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歌專欄】《胡亂唱歌》:如果我是0117號考生

原創 攝影/撰文:胡歌 VOGUE 2017-03-15

二月中旬 我完成了《如夢之夢》最後一場演出 隨即又墜入了另一場大夢中 受母校上海戲劇學院的邀請 我成爲了今年表演系專業考試的評審老師 回到久別的校園 身處熟悉的教室 看着一張張陽光稚嫩的臉龐 許多記憶裏的片段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浮現 十六年前 我和他們一樣 如初生牛犢 面對猛虎般的人生 毫無畏懼 和許多同齡人一起前赴後繼 甚至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 可時至今日 幸運如我的 寥寥無幾 

我是幸運的 中了一張人生的彩票 換來了一場令人羨慕的美夢 我也曾不願醒來 但若是現在 能讓我重新回到考場 回到十六年前那個明媚的春天 我一定會說  我願意

但人生沒有回頭路 誰都無法重新來過 那幾天我總是失眠 總是想象自己能和他們中的某一位互換角色 想象着我和他們一樣 站在考場上高聲呼喊“各位老師好 我是來自上海的考生 我的考號是……”

或許念念不忘 真的必有迴響 

終於 

我的想象在夢中實現了

誰都沒想到我會去報考藝術類院校 雖然進入高中以後 我的顏值和成績能用天壤之別來形容 並且一直保持着南轅北轍之發展趨勢 但我仍然堅持不靠臉喫飯的原則 每日頭懸樑 錐刺股 力爭在高考中表現出足以令國足汗顏的成績 當然身邊也不乏勸我棄筆從藝之人 他們覺得在小鮮肉橫行的時代 我不去當演員簡直是暴殄天物 我把這些人全部歸爲損友 每當他們苦口婆心的時候 我都報以不屑的表情 老子長得帥是父母給的 要老子以這樣的方式拼爹是對我爹的侮辱 何況老子從小就和藝術不沾邊 什麼朗誦 表演 唱歌 跳舞一樣都不會 人家招的是演員 又不是模特 雖說現在有許多演員靠面癱臉就能撐一部戲 可那得多厚的臉皮才能從頭到尾保持一個表情啊 我自認爲離這行太遠 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 我得和最要好的女同學考上同一所大學 我不能只管栽樹 讓別人乘涼啊 而且女同學也一定不會答應我去學表演 她怎麼可能容忍我將來和那麼多美女假戲真做呢 即使我再有原則 她也不會成全我的 這不是信任的問題 而是這個問題 根本無解

所以直到走進考場的前一秒鐘 我的腦袋都還是暈的 這一切太不真實了

表演系的初試分設在五個教室同時進行 上午兩場 下午三場 我和其他二十多個考生被安排在第三考場 進去之前 所有人都在走廊按考號依次排隊等候 我不幸地成爲了當天最後一場的最後一個 我心想輪到我的時候都快到飯點了 考官還有力氣和耐心麼 有一負責維持秩序的志願者小哥卻說我運氣不錯 他是表演系大二的學生 作爲一個過來人 他告訴我排在最後能有足夠的時間適應考場的環境 不容易緊張 還能根據前面考生的表現來調整自己的考試策略 最重要的是可以觀察考官們的脾氣性格 從而判斷出各位的喜好 我表面上點頭稱讚 可心裏卻覺得他說的第一條就不靠譜 緊張的情緒會隨着時間遞減 也有可能遞增啊 我連臺詞都沒背熟 哪還有什麼閒工夫去觀察考生和考官 那位老兄見我態度端正 臨別的時候神祕兮兮地告訴我有驚喜 不等我反應又補充了一句“進去就知道” 隨後他甩了甩並不是很柔順的頭髮轉身離去 留下了一臉懵逼的我和無數飛揚在空中的頭屑

“可以開始了”

教室裏傳出了一嗓子振聾發聵的聲音 我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 排在前面的考生魚貫而入 他們一個個看起來都比我淡定比我自信 我太慫了 完全被那一嗓子給震住了 心想那就是傳說中專業的臺詞功力吧 我盤算着一會兒考試的時候 哪怕憋不出那音色 至少也得喊出那音量纔行 說實話這次報考表演系的決定做得太過草率 比起那些在專業機構學習了幾個月甚至一兩年的考生 我幾乎是零準備 和那些中專藝校畢業的傢伙就更沒法比了 初試三項 朗誦 唱歌 形體 我的強項是形體 在學校打了那麼多年籃球 身體協調性應該還行 雖然不會跳舞 不會武術 但聽說只要走路不順拐就行 這考的又不是舞蹈專業 至於朗誦 我從小到大隻在語文課上讀過課文 考前求爺爺告奶奶 讓學校話劇社那幫小子給我扒了一段臺詞 據說是這兩年特火的一部電視劇裏的 叫什麼《琅琊榜》  我問誰演的 他們像看外星人一樣地看着我 我老實告訴他們自己從不看電視劇 那幫小子非跟我兜圈子 問我今年春晚看沒看 我狠狠地回答“終身難忘”

