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某天夜裏，顧尋與衆人商討軍務時，橫樑上突然垂下一隻紙筒。攤開處，通體素色的紙上落着一縷梅花狀的血印。
即便久經沙場，顧尋仍是目光一顫，旁人更已露出驚恐之色。過去數年，但凡收到梅花落印之人，無論身居何位，所居何地，次日亥時無一不在家中暴斃。
無數官兵當即調動，將軍府上下警戒。可當臨窗而立的顧尋感到寒風掠體的剎那，他知道一切都無濟於事了。
燭火搖曳間，窗紙上化出一道宛若梧桐纖瘦的身影，一支青笛抵住他的腦後。能征善戰的將軍，此刻手無縛雞之力。
顧尋驀然閉上雙眼，徐徐又睜開：“我與人素無恩怨，爲何請你來殺我？”
“你父親當年依附桓元子，貶斥殷浩時公報私仇，構陷許昱，累其滅門。其幼子得還，以至今日而報此深仇。” 聲音冰冷卻清麗，刺客竟還是位女子。
顧尋無奈嘆息：“家父早已過世，兄長盡皆早夭。二十多年的往事，我原一無所知。”
“你不要覺得不公平。許昱之子已當我之面自刎，以許家之絕嗣，得顧家之絕嗣，今你一死抵償父債，兩家也算恩怨了斷，再無相欠。”
言語間，顧尋感到腦後青笛隱隱作力，不消一瞬，女子指間勁力便將透體而過，在他眉心留下一縷血色梅花。
可本該萬念俱灰的顧尋卻又開口：“可否再容我幾日？今秦軍壓境，不日便將攻城。城破之日，禍及一州百姓。我請先盡家國之事，後爲私人之怨。”
片刻沉默後，顧尋瞥見燭火搖動，回神時窗上倩影不見，彷彿從未有人來過。
02
秦兵不捨晝夜的圍攻襄陽，面對數十萬來犯之敵，襄陽軍民上下一心，就連城中婦女也踏着血泊搶修城牆。秦長樂公苻丕親率大軍，幾番圍攻下甚至已突破外城，可眼看着早已殘破不堪的城樓，手下兵將竟再難前移分毫。
一把寶劍被送到苻丕面前，那是他父皇苻堅下令，倘若開春不攻破襄陽，則用此劍自刎。
顧尋站在西北城牆之上，望着再次湧來的秦兵，他陡然生出一種無力感。滿目皆是破碎山河，廢墟屍骸延綿數裏，遠望中的夕陽也彷彿被硝煙薰染，變得渾濁起來。
城牆終於被攻破，晉國兵將退回女人們趕修的城牆之內。幾天不曾閤眼的顧尋，視線終於模糊。而在身體搖搖欲墜時，他突然被左右扶着，只聽他們激動的叫喊：“將軍快看，秦軍退了！”
入目所及，先秦大軍一陣慌亂，紛紛後撤，全然沒了陣腳。顧尋不知哪來的力氣，主動率兵出擊。秦軍一潰千里，半月之久的攻防戰終於告一段落。
面對歡慶的父老鄉親，顧尋的目光卻漸漸暗淡。在襄陽刺史朱序召見賞犒之時，顧尋一人來到城南，空對着斜陽下的一根枯楊，女子的纖秀身影很快出現在身後。
“動手吧。”顧尋其實仍放不下襄陽。他深知秦兵很快會捲土重來，待到那時，襄陽是否還能守住，尚未可知。然而死生已付與一諾，他此刻只能淡然地閉上雙眼，神情肅穆，便當是在昨日黃昏的城牆上已身死殉國。
竹笛在半空停留許久，終又放下，“待秦兵拋戈北去，自是取你性命之時！”
“姑娘！”這次顧尋急忙轉身，也只堪堪望見女子那隨風而動的淡青色衣袂。
次日城中便有人傳言：當時敵勢甚大，有一女子自萬軍中取了秦將首級，秦兵因此失勢，顧尋大軍過處，自是所向披靡。
03
擊退秦軍之後，朱序言行間頗多得意之色，顧尋每每看在眼裏，頗感不安。他自薦在城外駐紮，以便勘探秦軍動向。
入定時分，顧尋輾轉反側，突然一隻紙筒落在眼前，藉着月光他看到紙上沒有梅花落印，而是娟細的字跡：“北林殲敵。”
顧尋調集輕兵，銜枚而走，行至北林之側，遠遠望去是擁簇的樹影。伴隨冷夜的風霜，人們聽到悽清的笛聲自雲間飄落，循聲望去，青衫女亭亭立於樹梢，青笛橫吹。顧尋擡望時不由訝異，人們口中殺人如麻的女魔頭竟有如此清麗絕倫的容顏。
突然透過飄蕩的青絲，青衫女的眼眸裏閃出凜冽寒光，身形如燕子般落入林間。林中頓時一陣騷動，氣鋒外透的竹笛直取潛伏秦軍的將領。秦將卻也不慢，一劍刺向空中。
