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停筆,我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張紙片兒出神——這玩意竟出自我的手。不可置信。
眼珠瞪視着追隨它移動的軌跡,一個聲音木然地默唸: 紙片兒被抽走了。紙片兒夾進紙片兒們之中,被社團室的門一口吞喫入腹,再也見不着了——最好是,否則我會怕自己會忍不住生吞了它。
同桌很沒眼力見地在長桌底下抻直了腿用鞋尖踢我:“怎麼樣?”
我咬着牙扯出一個比哭還猙獰的笑。
“穩了。我要三瓶旺仔牛奶。”
晚修中段陸陸續續地有社團前輩到班公佈錄取結果,同桌把脖子伸得長長,不肯放過一點兒風吹草動,像極了聽見鷹聲的野兔。
我叼着旺仔牛奶的吸管,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詮釋得淋漓盡致,卻還是安撫她說:“放心,有我給你墊着呢。”
她仍然很不安,似是自我安慰地、反反覆覆地同我說文學社社長有多麼多麼地好,眼光又是多麼多麼地挑剔——在雞蛋裏挑骨頭的那種。即使安插了我這麼個托兒,恐怕也入社無望呀。
“再說,你可是中考狀元!名人效應知道吧,不該讓你摻和進來的。”
蒼天!她終於良心發現了,同桌可不是這麼利用的。
我嘆了口氣,再三向她保證,文學社不可能看得上我那篇語無倫次、集詭異與怪誕於一體的玩意,那簡直是夢囈——除非社長是個奇葩。
我的同桌張開嘴,怒目圓瞪,明顯還存了反駁我的意思,卻再也憋不出一個字。
她敗在不願意承認暗戀對象是奇葩。
貳
再看看標題你也可猜出了:一、我的確入了文學社;二、文學社社長確實是個奇葩。
我想我應該這輩子都忘不了那晚——除非半途患了阿茲海默症。
那時我正和同桌拌着嘴,餘光裏一個瘦高的影子卻飄近來,倚在靠走廊的窗上,而後靠窗位的同學莫名其妙開始騷動。我擡起頭,卻見許多帶笑的眼睛瞟着我。
身上每一個毛孔都不自在。
一個清亮的聲音在喫瓜羣衆身後響起來:“周葶筠同學在嗎?”
我無語,在同桌幽怨的目光中站起,而一種強烈的預感來勢洶洶攫住心頭:明天天亮前,我的名字連同我的“大作”,將會以另一種形式,以同學們喜聞樂見的形式,響徹高一高二級。
這一切都應該歸咎於我的狗頭軍師、我的同桌劉小姐。
我爲劉軍師帶來了兩個好消息和兩個壞消息。
“你入社了。社長說他記得你。”
她蹦蹦跳跳瘋完一圈之後問我:“還有呢?”
“社長讓我轉告,他有喜歡的人了。”
她像株猝不及防被熊孩子狠狠戳中的含羞草,耷拉下來。
其實我後半句話還沒講完:不知是哪位前輩看走眼,竟將我也陰差陽錯地納進了文學社。然而她沉湎於失戀已足夠痛苦,應當沒有操心墊腳石的餘力了,不如自力更生。
思及此,我便噤了聲。
插個題外話。社長升高三卸職那天同我說,他之所以看中我和我的文章——“你別多想,主要是文章”,不僅僅是因爲這篇怪誕文學的作者有一個女孩子般清新的名字……
好吧,“不僅僅” 之後是什麼,他沒編出來。但他初次見到我時露出的表情,就是大字加粗的:“什麼?你是男生?”
叄
在招新季過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沉迷於化學競賽樂不思蜀,基本忘了文學社這回事。直到某節自習課上軍師傳了張紙條問我:“月稿寫什麼?”