話說大年三十晚上 我們一大家子齊聚一堂 喫飯 喝酒 聊天 把一頓年夜飯吃出了難得的年味 我除了偶爾應付兩句長輩們的噓寒問暖 大部分時間都在用手機搶紅包 然後把搶來的紅包發給最要好的女同學 在那其樂融融的氣氛中秋波暗送 讓我覺得既興奮又愜意 自從高三開學之後 我每天都過着水深火熱的日子 一回到家 手機就得上交 好不容易熬到寒假 它才重新真正屬於我

“看春晚嗎”女同學發來一條微信 

“聽着呢”

客廳裏的電視鎖定着央視一套 雖然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那兒 可不論是看還是聽 它必須得在 少了它就不叫過年了 

家中那一派溫馨祥和的景象 突然被一首叫《在此刻》的歌打破了 幾乎所有的女眷都圍到了電視機前 先集體沉默 緊接着集體熱議 而我的手機也在那一刻收到了女同學發來的春晚截圖 並配以“我老公”三個血淋淋的大字 我看着圖中的兩個男人 咬着後槽牙問她“是哪個” 她居然秒回“都是”

我承認女同學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 在我這個年紀 本以爲能把一切都想得很透徹 但其實什麼都不明白 決定報考上戲表演系 完全拜她所賜 當然我也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掩蓋自己的小肚雞腸 我告訴所有人我並不是意氣用事 只是好奇那兩個男人是如何走上央視春晚的舞臺的 我想感受一下他們曾經走過的路 顯然這個理由沒有絲毫的說服力 班主任說我是投機取巧走捷徑 老爸說我根本不是這塊料 女同學說我腦子有病 並且威脅我一旦參加表演系考試就把我拉黑 可就算他們把嘴皮說破了也沒用 老子身上最多的就是叛逆的基因 在寫下如果專業考試不通過就繼續回學校埋頭苦讀的保證書之後 我拿到了上戲專業考試的報名表 唯一讓我有些不爽的是女同學真的把我拉黑了 如今在微信上眉目傳情不是紅包就是拉黑 簡直是對名著《紅與黑》的褻瀆 不過那幾天手機的續航時間屢創新高 對我來說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安慰 

所以當話劇社的那幫小子把那傢伙的臺詞遞給我的時候 我只能在心裏仰天長嘯 真是造物弄人啊 

“大家好 我是今天的招考老師 我代表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 和在座的老師一起 歡迎你們的到來 請大家依次坐到教室的兩邊……”

我遊離的思緒終於被抓了回來 正在說話的 應該就是剛纔讓我見識到專業臺詞功力的那位 他居中而坐 像是主考 六位考官坐南朝北一字排開 不要問我方向感爲什麼那麼強 老子緊張的時候就是一個細節控 左手邊的兩位考官年紀稍長 慈眉善目 對我們笑臉相迎 右手邊的三位年紀四十以內 表情嚴肅 眼神犀利 一看就是專挑刺兒的 不好惹 我們二十多個人被一分爲二 各自挨着教室東西兩頭落座 我因爲排在最後 坐在了教室的東北角  這個位置倒是不錯 和我坐對角的正好是當天唯一的女考官 顏值勝過所有女考生 她左邊的男考官顏值也高 不過髮際線更高 如果下來幾公分絕對能秒殺一片 挨着“高老師”就座的考官戴着一頂黑色鴨舌帽 帽檐壓得很低 從我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眼睛 這位老師鬍子拉碴 不修邊幅 看着有點面熟 卻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他的左邊就是今天的主考 頂着一頭濃密的捲髮 看那捲度應該是剛燙的 我媽每次燙完頭髮就那樣 我因此對他多了幾分親切感 他正在介紹考試規則和考場秩序 排在第一個的考生聽得特別認真 我暗自竊喜 誰讓他是第一個呢

“穿短袖的同學先把外套穿上 彆着涼了”坐在最左邊 年紀稍長的老師開口了 他的聲音特別好聽 雖然音量不大 卻有一種直指人心的魅力 

那些準備展示舞蹈才藝的考生的確穿得很單薄 都是露胳膊露後背的練功服 可他們紛紛表示不冷 說教室裏很暖和 但年長的考官依然堅持 讓幾個女生把外套穿上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上戲的校園 以前對這學校沒什麼感覺 可這短短的幾分鐘卻讓我對她好感倍增 

“午飯都喫飽了嗎”另一位年長的考官也開口了 

“沒喫”我不假思索 脫口而出 

的確 爲了把那幾句破臺詞背得滾瓜爛熟 我連午飯都沒顧上 突然被這麼一問 頓時感到委屈無比啊 

“怎麼不喫午飯”頭髮卷卷的主考老師覺得不可思議

“忘了”

