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阮春曉的,“我們” 三 四

用一個真理推翻另一個真理,用一個故事完結前一個故事。


“周遊,我走了。別找我。”幾個字連一張A4紙的第一行都沒有佔滿,其餘是大片的留白,像極了阮春曉的整個人,沒什麼鋪墊和懸念,一眼就能看個透徹。圓幼的字體像是寫給幼兒園裏她班上的孩子,分明不是訣別信應有的寒涼蕭索。紙張被角頂角的對摺,壓在牀頭櫃的小夜燈下面,天一黑燈就會自動亮起,那張紙自然就會被看見。距離上次寫這樣的字條已是兩年前,不過末尾多出了三個字:別找我。

半個月前,阮春曉向園長遞上了辭職報告,內容很簡單,因個人原因怕影響了孩子的身心健康。起因是就在不久前的陶藝課上,一個孩子不小心打碎了自己剛剛燒製好的人偶,孩子的反應倒是沒有很激烈,可是阮春曉,她在蹲下撿拾破碎四散的瓦片時不受控的哭了起來,周圍的孩子不明所以,接着哭成了一片。那天放學,阮春曉紅着眼睛挨個向前來接孩子的家長們道歉,直到送走最後一個,她收起地上的玩具,關了教室裏的燈,抱着一個落單的娃娃蜷縮在地板上。

阮春曉睡着了,夢裏,教室變成了孩子最怕的紅房子,整個幼兒園成了一所沒有秋千的孤兒院,她想逃出去卻找不到門上的把手,想喊“救命”卻只能發出尖利的哭聲。胃部一陣痙攣後她醒了過來,那隻娃娃被冷汗或是眼淚浸溼了半邊,摸上去涼涼的。手機突然亮起響起消息聲,阮春曉揉了下眼睛連忙拿起來,然後盯着屏幕愣了好一會——只是後臺軟件的推送,再無其它。時間,凌晨一點。

馬路上除了三兩飛馳過往的車輛外罕見行人,白天的炎熱退卻,這座本沒有秋天的城市也在夜裏悄悄地入了秋。阮春曉很久沒有被涼風吹出鼻涕的體驗了,可包裏的紙巾都用完了她還是眼淚鼻涕一起流。多像幾年前的那個午夜啊,她被逆行的周遊撞見的那晚。如今,她願意跨過山和大海去到他曾途徑的對面,願意再來一遍兩人一路走來的深深淺淺磕磕絆絆,可是,這天夜裏卻沒能再度被拯救,她的英雄。

那天,周遊比她回去的更晚,門外的密碼鎖發出解除聲的時候她就聞見了一股濃濃的酒氣。阮春曉躺在牀上側身面朝裏,她聽見身後的門被推開接着又被關上——他沒有進來而是去了隔壁書房。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一個不再拿着電話躺在沙發上等,一個用按密碼代替了按門鈴;一個不再上來就抱住、一個學會了裝睡;一個不再追問、一個省了口舌。從前也只是分開兩條被子,而現在,卻是分去了兩個房間。



阮春曉從來沒有和周遊冷戰的意思,但她的實際行爲卻總在靠向疏離。問他去哪了嗎,他去的地方她敢去找他嗎;問他和誰在一起嗎,他說出的名字她認識嗎;問他在忙什麼嗎,他着手的東西她能瞭解多少。反過來,她又能和他講些什麼有意思的事呢,說爲一個孩子舉辦了生日趴嗎,說她的姐們兒又換了第幾任的男友嗎,說趕上了超市裏的活動搶到了買一送一的衛生棉嗎。若是這些問題和話題不再被拿來做同一屋檐下的男女聊天的內容,他們還能交流些什麼呢?昨天的時政要聞,今天的股市行情,還是明天的颱風海嘯?還是說每天問他一次:你,到底愛不愛我?

“不愛,和不能愛的表現是天差地別的”,阮春曉無意間看到的一句話讓當時的她掉進了一個冰窟窿,通往外部世界唯一的洞緊接着合上,從此她待在冰冷生疼的水下,只能仰頭對着那一點點模糊的光。她好想像編手繩一樣理清這裏的每一條絲線,像做十字繡一樣找到每一個可以橫豎分明的框框,可是她很快又將雙手遮住眼睛,任絲線纏繞成疙瘩,任針尖紮在手上。她不要知道。周遊對她是哪一種,必定是其中一種。他佯裝歡愉的寡淡,他強忍煩躁的問候,他懸着敷衍的體諒,每一個狀態下的他都是兩隻利箭雙向穿梭。他映在地上的影子不是一個,他的懷抱是不斷交替的冷熱,他的吻、他的身體是洪澇與乾涸鏖戰般的撕扯。

阮春曉不知道自己能爲他、爲他們兩個做點什麼。早早地下班回家,洗衣做飯收拾房間,等一個人或等一通電話,這樣的日子重複了一天又一天。空閒時,她會研究一下菜譜,做點小手工,或寫幾個適合講給孩子們的童話故事,她像是生活在周遊的工業社會里的農牧人,而周遊,他在天上叱吒風雲奮戰浴血,他的世界裏轟鳴着鋼鐵和機械、燃燒着慾望和權謀、翻滾着財富和地位。他的羅盤飛速旋轉,他的時空黑白倒錯,他馬不停蹄地繪製着自己的霸業宏圖,他狂熱地樹立自己的帥字旗幟。而小的像顆鉚釘、輕的像根羽毛的阮春曉,它找不到自己應該待着的位置。

