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風雲錄 十五(救美)

張見峯一步跨入屋內,驚道:“怎麼會有個死人?”回頭望向夢魚,卻見他面如死灰,搖搖晃晃入屋。張見峯見狀,忙屏息運功,又伸出右掌,貼於夢魚胸前天池穴上,以真氣行入夢魚經絡之中。運行一輪大周天後,卻覺毫無阻滯不適,而夢魚體內也無半點異常,便收起功力,長舒一氣道:“你這副樣子極像中毒,我還以爲是有人設陷阱放毒,害得我窮緊張一場!”

夢魚卻流下兩行眼淚,緩緩屈膝跪地,朝着那腐屍連磕九頭。張見峯蹙眉道:“怎地?你認得這死人?”望向那具腐屍,只見其膚糜肉爛、蛆爬蟲噬,面部五官也已毀損,如何也瞧不出生前樣貌了。便又問夢魚道:“臭嘴巴,究竟怎麼回事?”

夢魚磕完頭,反身坐在地上,聲音嘶啞道:“這便是盧伯了。”

張見峯先前也隱隱察覺此屍便是盧伯,但想到這盧伯既然能孤身一人在倭寇肆虐的海邊過活,必當有些本事,況且從章獻忠複述盧伯的話中,可知此翁思路明晰,談吐大方,絕不像是個尋常船伕,難說便真的是位隱世高人。這般人物,又怎會無端端地死在家中,且無人收葬,任由腐爛?張見峯思索不通,便再問道:“你果真確定他是盧伯?你又是怎麼認出他的?”

夢魚低埋着頭,道:“這衣衫並未腐爛,我記得清楚,便是當日盧伯送我去雙嶼港時所穿着的。”張見峯道:“單憑一件衣衫,又怎能確定是盧伯?我看這衣着,不過是尋常漁裝,大多船伕漁夫這身行頭。”夢魚道:“便是身形,也和盧伯一般大小。”張見峯道:“身形一樣之人,比比皆是。”

夢魚擡起頭來,慘然道:“我倆這一路過來,方圓幾裏內,可還曾見過別人?這人不是盧伯,又還能是誰?他若不是盧伯,又怎會在盧伯家中?而盧伯又去了哪兒?”

這一串問題提得張見峯啞口無言,只得嘆道:“照這麼看來,也只能是盧伯了。原來盧伯並非什麼世外高人,只是個尋常百姓,被倭寇殺死在了家中。”

夢魚緩緩搖頭,又是淚流滿面,咬着牙道:“不是倭寇殺的,是她殺的。”

張見峯大驚,自是明白夢魚所說的“她”,是指何人。震驚稍復後,忙搭手至夢魚肩膀肩髎穴上,灌以真氣順其經脈,以防他因傷心而致走火入魔。夢魚稍稍聳肩,道:“別再爲我浪費功力,我……”話未說完,想到張見峯義重,而心上人情絕,兩者之別猶如天淵,心中既是悲哀至極,又是欣慰萬分,兩種感情彼此衝突,便再也按捺不住,埋頭痛哭。

夢魚直哭了一盞茶時,方纔慢慢止歇。張見峯嘆道:“這附近到處是倭寇和紅毛鬼子游蕩,個個殺人不眨眼,將盧伯殺了也屬平常。你又怎會推斷出是她殺的?”

夢魚仍舊埋着頭,道:“我隨霜竹姐辦過不少兇殺案件,一眼便能瞧出屍體上的蛛絲馬跡。盧伯身上衣衫完整,只左胸之處,破了一個極細的小洞,當是被細劍刺心而亡。倭寇都用太刀,且喜砍人頭顱,即便不砍頭顱,也應是衣衫上留有一道裂口,而不是一個細洞。至於紅毛鬼子,多用火器,且紅毛鬼子愛劫商人,殺個家徒四壁的老翁,對他們毫無好處,他們是不會幹的。這個細洞,只能是她的離水劍所刺。”

張見峯迴想當日在儒山大俠壽宴上,那紅裙舞姬確實使用的是一把軟細之劍。當下嘆了一聲,又道:“使用細劍之人多了,未必是她。”

