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 和風未滿林

01

我第一個名字是方鴻取得,他說,我被夕陽送來,就連夕陽都很遜色。所以,叫我夕兒。

那個時候,我被爹拖着送到白師傅的面前。他一雙嚴酷而皺紋盤結的眼睛,我至今都還清楚的記得。

“小丫頭,以後你就賣給我了。”

一聲之下,我懵懂地跪在一個金身佛像面前。那時候,我還不明白,佛爲什麼總是笑的那麼開心。難道是爲了證明他普渡的衆生,皆爲太平盛世下的子民嗎?

不,我可沒有信過。

跟着白師傅打了五年的功底,我終於在十歲那年破格跟着師兄上街賣藝。就是那個不溫不熱的清晨,天空是鴨蛋青,來人是翹楚紅。

“好,本少爺賞錢了。”

方鴻揚起一把零散的紙幣,銅錢。叮叮咚咚的聲音裏。我只看見他一身漿紅的綢衣,清亮而稚嫩地眉眼,還有那滿天滿地的讚賞。

“夕兒吧,小爺賞你的名字。”

“還不快給方少道謝。”一旁的白師傅喜上眉梢。

我趑趄不前,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突然顫笑了一下,揚起衣衫,一把把我拉到了他身後,“師傅,這丫頭我帶她玩幾天。”

說着,我看見白師傅的手上有幾枚銅板在作響。連忙地點頭哈腰地迴應。

“好好,您說了算。”

02

他拉着我踏過檀木做的臺階,然後調皮地跑起來。臺下二胡,鼓聲摧拉枯朽地在階上隨着他的笑聲越來越響亮。

“可曾聽過戲?”

“不曾。”

“今個小爺我就帶你瞧瞧。”

等到腳步落定,我們兩個抱住了最上方的欄杆,一旁地管家氣喘吁吁地邀請我們坐下。方鴻豪邁地揮手,“管家,要坐你坐,我兩不需要。”

說完又扭頭,“去外頭買兩串糖葫蘆來。”

管家一臉無可奈何地扭捏下樓,方鴻見管家走遠拉着我來到後臺。眼前是剛剛唱罷戲的一名旦角,她正在拆卸頭環。

“小令,讓本少瞅瞅你的裝飾。”

“哎呦,今天怎麼帶了個小姑娘,不會是新進門的小媳婦吧,長得這麼俏人。”這個叫做小令的女人一邊說着,兩道油黑的眉毛便溫柔地笑起來。

“去一邊,這我新結實的道上的友人,夕兒。”

小令似乎對我很感興趣,說我是喫戲飯的好料子,只可惜沒有走上這條道。臨走時,還送了我一個鳳尾釵子,如水蔥的食指嬌俏地輕嘬我的額頭,嬉笑道,“以後發跡了,可要記得我啊。”

我笑了笑,傻乎乎地點了點頭。

自此,每天下午。方鴻總會坐着一輛黑色的汽車風塵僕僕地而來,他會在車窗口漏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齒,用溫潤的嗓音喊我的名字,“夕兒,走了,上車。”

去集市中心的街鋪旁鬥蛐蛐,要不就是南街的馮老大買糖人,還有香酥爆炒甜慄。最重要的是,遇見了他,我似乎再也沒哭過。

可好景不長,一股濃厚而刺鼻的硝煙瀰漫而四起。白師傅慌張地上下撬着門框,“抓緊收拾,收拾完就走,洋鬼子要來了!”

所有人都把慌亂掛在臉上,我率先收拾好了包裹。因爲,我打算去找方鴻,我想要告訴他,可能我們兩個暫且見不到了。

匆匆地趕到方府,發現大門從外頭鎖住。我薅住路人的衣角打算詢問他的消息,“請問方家.....”

可每一個人憤怒地推開我,就在我無功而返時,一個女人撞上了我,是小令。她急迫地蹲下來,儘量和我視線齊平,“這是方鴻給你的書信,他要你下午三點馬上趕到碼頭。”

小令說着,把信塞進我的懷裏。我一路懷揣着信跑回院裏,拿起包袱就要去碼頭。白師傅眼疾手快地抱住我,“你上哪去,我們要逃命了?”

我突然急地哭了出來,“方鴻,我去找方鴻。”

“放什麼狗屁,那位少爺早就跑了。”

白師傅一路抱着我,把我放在一輛馬車上。他們似乎看出了我要跳下馬車的慾望,一個個如狼似虎地桎梏住我。

所以,方鴻,對不起,我還沒辦法去找你,請你再等等夕兒。

到了晚上,安靜地只有夜風哭泣的喘息聲。一個師姐抹掉我的眼淚,藉着燭光,翻開你給我的那封信,一個字一個字讀着。

“夕兒,我的第一個朋友。聽我父親說,最近南方戰事告急,恐怕要打到咱們家門口了。所以,我們家要連夜趕去京城,我被父親囚困在家中,不得外出,特令老金把信寄到小令那裏,希望你能收到,我在碼頭等你,對了,偷偷告訴你,包裹裏還有馮老闆的糖人哦,你最愛的老虎糖人。所以,不要遲到。”