周遊曾送她一套精裝的《中國歷史地圖集》,總共沉甸甸的八冊,因爲那段時間阮春曉正醉心歷史。她把它放在家裏最顯眼的位置,隨時都會拿上一本摸摸翻翻聞聞,連睡覺都想當枕頭墊在腦袋下面。她如此毫不避諱,不只是因爲周遊對她喜好的支持,還因爲這套書的意義,或說她自己理解的意義。從朝代伊始到最後的明清,翻開裏面,文字、符號、地形、位置,那裏完整地濃縮了華夏文明的萬古山河。這是周遊送她的,是周遊,送她。阮春曉覺得自己穿越了,那是一個架空歷史的時代,周遊爲她展開一冊畫卷,用手指給她看,說眼前的幅員萬里都是他們的家園。那時,她就站在、還在,他身邊。

可現世中的阮春曉卻每晚都做着一個類似的夢,她站在一座大山的夾縫,她能感受到日益狹窄的距離,明明她可以在被擠得粉碎之前逃出去但她卻偏偏不,她腳下像是生了根,離開那兒一樣是死路一條。她的失眠症因爲這個夢日益嚴重,她聽着周遊平穩的呼吸背過身去整夜的流眼淚。周遊不會棄她,所以結果可能是兩人慢慢被壓到窒息,也可能他會撈她出來,但卻再也找不到哪個地方來安置她…

電視劇裏播着一段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名人聯姻,阮春曉看向窗外的天空,蒼穹之下兩朵並排高度的雲朵正慢慢靠近。阮春曉站起身朝向它們,在它們融爲一體的時候,一陣暈眩,眼睛被那一團相互疊加的亮白刺激地掉下淚來。她終於明白過來周遊需要什麼,也知道了自己能爲他做點什麼。


阮春曉曾對着周遊的一張照片畫過一張油畫,照片上他背對着鏡頭面朝大海,她對他說過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張他的照片,喜歡到要用色彩原原本本的拓下來。後來那張油畫就一直立在書房的矮櫃上,和照片上一樣,上面的周遊同樣背對着她像是要邁步遠走。他穿了一雙紅色的運動鞋,阮春曉記得當時她的顏料裏並沒有相對的顏色,她是費了很大力氣才一點一點調出來卻依然不像原版。現在想來,那張油畫像極了一則預言,周遊的生命需要加入一筆濃墨重彩,而清湯寡水的她怎能調的出來,而最喜歡的一張他的照片竟是一個離開的姿態…

在作畫的過程中,顏料沾到了阮春曉的裙子上,在領口的位置,像是印上去的一朵小小的章。阮春曉對着怎麼都洗不掉的痕跡莞爾,又不只是這一處,她的世界早已經被周遊的筆圈滿了對勾,連空氣都匯聚成他的名字。而對於周遊來說,她只是他這匹烈馬馳騁原野時無意間經掠的一個小蒼耳,他噠噠的馬蹄還會佔領高山、跨躍水溪,沿途隨時還會沾染無數的小花,還會有遠道而來的蒲公英主動找上他。而阮春曉這隻小蒼耳,做不了他額上的翎羽也不能帶給他香氣,她的存在反而時常會讓他刺癢難耐。一個幼兒園的老師也是老師,她身上的消毒液味、她齊肩的短髮、她繫到頂的上衣釦子,無時無刻不在向周遊傳達着健康、整潔、規矩。沒有馬駒願意被套上繮繩,她無聲的說教只會讓他倍感壓抑,而那幅畫,剛好可以用來表現他在思考着如何迴避、逃離。

她知道周遊面對的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佳麗名媛們的出場像是走在紅毯,雅士商賈們的碰杯會促成一局雙贏,但同時,星光閃亮的背面,也有無數的腐化奢靡。高知高幹、精英貴胄,他們的智力財力能力同樣會用在其它事情上。阮春曉很怕,怕他的周遊以後也會進入那一個灰色地帶,怕摩天大樓的玻璃牆會模糊他的面目,怕飛行讓他忘了奔跑的感覺,怕高級餐廳吃不出味道、紅酒香檳解不了他的渴望、像丟行李一樣每晚把自己扔向酒店的大牀。

阮春曉要被自己逗得笑出眼淚了,她還真是個感情極其細弱極其敏感的悲觀主義空想家。周遊,他會在自己家的牀上睡到天大亮醒來,會有人爲他準備早餐、熨燙襯衫、爲他用另外的方式打領帶,他會有像極了他的孩子、有與家人在一起的週末,會是一個發光發熱帶給他人正能量的活潑老男孩。想到此,阮春曉終於滿意,沒錯,這纔是周遊。

別人家的周遊。

說了那麼多,究竟可以爲他做點什麼呢?

離開。



阮春曉知道,那張字條會讓周遊發很大的火,但只要平息下來,他反而會鬆口氣。作爲和他同居的女人,她沒有任何的錯處可指摘,可這卻成了壓在周遊心口上的山,他沒有理由把她趕走,這或許也能證明他需要她,僅此而已。所以,事態的最終發展就是,阮春曉應該主動去解除這層關係。她沒曾想,自己這樣一個一向被動接受的人竟然有一天會拿到感情上的主動權,可,箇中滋味竟是那麼的苦澀。

多餘的話不需要講,更不用解釋是爲什麼,那幾個字,周遊自然明瞭,也會照做。此時,拖着姓李的阮春曉又站在了路口。而這次,陽臺的衣服她收了,冰箱裏的牛奶也存足了,廚房垃圾也順帶着丟了,沒有什麼能困擾她了。

周遊曾說要送她一個孩子,她伸手,不是摸向小腹,而是捂住胸口,已經在這裏了,叫回憶。

街邊的咖啡館傳出一首很久以前的老歌,是劉若英乾淨清澈的嗓音:

想爲你做件事

讓你更快樂的事

……

很愛很愛你

所以願意捨得讓你

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

很愛很愛你

做不成你的情人

我仍感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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