夢魚搖一搖頭,半晌不語。張見峯剛要再行勸慰,卻見夢魚緩緩擡手,指着屍體旁的一塊地面。順着指向看去,只見那屍體手掌旁的地上,寫有一個紅色小字。那字不是別的字,正是一個“水”字。夢魚悽然笑道:“再無比此字更好的證物了。”

張見峯其實早就信了夢魚推斷,只是出於安慰,才提出種種質疑。此時證據確鑿,再無辯處,只得說道:“她既囑託盧伯來傳信救你,而後又將盧伯殺死,那多半是要殺人滅口,不讓盧伯泄露了她設法救你的祕密。”

夢魚猛地擡頭,恨道:“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如此蛇蠍心腸的女人,我又怎能再將她放於心上?”又垂下頭,哀道:“盧伯死前,指蘸心口流出之血,寫下仇人名字,盼着他所救之人能夠看見,爲他報仇雪恨。”

張見峯嘆道:“不管怎樣,救你的主意,終歸是她想出的。”

夢魚癡癡笑道:“那我還當感激她了?若非她將我騙去東瀛,我又何須人救?又怎會死去那許多丐幫與海龍會的兄弟?何況,救我的主意便真的是她想出的麼?”

張見峯道:“這話怎解?”

夢魚再落淚水,愴然笑道:“她本有機會與我遁世,叫別人再也找不見我倆。可她一心忠於她的義父,終歸還是將我騙去東瀛。她千辛萬苦完成任務,又怎會再去破壞成果?所謂她讓盧伯通風報信救我,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是我希望她能在乎我,纔會推出那樣的結論!事實是,盧伯傳訊丐幫救我,全是盧伯自己的主意!她見盧伯透露風聲,纔會殺了盧伯!她殺人滅口,不是爲了救我,是要置我於死地!”

張見峯驚道:“怎會這樣?此話依據呢?”

夢魚回想那日盧伯劃舟送他去雙嶼港的情景,悽慘笑道:“盧伯是個好人,一早便提醒我了,他在舟上改的那句詩,‘不識大海真面目,只緣身在浪濤中’,便是要我看清水迷離的真面目,要我及時脫身,不要被浪濤卷沒。我卻以爲這美麗之水是我希冀之水,猛飲不停,到頭來,才發覺是苦苦的海水。到了雙嶼港後,盧伯再次提醒我,‘還要載客回去’,這所載之客當然不會是我,只會是她,我卻傻傻跟着她,將自己出賣……”說到此,涕淚滂沱,難以自抑。稍稍緩和後,又苦笑道:“臭屁股,你還記得你我初識時,你說帶我去喫雞,走了半晌,未見到雞,我便對你道:‘是否壓根沒雞喫,是你要將我賣了呀?我還傻傻跟着跑,不用你出半分力!’哈哈,真是一語成讖!”

張見峯嘆道:“那女人不帶你喫雞,老叫花帶你去喫雞。”

夢魚將淚一抹,乾笑一聲,道:“好!我們去偷雞喫!”說罷,又反身跪地,向盧伯屍體叩了九頭,道:“盧伯,你冒着性命危險解救孟魚,孟魚也定當舍卻性命爲你報仇!”隨後爬起,卻未站立,而是背對盧伯屍體蹲着,雙手伸向身後,攥住盧伯兩條胳膊。接着猛一聲大吼,忍住雙腕劇痛,運出勁道,將盧伯拉扯到背上。屍體手臂上的兩塊爛肉被抓扯脫落,白骨暴露,蛆蟲逃竄,有幾條蠕爬至夢魚脖頸和前胸。夢魚渾不在意。

張見峯見之不忍,忙道:“你可是要去埋葬盧伯?這般背起腐屍,髒臭且不說,萬一染上疫病,就麻煩極了。不如我去找個麻袋,先將盧伯收斂,再拖去下葬。”

夢魚瘸着條腿,揹負屍具,慢慢挪向屋外,悽然笑道:“盧伯爲我連命都丟了,我卻還怕什麼髒臭疫病?”張見峯搖首嘆息。

去到屋外,找了塊鬆軟土地,夢魚將盧伯放下,欲挖墳坑。張見峯道:“我來吧,我用掌風擊打,幾下便能打個深坑出來。”夢魚搖頭道:“盧伯爲我而死,應當由我親手埋他。”說着,便用雙手刨土挖坑。張見峯無奈,只得旁觀。

