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與飛鳥

  或許你僅僅把它們當成了兩個生硬的詞,兩個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的名詞。

  祖先離你太遠,他的溫度早已消散在無邊的空氣裏,你無法觸摸無法感受。鳥在你身邊飛來飛去,大多數情況下你們各忙各的,難得有閒暇彼此看對方一眼,你不知道一隻鳥的生活是怎樣的,你太陶醉於自己的生活。

  我是近幾年才發現二者的緊密聯繫。年近不惑,身邊的親人或族人相繼離開了很多,見證過一次次死亡,越發覺得人活着不應該盲目地往前過,要停下來,看看走過的路,想想從前的人和事。一半的時間朝前走,另一半時間往後走,把年輕時犯下的錯再糾正一下,把年少時沒來得及愛的人再愛一次。人一生中的風景太多了,我們不能只埋頭走,馬不停蹄地走,從村裏慌慌張張走進村外那個潮溼的地穴。我們着急趕路的時候,世界是蒼白的,我們的一生是蒼白的。

  一個族人去世,她家大門前那棵槐樹上,高高地升起一隻白天鵝。這隻白天鵝從她嚥下那口氣開始就一直等着她,直到她埋進土裏,才隨着一股青煙飄散。我朝那隻白天鵝望一望,它飛得真高啊,站在它的位置一定能俯瞰整個村莊,能看到村外的莊稼地,甚至看到逝者遙遠的一生。

  人的肉身太沉重。人一輩子喫的苦受的罪,經歷的坎坷與磨難,一生的愛和恨,恩和怨,都沉澱進骨頭裏,有幾千斤的重量。一口棺材快要壓散擡棺人的身板。一口棺材儘管被衆人小心翼翼安放進墓穴,落地的瞬間也能讓大地震顫。人的靈魂太輕。風一吹就散,散了就無法再聚集在一起,空氣裏零零星星飄着一個人的氣息,她成爲塵埃,成爲無形,成爲虛無縹緲。她需要一隻鳥的引領。那些彌散的氣息匯聚在這隻鳥的周圍,她的魂魄跟隨着這隻鳥在無窮的天地間遨遊。從此她成爲一隻鳥,以一隻鳥的形態在時間裏永恆。

  那隻天鵝化成一縷青煙的時候,我彷彿看見她的靈魂嫋嫋升起,展翅飛翔。這讓我相信我的祖先也化成了一隻只鳥,他們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真實地存在着,過着自由幸福的生活。他們將肉身捨棄在大地的某個角落,在人間苦修一世,他們終於擺脫了軀殼的束縛。一隻鳥想在哪棵樹上棲息就在哪棵樹上棲息,想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鳥的自由是和天空一樣廣闊無邊的。一個人在大地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勞作,他始終脫離不了一畝三分地,始終離不開蝸居的村莊,他生活的空間不如一隻鳥的萬分之一。人伴隨着哭聲降生,這一輩子的苦受盡了,你的一生就圓滿了,你纔有資格變成一隻鳥。化成一隻鳥是人最完美的歸宿,是大地對人們最慈祥的撫慰。

  這位族人葬進了我們家族的墓地。這片墓地是新的,最老的一輩人是我的曾祖。我祖父母一輩人還有個土堆,曾祖卻已被大地徹底忘記。隨父親去上墳的時候,他總是在祖父母墳前往東南方邁兩大步,點燃火紙,澆上酒水,用小木棍兒畫個圈兒,意思是送給我曾祖父母的錢,外人別搶了去。我自然沒見過活着的曾祖父曾祖母,我連他們的墳都沒見過,我只知道圈裏燒過的一堆灰燼是他們的,這是子孫憑弔他們的唯一方式。人這一生,和自己發生直接聯繫的親人也就三代,往上數父輩、祖父輩,往下數子輩、孫子輩,畢竟抱上重孫的人是少數。而作爲後代,對自己的曾祖留下清晰印象的更是少之又少。就是在春節祭拜祖先的時候,一家的供桌上也不過擺着父輩、祖父輩,曾祖一輩連享受子孫香火的資格也沒有了。不妨把死亡看成一次遠行。一個在你生活裏缺失了幾十年的人,有一天突然坐在你家大堂的太師椅上,你父輩和祖父輩在兩旁垂手而立。你曾祖來了。你會嚎啕大哭着撲倒在他懷裏嗎?你只會審視着他,像審視一件剛出土的老古董。你覺得他是一個和你無關的人。你對祖先的陌生感來自時間。你們隔得太遠,遠到他和你聯繫的紐帶上已摸不到他的一絲體溫。他把他的體溫給了子輩,子輩再傳給子輩,一代代傳下去,一傳十十傳百,到你這兒,已經冰涼冰涼的了。你摸不到他的體溫,他幾乎成了一個和你無關的人。