青衫女從寒光邊緣掠過，其身法之精妙，近一分則劍光破體，遠一分則腳下勁力不到。電光石火間，回過神的衆人只覺一道清影似飛雨落花，轉瞬不見；而領軍大將已跌落馬前，額前洇開了梅花的痕跡。
聽聞動靜的顧尋立刻揮兵奔襲，面對羣龍無首的秦軍，再次展現出所向披靡的攻勢。
自此之後，秦軍之中時不時出現一道青影，而每當青影出現，都會帶走首要將領的性命。縱然每次出事後，秦軍就會增派好幾倍的守衛，可還是連青影是誰都不知道。秦兵惶惶終日，都傳言說有鬼神在暗助晉軍。
顧尋和青衫女相以表裏，每次青衫女得手，他便揮兵攻向中軍大亂的敵營，殺得秦兵人仰馬翻。一個月裏前方屢屢得勝，襄陽軍民激動得幾乎要載歌載舞，都認爲秦人將不日退兵。而顧尋一直將自己隔絕在城裏的熱鬧之外。
又是一夜明月當空，顧尋久久仰望一支瘦梅的梢頭。自從請纓出征，薰灼了多年的硝煙，他的臉龐早已不復玉器雕琢般的精緻。
而此時此刻，臉上的棱角被月光浸得柔軟，他彷彿又變回當年的顧家三公子。
“不知今晚是否會收到她的消息。”顧尋默默垂想，心頭平添了一段細膩的情味。一閉上雙眼，耳邊彷彿響起她吹奏的笛聲，腦海裏就浮現出她在月下的影子。
不知不覺，梅花落滿了肩頭。
04
前線將領屢遭刺殺，終於讓苻丕忍無可忍。爲了穩定軍心，他決定親自坐鎮前線大帳。
深知刺殺一個苻丕，勝過取百員大將的首級。青衫女於是又潛入秦兵軍中，仍似往常那樣尋得統將大帳。只見得案前坐着一身形威嚴之人，不由分說，揮動青笛挽起一縷青花，在對方眉心留下了梅花落印。
確認所殺之人正是苻丕，她正要飛上哨崗，吹笛讓顧尋引兵來攻。這時一聲炮響，全營秦兵圍將上來，青衫女腳下的土地陷了下去，飛出的機關縛了她右腳，無數弓箭指向了她，又有從百萬人中遴選的秦國十二大高手向她飛來！
這晚顧尋有種莫名的不安，雖然沒聽到笛聲，他仍領兵接近秦兵營帳。見秦營調度不似往日，他更加皺起了眉頭。
這時笛聲姍姍來遲，顧尋下意識地擡起頭，卻沒追尋到那抹青色的身影，隨後他聽出，這不是她吹奏的笛聲。
顧尋立刻察覺有詐，可下一刻他又想到她的安危。於是所有顧慮都被拋開，振臂一揮領兵攻殺。當他們殺入敵營，顧尋最擔心的埋伏沒有立刻出現，碰到的都是些抱頭鼠竄的秦人逃兵。
但很快他看到眼前是一片修羅場，屍體堆積如山，箭矢遍地如林，青衫女拖着斷了的右腳，俯在屍山血海的中心，青衫變成了血衣，而在她身遭，是已成了斷肢殘軀的秦國十二大高手。
這時，數倍於顧尋他們的秦人援兵圍上來了，壯士們奮勇殺敵，戰至一兵一卒。顧尋渾身是血，懷抱着青衫女。
青衫女的嘴脣翕動，染血的手指顫抖着觸上顧尋的眉心，“我……終究沒替他了卻這段恩怨。”
在顧尋耳畔輕輕述說着，青衫女的手指在半空跌落。留在顧尋眉間一縷梅花狀的血印，又沿着他的鼻樑流下一道紅痕。
無數秦兵將兩人困在核心，秦將欲招降顧尋，他卻喊道：“取酒來！”
一壺山西的杏花村被送到面前——可嘆的是，山西也已落入秦人手中。顧尋滿臉肅殺，望着包圍自己的敵人，仰頭將故國的美酒一飲而盡。
衆人見良久無動靜，上前視之，才知二人已死，原來顧尋早將毒藥化入酒中。
05
次月襄陽城破，朱序被俘，大片疆域落入秦人手中。
後五年，謝安將軍東山再起，大敗百萬南犯秦兵，繼而乘勝追擊，襄陽復得。
謝將軍率衆來到城南郊外，對着衰草殘陽，他望見一處殘破的墓碑。他聽隨從說，這是顧將軍之墓，又聽說在襄陽被圍之日，他曾多次率軍主動出擊，每每挫敗秦軍，讓秦人心驚膽裂。
謝將軍沉吟許久，感慨道：“壯士身死，其心爲國。千載之下，炳炳如丹。”
當人們掃除顧尋將軍墓前的雜草時，發現墓碑旁插着一根梅枝，上邊掛着一支青笛。在無數個夜晚，這支青笛彷彿都會吹奏起無聲的旋律，撫慰着英雄躺在冰涼的荒野上。
文/姜榆木
配圖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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