說，她眼中完全沒有武林盟主，她理都不理。對她來說關鍵最重要的，不過就在這句話裏面——“過兒，我們走吧”，到哪裏都是“過兒，我們走吧”或者是換過來楊過說 “姑姑，我們走吧”。
這是《神鵰俠侶》的真正的主軸——私情的力量比武林家國都要來得重要。這纔是金庸開拓的真正的新武俠，這純粹來自於金庸。金庸的這種新武俠的新，非常地驚人，他徹底改變了舊有武俠小說中的俠的傳統。
本來認爲絕對不能改變的東西，絕對不能改變的原則，從《射鵰英雄傳》裏面出現了黃蓉，到了《神鵰俠侶》有了楊過和小龍女的故事，產生的另外一個驚人的作用，那就是金庸面對武俠小說的讀者，非常巧妙地開始改變，但是這個改變幅度非常的大。
五、金庸靠什麼吸引了女性讀者？
在金庸之前，傳統武俠小說是一個非常陽剛的文類，基本設定的讀者都是男性，因爲男生喜歡打打殺殺，男生喜歡競爭，男生喜歡去搶武林盟主，男生喜歡這種激烈的文本，激烈的文類的寫法。
如果不是金庸的話，如果只有《書劍恩仇錄》和《碧血劍》的話，那麼到今天，武俠小說讀者的性別分佈怎麼可能會是這樣？講金庸小說，怎麼會有女生想要來聽？坦白講，在金庸之前，是無法想象的。
這些女性讀者，她們被金庸吸引來讀武俠小說，但是讀過金庸之後，她們不會再去讀過去前面的平江不肖生，她們不會讀還珠樓主，她們不會讀司馬翎，她們也不會讀東方玉。其他的這些武俠的作者，他們所寫出來的充滿陽剛男性想象的武俠作品，對於因金庸而讀武俠的女性讀者來說，沒有什麼意義。
所以金庸造成了一種什麼衝擊？他所寫的武俠小說，讀者的想象、讀者的設計在短時間之內快速地擴大，而且這個擴大除了性別，更重要的在於從武俠小說當中能夠讀到的樂趣。
從《射鵰英雄傳》到《神鵰俠侶》，讀金庸的武俠小說，很大的一部分樂趣仍然在武功招數。包括像東邪黃藥師，他在其中有很重要的作用跟意義——發明創造了許多詭詐的武功招數，意味着以前的武功是在手腳上打的，但是金庸進一步把武功寫到了腦袋裏。
金庸很喜歡用敘事的手法，就是把他的角色明白地放在一個單純靠武功就一定會輸的情境。遇到這種情景的時候，金庸會有一個套語，他會說，“這個時候，以楊過的武功不足以單獨贏過金輪法王”，或者是說，“楊過雖然這個時候得到了什麼，但是金輪法王和李莫愁兩個人合手，他是絕對守不住的”，或者說，“到這個時候他頂多只能夠跟人家過招二三十招”。
金庸爲什麼老是喜歡用這種套語？就是要提醒你，這個時候比試的重點就不再是手腳。單純靠手腳是不夠的，手腳上的功夫，金庸仍然可以寫得很精細，他有各式各樣招數的描述，但是會讓我們覺得更有趣的是腦袋上面的比試。
看楊過，你不會認真地去看他的招數，因爲你知道或預期後面還有更精彩的內容。首先，你想看的是楊過會怎麼動腦筋，用什麼樣的奇想或者是用什麼樣的詭詐來贏得這個局面，也就是武功不再那麼重要了。
再下來你會期待讀什麼，尤其是因爲金庸所以讀武俠小說的女性讀者？你要讀的是楊過的情感。楊過會用什麼樣方式來處理他的情感，表達他的情感，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把他所深愛的姑姑小龍女抓到他身邊來，也就意味着這時候的俠也沒那麼重要了。
郭靖仍然代表着俠，所以襄陽城有郭靖一個人去當大俠就夠了。俠是愛國愛民的人，在那裏替人間維持正義，去解救所有的人民。但這是郭靖的故事，這不是我們在楊過身上所要期待的。
所以這件事情從《射鵰英雄傳》到《神鵰俠侶》，其實對於什麼是武俠，尤其武俠小說所提供給我們的這種享受刺激跟樂趣，金庸已經進行了比我們原來想象更要具有高度改革性，甚至是革命性的變化。
寫到《神鵰俠侶》，金庸寫出了一種非常精彩的女主角，而且女性角色可以撐起半邊天的新的武俠小說，也有部分說明了爲什麼金庸的武俠小說會一再地被改編成爲電視跟電影。
就像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當中，偏偏只有“火燒紅蓮寺”紅姑的那一段被改編得最多。爲什麼老是改編這一段？爲什麼老是說這一段、演這一段？因爲這裏有女主角。如果沒有女主角，全部都是男性的電影，誰要看？誰要投資？
金庸在他的武俠小說裏脫穎而出，他就造成了一個滾雪球的效應。他的讀者羣擴張了，大家覺得面對這樣一種讀者羣，可以吸引比較廣大多元的讀者，那麼這種小說改編成電影跟電視，更有意義或更有機會。有精彩、吸引人的女主角，就會吸引更多的女性觀衆，他們來看電視、來看電影，認識了金庸，知道了金庸，所以就有更多的女性讀者去讀金庸的武俠小說。
另外的角度來看，也就給了金庸更多的鼓舞。金庸的膽子越來越大，倒不是說他寫了越來越多的女性角色，給女性角色更多的戲份，而是他清楚的瞭解，這種打破原來武俠小說的框架去寫既非武也非俠，但是看起來又非常奇怪的武俠小說的這種作品，是可以寫的。所以他膽子越來越大，越是朝着這個方向寫，越寫越精彩。
用這種方式寫的《神鵰俠侶》是金庸武俠小說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突破。感謝你的收聽，我們下次再會。
編輯 | 劉一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