這個問題就像“今天晚餐喫什麼”一樣難纏。我靈機一動,差點站起來給自己的絕妙主意鼓掌:“退社申請。”
那時約莫全校師生都知曉我的大名了。自附中建校以來,有大把人因入學成績出名,有不少人因匪夷所思的通報理由聞名級際。而因作文爲人所知的前輩,大概不超過十個。
有意思的是,這三條我全佔。
同學介紹我時說:“這就是我們班晚修用復讀機聽交通廣播電臺、在校刊上寫‘同學像番茄醬被擠進薯條狀教學樓’的市狀元葶葶。”
聽衆一般認爲這是四個人。
我是市狀元——這個葶葶嘛,一定是女孩子,還是文學美少女。
然而待他們拜讀了作爲錄取作品登上社刊的《美食高中》,便會無一例外地笑倒,捧着我的masterpiece複印件發出非人般的嚎叫聲。
其實我並不想要這樣的生活,這讓我覺得自己是活在聚光燈下的諧星。他們光顧着指點着我的文章大笑,卻看不到我本人的閃光點。更何況我的創作初衷不過是爲了三罐旺仔牛奶。
我不是怪誕文學作者,也不是譁衆取寵的文學社新生,我只是周葶筠。僅此而已。
劉軍師悶笑着把紙條傳回來:“本軍師提前祝賀你脫離苦海!Btw,你笑得好像一朵菊花。”
死線當天二十三點五十九分,我踩着點上交退社申請書,這個微妙的時間點果然引起了社長的注意。
他接受文件後沉默了半晌,然後問我:“我可以退稿嗎?”
我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差點把手機從陽臺上摔下去,連忙回覆:“不可以。 ”
我本以爲此事既已到這般田地,怎麼看也該結了,誰知他忽然一個微信電話打過來:
“理由呢?”
“我已經在申請書中寫清楚了。”我的心虛抖落在風裏,連同露出的狐狸尾巴一併瑟瑟發抖。
他在電話那頭長長嘆氣:“我指的是‘狗屁不通文章生成器’之外的理由。”
我隱約記得自己搬出了競賽、學業、文筆差技術水等等由頭,嘴一順險些把劉軍師與旺仔牛奶也抖出來。還好他已被我說動,約定以後再合作。
儘管道路有些曲折坎坷,我還是如願退了社。那篇非人生成的亂碼自然沒能在社刊上亮相奪走他人眼球。然而爲了附和題目,我姑且將它算作第一次退稿吧。
退社後我頭不疼了手不酸了筆也不斷水了,連一口氣爬六層樓都有勁兒了。這樣看來,我應當是世界上最快樂的被退稿人。
肆
十月校運會當天清晨,我被劉軍師僱去學生會後勤部統計道具。
劉軍師瘦小的身影在後臺各處上躥下跳,卻把一切理得井井有條——讓我想到齊天大聖背後那羣未開化的猴子猴孫——唯獨沒擺正自己的工作牌。我出言提醒,她卻如同沒聽到不理不顧。總是如此,不論校卡、地鐵卡還是學生會身份牌。
於是我爲她真情實感地撰寫了一篇表揚稿,題目擬作“後勤部勤勉之星劉芬芳”。真情實感!不是因爲作業寫完了沒事兒幹。真的不是。
不得不說,負責“校運會活雷鋒”欄目的廣播站和文學社工作效率真高,從投稿到退稿,用時不過五分鐘。
順口一提,往返投稿處與班級大本營之間大概用時四分鐘。
我剛跑完1000米,便見劉軍師提着一瓶礦泉水,像只聞見肉味的狗子般一路屁顛屁顛跑過來,明知故問:“葶葶,你被退稿啦?”
我說這中考狀元的退稿,能叫退稿嗎?那叫回爐重造。
“你又寫了什麼好東西?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我一路走回大本營,憋着笑把表揚稿塞給她。
劉軍師臉色時黑時紅,最後她把表揚稿雙手遞迴給我,低着頭很輕聲地:”我先前跟文學社他們說好了。 ”
“劉芬芳這個名字,很難聽嗎?”
她顯然沒有想到我會打一記直男標準直球,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啊,你……都知道啦。”
劉軍師單手託着腮,回憶說,她上小學和初中時,每次廣播站唸到她的名字都會引起一片鬨笑。高中同學有素質,但她還是很排斥令自己的名字展示在陌生人面前。我說重點不是素質,是出現了更大的笑柄——我, 周葶筠。
劉軍師這才哈哈笑起來:”那我應該感謝你。來,好兄弟,乾了這杯水!”
