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的人生故事(上)

姥爺今年84歲了。

老話說,73、84是老人的坎兒。

聽媽媽說,姥爺最近越來越沒有精神。

“也沒有什麼病,就是蔫巴,你知道有些老人,蔫巴着就死掉了。”媽媽嘴裏不停的唸叨着。

“就是老了,身體機能衰退了,我們也做不了什麼。對於這麼大年紀的老人,如果走的時候不遭罪,已經是很好的了。”爸爸這樣安慰媽媽。

我聽出了媽媽嘮叨背後的難過,問媽媽:“你是不是很捨不得姥爺啊?”

媽媽忽然停下了她的絮叨,頓了一頓嘆息道:“我當然捨不得啊。”便沒有再說話。

沉默中,我回憶起我記憶中的姥爺。

我能想起的姥爺,是一個嗓門極大的老人,聲如洪鐘,中氣十足,脾氣暴烈直接,從不會給人面子,罵起兒女來尤其兇狠,那劈頭蓋臉的氣勢,像極了太上皇,大有“老子雖然退位了,但你爹還是你爹”的氣勢。姥爺的一衆兒女們,除了暴脾氣的三姨之外,其他人從不敢跟他頂嘴。

前兩年姥爺身體好的時候,住在離兒女們有些遠的郊區,自己種菜,閒着沒事就找鄰居下棋聊天,走起路來健步如飛,連媽媽都跟不上趟。

姥爺是個粗線條的人,對小輩的感情也不深,每次我去看他,他只是淡淡的問問,在北京做什麼工作的,賺多少錢啊,就沒有別的話聊了,臉上的表情也很冷淡。

這些年,在面對家族的第三代,唯一能讓姥爺綻放出笑容的,是姥爺的孫子,老左家三代單傳的獨苗。

雖然6歲之前在姥姥、姥爺身邊長大,但我對姥爺一直沒有太深的感情。

一方面,我基本上回憶不起來任何6歲之前與姥爺相處的細節。姥爺不是個太愛着家的人,經常出去東家走西家逛,家裏大大小小的所有活計,餵豬、養雞、家務都是姥姥在操持。我印象裏只有姥姥在家裏腳不沾地忙前忙後的身影,姥爺只在喫晚飯的時候纔會出現。現在想來不可思議,可是在當時,沒有人覺得這樣的家庭分工有任何問題,似乎在那個年代,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另一方面,姥爺自從姥姥去世後,越發的不管不顧起來,對兒女提了很多過分的要求,不滿足就又作又鬧,攪的家裏不得安寧。我也沒少聽到來自姨姨們和舅舅對姥爺的吐槽。對於這樣一個“蘇大強”式的老人,我並沒有太多的好感。

總之,姥爺對我來說就像一個淡淡的影子。這兩年隨着媽媽照顧姥爺的時間增多,姥爺這兩個字,纔在我的生活中偶爾的出現。

本來,我並沒有興趣瞭解姥爺的人生故事。

對於姥爺的狀況,我更在意的是即將失去自己父親的媽媽。

我看得出來,即使這個老人再“混蛋”,媽媽還是愛他的。我還記得20多年前,姥姥離世時媽媽的悲傷。我不忍心,媽媽再經歷一次這樣的痛苦。

而且我心中對姥爺是有怨的,姥姥是抑鬱症自殺去世的,在姥姥生病期間,姥爺並沒有把姥姥的病放在心上,還是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我有時候想,也許姥爺當時對姥姥好一些,姥姥不會走的那麼早。

三姨曾經問過姥爺:“爲什麼不照顧好媽,爲什麼不好好看着她,你讓我們早早失去了母親。”姥爺的回答則顯得十分絕情,姥爺說:“人都已經死了,我有什麼辦法。”

自小被姥姥帶大的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樣一個回答。那種悲憤的心情,使得我並不願意去了解姥爺更多。

“你到底愛姥爺什麼呢?”這反而是我最想問媽媽的問題。

似乎是爲了幫我找到答案,我在讀的心理學專業班留的作業--畫家庭圖並瞭解你的家庭故事,成了解開這個謎團的鑰匙。

於是,在老家的沙發上,我和媽媽面對面坐着,聊起了姥爺的人生故事。

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我從敷衍,到震驚,到升起各種各樣複雜的情緒,到最後與媽媽一起沉默,我才發現我是多麼簡單粗暴的給姥爺貼了“自私”、“不負責任”的標籤,直到我瞭解他的人生,我才知道,姥爺是多麼的頑強。