  我在山腳下看到一堆亂墳,散亂的墓碑上刻着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他們是乾隆、康熙、雍正的子民,或許還有更早的。這是哪個家族的墓地?沒人知道。我猜想這裏會不會有我的某位先人。每年的清明節、春節,沒人再來燒紙錢,他們的墳堆越來越矮,荒草叢生,他們被忘記了。其實不是子孫忘記了他們,是時間忘記了他們。他們的名字曾經深深印在子孫的腦海裏,墓地的位置被子孫牢牢記住,過年過節承享着子孫的紙錢香火和濃濃哀思,但後來子孫死了,子孫把關於他們的故事和他們留在大地上唯一的印痕帶進墳墓,和時間一起埋葬。他們成了一個遙遠的謎,成了無人認領的祖先。

  那些飛進你家院子的鳥,你門前的樹只是給它提供暫時歇腳的地方。你不認識這隻鳥,除了你家的鳥之外,你不會認得這樣的流浪鳥。鳥的世界太廣闊。這些鳥和那些無人認領的先人不是一樣的嗎?散居在大地的各個角落,滿世界遊逛,卻與任何人都不再發生關聯。今天落在你屋檐下啁啾的燕子,昨天打量你的一隻鴿子、斑鳩、花喜鵲,前天從你頭頂飛過的鶺鴒、大山雀,它們可能不單單只是一隻鳥,它們的身體裏住着誰家的祖先,他思念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思念丟下的親人,他通過一隻鳥的眼睛窺視大地的滄桑,感知世間的溫度。一隻鳥對人的一次親近,就是一個無人認領的祖先對人世的一次親暱。

  當我面對一隻陌生的鳥的時候,總會想到時光上游,我的一位先人倒揹着手在田間來回踱着,腰間的旱菸袋一晃一晃的,他讓我感到陌生,我只能沿着父輩、祖父輩的生活軌跡通過想象讓他的生活變得立體可感。

  很深的一個夜晚,星光被蟲聲咬得斑斑駁駁,寒露濃重,灌啞了幾隻半老的秋蟲。祖先把馬燈掛在牆上,牛埋頭喫草,那匹騾子擡起頭來,看見先人腋下夾着一捆草,頭上粘着碎草沫子。他是從草堆鑽出來的,草是牲畜的口糧,他一個夏天積攢起來的草料堆在牲口棚外面,高出秋天兩米多。

  添加完草料,他轉身仄進外面的黑暗裏,馬燈閃着柔和的光,牛的反芻和着潮水般的蟲聲,把夜的靜謐推得遠遠的,推出村莊,推向一個未知的隱祕的去處。他扛回一架犁,拿回幾把杴,幾張鐮,蘸着昏黃的燈光細心打磨。每磨一下,他心頭的雨就滴落兩滴,雪就把村莊淹沒;每磨一下,他心頭的月亮就升起落下,莊稼就青了黃,黃了青。一件蓑衣掛在牆上,像他單薄的影子,風正在上面弄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這是我的某位先人漫長一生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生活場景。他在這片大地上勞碌着,死後埋進腳下的土地,他一出生就被楔進這片土地,拔也拔不出來。這是一個農民真實的一生,也是許許多多農民真實的一生。好在他們死後可以藉助一隻鳥的身體飛翔。生前他們立足大地仰望天空,死後他們漂浮空中俯瞰大地。這綠油油金燦燦的大地呀,他們時不時飛撲下來,再讓大地撫慰一下他們曾經佈滿傷痕的一生。

  我相信每隻鳥的身體裏都住着一位祖先,他不認識你,只認識翅膀下的大地和村莊。你也不認識他,一隻啁啾的麻雀也好,一隻咕咕的布穀也罷,你從俗世中抽身,用心傾聽它們每一聲呼喚,那或許是一次忠告一句叮嚀。

  我相信聽懂鳥語的人,是破譯大地密碼的人,是和祖先通靈的人。

  作者簡介:

  張強,1979年生,中學教師,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有散文、詩歌作品發表於《人民日報》《散文百家》《福建文學》《北京文學》《天津文學》《山東文學》《星星》《詩選刊》《延河》《芒種》《青海湖》等刊,散文入選《2014中國散文年選》(花城版)等選本。著有詩集《季節的容顏》《六瓣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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