保溫壺與塑料瓶相擊。那天下午我大概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從我唱搖滾的哥哥說到我自己,說到其實自己不喜歡搞競賽,尤其是化學;談及創作《美食高中》的心理;再從古典音樂鑑賞扯到搖滾樂,從肖邦到我哥最喜歡的樂隊X。話題越帶越歪。
最後我一邊用練習冊驅趕頭頂上的蚊子,一邊作出沒有任何現實意義的總結性發言:“名字沒有蓋住你的閃光點,反正我……我是說,我覺得你挺好的。寫字好看、有文采、有責任心……得勇敢一點。”
劉芬芳同學低着頭悶笑,肩膀一抽一抽,打着嗝說我好嘮叨好像文學社社長。而我猜她的臉一定笑得像朵菊花。 我們走出遮陽棚,便見紅色的霞光淋下來,當真像血一般,鋪滿了橡膠跑道。
伍
後來社長來找我約稿,報酬是X樂隊的演唱會門票。
我對於劉軍師見色棄義一事感到忿忿,卻還是抵不住誘惑寫了樂評。那篇樂評我寫得心潮澎湃,恨不得扒了譜一併粘在文檔上,讓每個對我和《美食高中》存有刻板印象的傢伙都來拜讀。
可惜被退稿了。
劉軍師偷偷告訴我,文學社高層覺得我那篇文風太硬,不能迎合校刊受衆。
我無奈討回稿子,寄給了老哥,可社長堅持要把門票給我:“買都買了,她們也不聽搖滾。”我推不掉,自覺受之有愧,讓軍師替我轉交了票錢。當然票錢是老哥賞的,我其實是平白地得了張票。這是後話。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好事壞事成羣抱團地來。哥哥上了國內頂尖的大學,卻因拒絕選擇醫學專業和爸媽大吵一架;軍師向社長表白果不其然被拒,瘦了好幾斤;我和我下鋪的兄弟在化學省賽摸到一等獎,組成特訓小組向國賽進發……暑假裏文學社又來了,這次他們找我約的是詩稿,而報酬是劉軍師心心念唸的一套校運會限量書籤《color》——大家瘋狂搶購的時候我倆在聊人生。
副社強調再強調文風不能過硬。我說好好好,你們是金主,都聽你們的。
當晚我便靈感大發,才(熬)思(夜)如(到)泉(兩)湧(點),提筆作詩一首:
你說
我讓你想起
三月爛漫的桃花
四月如油的酥雨
五月欲燃之榴花
七月的碧荷無邊無際
八月繁星數不勝數
九月西山上的紅葉美如畫
我說/你讓我想起
三月叫春的貓兒
四月初生的蚊子
五月聒噪的蛤蟆
七月的蟬鳴無盡無休
八月酷暑忍無可忍
九月校道旁的落葉掃不盡
我給社長髮微信,告訴他我這首詩作成了,取名叫《爛桃花》。我這次沒有踩點交稿,因而他過了許久纔回復:你忘啦?我已經是退休老幹部了。
其實那篇詩稿最後也沒登上社刊。他們笑成一片說周葶筠你風格太奇葩太多變了,我們合理懷疑你在搞內涵。
我也笑。
至於書籤嘛……我還是得到了——在此我要感謝文學社全體,謝謝,謝謝!當然如果你們能笑得小聲點便再好不過了。
然而開學後劉軍師卻告知我,她早已從某高一小男生處以超低價購得了一份。
我便把書籤寄給了遠在帝都的老哥。他不明所以,打電話說:“給我這個幹嘛?拿回去送小女生吧。”
我說給未來的嫂子吧。
他終於恍然大悟:你把我當垃圾桶!
我對着電話哈哈哈哈笑了半天——宿管阿姨把我當白癡——然後我說,嗯,祝你的大學生活像這盒書籤一樣五彩斑斕!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掛了電話。我怕他罵我矯情。
By MarisaRai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