車軲轆突然踉蹌了一下,抱着我的師姐也搖晃起來。大家都在夜裏被冷風裹挾着,我收好那封信,心裏想着,方鴻,你叫方鴻,我一定不會遲到。

03

到了京城,我並未放棄尋找方鴻。但是憑着當年的那枚釵子,陰差陽錯地找到了小令。她如今早已不唱戲,隻身着丹士林樣式的旗袍。

“你還在找他啊,可我並未聽說方家如今在哪裏安身。”

“嗯,他說過會等我的。”

不知道是我這句話觸了景,還是物觸了人。小令竟支支吾吾抽泣起來,“想當年,日子過得那樣輕鬆,唉,一天不如一天了。”

看着她佝僂着背脊的身影,我怎麼也無法想到當年在臺上驚豔了紅塵的人會落到如此,人生歸根還是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二十歲那年,白師傅把我帶到一家郊外獨院公寓。然後,他拋棄了我。

等到陽光升起來時,那個男人袒露着胸脯安然地躺在我的右側。他是第二個給我名字的男人,喬明。

“以後,跟着我,你不用喫苦了。”喬明一邊繫着白縐綢的圓領子,一邊回頭問我,“哦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我搖搖頭,關於那個名字,夕兒,我自私地只想聽到從方鴻的嘴裏說出來,其餘一切都是流水,花謝。

“那以後就叫安然好了。”他揚起胳膊,下頜鬍鬚在印有金盞花的燈下漸漸變暗,然後明亮,最後隱入黑暗。

我內心無比清楚,自己不是這小公寓的主人,只是被他的主人暫且收留而已。每到夕陽西下時,他便風塵僕僕地在樓下衝我揮手,然後很溫柔地擁抱我。

他很喜歡吻我的眉毛,吻完後嘴角就像一條涓流略過一樣。到了清晨,他便重新坐上汽車,離開公寓,離開我。

就在我以爲要永久地居住在這個清晨黃昏交接的公寓時,方鴻悄無聲息地又進入我的世界。

“方鴻那小子,越發猖狂了!”只見喬明怒氣沖天地把電話摔在地板上。

我聽見那個讓人懷念,讓人激越,仿若胃部不斷綿延反芻的名字時,努力地把一杯茶放在喬明的桌上。

喬明卻伸直了胳膊奮力把茶杯撞翻在我懷裏,滾燙的茶水瞬間溢滿了我的旗袍。我強忍着淚水,“姥爺,不要生氣。”

喬明的瞳仁只在眼眶裏流轉了一秒,然後瞬間看向了我,“把你許配給方鴻那小子做妾,如何?”

04

其實做妾對於如今的我來說,都是一種奢望。可等我到了方府,才明白做妾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方鴻並沒有一身紅衣地迎娶我進門,我是一個人伶仃地穿過車馬,人羣走進方府。讓人失望的是,他並沒有認出我,不,確切地說,他沒能認出夕兒。

更給我當頭一棒的是,他身邊早已有了另一個女人。

女人喚作琉璃,有一雙乾淨透通的桃花眼,笑起來滿眼含嗔。每當我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琉璃便會緊緊依偎這方鴻的胳膊。

我只能偶爾,遠遠地看着他的眉眼是否還像當初。好想抓住他的手,問他還愛不愛聽戲,愛不愛喫糖葫蘆,愛不愛.....我?

只有他在書房的時候,我有機會端着茶盞踱步進去。

“杯子放下就好。”他很安靜地翻着書頁,卻並不擡頭看我。

我慢慢地放下茶杯,欲轉身就走。他卻叫住了我,“慢着,喬安然小姐。我想你是知道我爲什麼娶你,全憑你權力通天的哥哥,所以,在這個家,請你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就好,以後,端茶這種事就不必了!”

不必了,這三個字簡直是烙鐵是印在我滾熱的心坎上。我想回頭告訴他我就是夕兒,我很向他,甚至一直在找他。

可他轉身就關上了那扇赤褐色的木門,把我扔在另一個黯然的世界裏。

我情緒崩潰地抱着那把釵子大哭,彷彿只要向它訴苦,一切就會回到最初。可是,可能嗎?我已然骯髒的身體,破碎的靈魂。

就在這時,方鴻卻突然推開了門,“你哥哥...”

我機警地把釵子藏在身後,擦乾了淚。

他的手在門把上停留了一會,又回過神來,“沒什麼事,過段時間不能陪你回家,你記得路上小心。”

我淡淡地微笑,“好。”

我比誰都清楚,你不陪我,無非是爲了陪伴琉璃去遊玩。無論我怎樣做,也無法喚起我想見的那個方鴻。

我手裏握着一包毒藥,是喬明給我的。他讓我做方鴻的妾,不過是因爲喜歡琉璃。既然得不到琉璃,就讓我毀了方鴻的心頭肉。

可我知道,他愛她。

或許,這就是多年前我本應履行的宿命。心從哪裏跳動,就在哪裏停止。到頭來,我不過是你的紅臉面,她卻是你要的紫檀心。

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踏上階梯的腳步聲,似乎是小令。小令找到方鴻了嗎,真是笨啊,比我遲到了一步。

有人用拇指在擦我嘴角的血,是方鴻,他終於肯看我了。兩道細細的眼瞼好像佈滿了淚水,在悲傷誰呢?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夕兒。”

“我不是夕兒.....”

我不是夕兒,誰也不是,只是愛上一個遙望星辰的人。外面的風打溼了綠茵的小窗,小令替我戴上了釵子,可我再也看不見了。

文/你要加油啊

配圖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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