姥爺出生在1937年,一個戰爭在中華大地上打響的年代。

姥爺出生在東北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上,可想而知人生要經歷怎樣的艱難。

姥爺的爸爸媽媽,是在一場鼠疫中去世的。而鼠疫,是日本人在撤離之前,在東北投放的。那場鼠疫,死的人不計其數。

“那鼠疫可邪乎了,得上之後就開始拉肚子,不到一天,人就走了。你太姥姥人都沒死,就被埋了。那時候哪有棺材啊,家裏的櫃子,把中間的橫樑一鋸,就把人塞進去了。你太姥姥去的時候,天可熱了,人還在喘氣,可眼睛裏都是蛆蟲。”

媽媽向我描述着當時的場景:“這都是老一輩人跟我說的,當時你姥爺因爲父母一天之內都去了,受不了打擊,也是病病歪歪的,纔不到十歲的孩子,站都站不起來,出殯當天是人扶着才勉強站起來的。出殯的時候大兒子要摔盆,你姥爺哪會啊。被人拖着,頭上被按着個瓦盆,再被人一按頭,瓦盆就碎在地上了。”

“那後來呢?姥爺是怎麼活下來的?”我問。

“你姥爺還有個二十多歲的姐姐,長得特別漂亮,被當地的地主看中了,就嫁給地主了。那哪是地主啊,那就是惡霸,嫁過去就是沒黑沒白的幹活,跟牲口一樣,捱打捱罵,一點地位都沒有,婆婆還特別兇,唉,那罪遭的,別提有多多了。”媽媽感慨着。我聽的心臟一抽一抽的,心口發緊,悶的厲害。

姥爺的姐夫,看中了姥爺家的財產,幾間房子和幾頭豬,就把姥爺和姥爺的弟弟接到了家裏,也順理成章的接管了財產。時間長了,地主家嫌棄兩個小孩喫的多,就想把兩個孩子弄死。有一天地主弄了一條鞭子,死命的抽姥爺,一鞭子抽過去,姥爺就會一個跟頭。眼看就要把姥爺打死了。姥爺的四叔,不知從哪聽到了消息,匆忙的趕到地主家,說要把兩個孩子接走,當然,財產是一分錢也要不到的。

就這樣,姥爺和姥爺的四叔一起生活,那個時候,姥爺的四叔家裏,還有八個孩子,已經窮的揭不開鍋了,經常沒有飯喫,再加上兩張嘴,生活更加沒有着落。

“即使是這樣,你姥爺也沒被虧待過,喫的從來都是平分,你姥爺小,還能多分到一些。你姥爺一直記着這份恩情。”媽媽這樣對我說。

“即使生活這麼艱苦,還保有內心的一份善良,真是不容易啊。如果當年沒有姥爺的四爺出手相助,那如今就不會有我的存在了。”我這樣想着。

姥爺十二歲的時候,就出來務工了,最開始是給人放牛,沒有工錢,只供飯。再大一點,就被介紹到各種廠子裏工作。

“那些活啊,能累死人。你姥爺經常出去幹一天活回來,在炕上一動不動的躺着,累的根本就動不了。就這樣休息一宿,再去幹。到冬天才難熬呢,幹活的時候累的人一身一身的出汗,冬天人不是穿着棉襖麼,棉襖都溼透了,東北又冷,衣服凍成冰,把衣服脫下來,都能像個人一樣立住。你姥爺最後一份工作是在油廠,一直到退休。油廠的活,更難幹。車間裏常年四五十度,蒼蠅飛進去沒幾分鐘就掉在地上不動了,你想想那個環境有多糟糕。”媽媽跟我邊說邊比劃着蒼蠅飛不動了掉在地上,我心裏極度的震驚。

“就沒有稍微輕鬆一點的活麼?或者幹幾天歇幾天?這樣會累死人的。”我問。

“那個時候哪有輕鬆的活,大家都這樣,不幹就沒飯喫,就得餓死。你是不知道餓肚子的滋味是有多難受,你問你爸,你爸多少年了,一口燜土豆都不喫,就是因爲小時候沒飯喫,能喫個燜土豆都是好的,總喫總喫,給你爸喫噁心了。那個年代,人都不是人了,活下來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你姥爺是真的身體好,我們周圍的鄰居,很多到四十歲就頭髮花白,不到五十人就沒了。重體力活耗身體啊。”

“姥爺就是一直這麼咬牙堅持着?”我不由得佩服姥爺的堅韌。

“你姥爺幹了將近20年體力活,一直這麼堅持着,你姥爺,可是一個極有韌性的人。”媽媽這樣說着。

“將近20年的體力活?那我姥爺三十出頭之後就沒幹過體力活了?那他去做什麼了?當時大家不是都幹體力活的麼?”我一時來了興趣。

“後來啊,發生了一件事情,徹底改變了你姥爺的人生。”媽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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