我的回答引來了考場一陣鬨笑

“我這兒有餅乾 拿去喫吧”

我怯怯地看着他和他的捲髮 不知道該不該拿

“快 別耽誤時間”

我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到他跟前 伸手接過他遞來的餅乾“謝謝”

“這位老師你認識嗎”他指了指身邊那個戴帽子的考官

我轉頭定睛一看 內心頓時有幾百匹草泥馬奔騰而過 這貨不就是我女同學說的老公嗎 怪不得要戴帽子 裝什麼呀 戴帽子是怕人認不出你麼 原來那位志願者老兄說的驚喜就是這貨啊 擱別人身上是喜 擱我這兒就只剩驚了

“當然認識”

“看過他演的戲嗎”

“沒看過”

“不會吧”

“學習太忙 沒時間看電視”

“以前的呢 李逍遙知道嗎”

“遊戲玩過 電視劇沒看過”

“那你怎麼知道他的”

“滿大街都是他的廣告”

此話一出 全場爆笑 戴帽子那傢伙也笑了 他擡了擡帽檐看着我說“有沒有看過我的戲 和你能不能進上戲沒關係”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尷尬地笑了笑 轉身回到了座位上 考試開始了 那傢伙沒再看我 我卻一直在看他 不論今天考試的結果如何 我相信這一場相遇註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至少回頭我可以嘚瑟地告訴女同學 替你看過了 你老公也就那樣

考試的過程並不複雜 分爲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要求考生逐個上去展示臺詞和聲樂 第二部分則是集體出列 逐一展示形體 大部分人都受過專業機構的培訓 他們的錢沒白花 朗誦的詩歌或臺詞都是我從來沒聽過的 不像我準備的 一開口所有人都知道出處“蕭景琰 你爲什麼就是沒腦子……”讓我意外的是 那些培訓機構似乎只負責教朗誦和表演 聲樂概不負責 九成的考生唱歌都不在調上 但考官們並不在意 我想我可以理解 此乃表演系而非聲樂系 頭髮卷卷的主考老師經常會讓考生和戴帽子那傢伙互動 他讓考生想象背後是一片火海 並且假設那傢伙遠在百米開外 考生要大聲呼喊胡歌老師快來救火 直到那傢伙舉手表示聽見了 考生才能停下 有一哥們兒特逗 喊的是“着火啦 胡老師快跑啊” 我在心裏琢磨着 要是換成我 一定得那麼喊“着火啦 胡歌老師快來受死吧”

我的自信心和那海上的燈塔一般若隱若現 在其他考生朗誦的時候它就不見了 當歌聲響起的時候自信又回來了 當然也有自信被秒殺的情況 有一個哥們兒長得特像費翔 走路帶風 轉身帶光 雖然唱歌也不在調上 可一看他那精緻的五官我就慫了 另一哥們兒 不僅長得像Rain 身上還有百變的氣質 一會兒憂鬱一會兒陽剛 最後居然還能模仿小瀋陽唱了一段東北二人轉 和他相比 我簡直一無是處 每當這個時候 我就瞥一眼那個戴帽子的傢伙 想象他當年在考場是個什麼慫樣 心裏默唸 應該還不如我吧 

終於 前面的考生都展示完了 只剩下我和身邊的老兄 從一開始我就發現他出奇地淡定 並不像第一次經歷這種場面 果然 當主考老師詢問他年齡的時候 他說自己是第四次參加表演系的專業考試 按照規定 今年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整個考場的氣氛因爲“最後”這兩個字變得悲涼起來 我不太理解他執著和堅持的動力是什麼 是對錶演藝術的追求和熱愛 還是對一夜成名的嚮往 戴帽子的傢伙難得開口 他問這位老兄如果今年還是沒考上 以後會有什麼打算 不知是沒聽清楚還是不願正視這個問題 這位老兄答非所問地敘述起自己中學時的成長經歷 那傢伙把他打斷 又問了一遍 

“我是問你 如果今年還是失敗了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停頓 一個長長的停頓 

“找戲拍 養活自己”

那傢伙沒有接話 默默地低下頭 把眼睛埋在了帽檐下面 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什麼 我也沒興趣知道 因爲我要上場了

我走到六位考官的面前 第一次感受到命運的選擇權 即將交到別人的手上 或許是爲了考試不受外界干擾 教室的窗戶都被貼成了磨砂玻璃 夕陽斜照 散射的光一點點透進來 灑在所有人的身上 我故作鎮定目視前方 卻又不自覺地看向那個戴帽子的傢伙 他也正擡頭看着我 不知道爲什麼 我在他的眼神裏 發現了那麼一剎那說不上來的 感傷和懷念 

“我是0117號考生 來自上海 我準備的聲樂曲目是《在此刻》”

“不曾想過 未來的某個美麗日落

輕輕地你會念起我

讓風華都記得 我們經歷的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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