夢魚挖了半個多時辰,終於挖出一個墳來,在這寒冬臘月裏,也已汗流浹背。張見峯道:“歇息下吧,你這腕骨剛愈,不要費力過度,又再斷裂。”夢魚微一點頭,坐於坑旁,雙手顫個不停。又等半個時辰左右,雙手纔不發抖,便將盧伯搬至坑裏,再是埋土立碑。又咬破手指,以血書碑,道:“救命恩人盧伯之墓,孟魚敬立。”

如此忙完,天也黑了。張見峯道:“你去海里洗洗手臉,我去別處捉只雞來。”夢魚點頭作應,張見峯便飛身而去。

夢魚搖搖走去海邊,心中只是想道:“水迷離,你好狠!水迷離,你好狠!”到海邊時,忽覺天旋地轉,雙腿不支,倒在灘上。海水一波一波湧來,沖刷他的身子,冰凍他的心靈。迷糊之中,只覺海水漸漸將他淹沒。心下卻是陣陣輕鬆:“我死了,便不用再殺她了。我死了,便不用再傷心了……”漸漸失去知覺。

幽冥中,但見一個紅影在旋繞他飄舞。他悲憤已極,手上憑空現出一把劍來,便往紅影刺去。這一刺,那紅影便摔落在地。跑上前察看,卻見是小翠。他慌張不已,怎會將小翠刺死了?那紅影又飄飛而出,他痛恨道:“我要爲小翠報仇!”便又舉劍刺去。一刺之下,紅影又墜落下來,卻是盧伯。他哈哈一笑道:“盧伯本來就死了,再死一回也無妨!你快出來,讓我再殺,這回決計不會出錯!”不出所料,那紅影再度飄現。他持劍又往上刺。這回那紅影化作了張見峯,掉落在地。他大驚之下,長劍脫手,喊着:“臭屁股!臭屁股!”衝去要救張見峯。張見峯卻化作一股青煙飄起。那股青煙在半空中又凝爲紅影,向他飄至。他大喊大叫:“你連臭屁股也害死了!我孟魚絕不饒你!我孟魚絕不饒你!”手中應聲又現一劍。那紅影忽地不再飄飛,懸停在他眼前。他毫不猶疑一劍刺去。那紅影又再墜地。他往下一看,瞧得真切,確是水迷離無疑。霎時間,只覺天崩地裂,肝腸寸斷。他跪倒在地,抱住水迷離的屍身哭喊:“水兒!水兒!我終究把你殺了!水兒!水兒!你死了,我也再不能活了!”

這一哭喊,便醒轉過來,只見紅光一片耀眼,又覺渾身暖洋洋的。耳中傳來張見峯的嘿嘿笑聲:“你夢見老叫花什麼了?臭屁股、臭屁股地窮喊!”

夢魚揉揉眼睛,終能看清,原來身處一間石屋中,正是盧伯舊居。身旁生着一堆火,火上烤着兩隻雞。他坐起身來,嘆道:“原來你沒被害死。”張見峯哈哈一笑,道:“老叫花這身功夫,天下還沒誰能害得死我!便是你小姨要害老叫花,也就至多勝個半招,是決計殺不了我的。老叫花若打不過人,還不會逃麼?嘿嘿!”

夢魚挪至火堆旁,拿起火上烤雞,一面撕肉,一面笑道:“小姨她孤高得很,不會跟個叫花子一般見識,也更談不上加害了。”張見峯一愣,笑道:“他孃的,你跟誰認得久?跟誰混得多?跟誰交情深呢?雞屁股別撕,留給我!”

夢魚在海上來回漂了三個月,盡是喫些醃製的肉乾,或是倭寇給的生魚片,眼下一隻新鮮烤雞就在嘴邊,早已饞得涎水直流,聽張見峯那麼一說,索性不再撕肉,直接咬了上去,卻正好咬在雞屁股上。三口兩口一嚼,吞嚥下去,笑道:“都十五年了,這屁股還是臭的!”張見峯忙也搶去另一隻雞,笑道:“是你嘴臭!”兩人便即哈哈大笑。片刻間,各將一隻雞喫入腹中。

夢魚用袖管抹抹嘴上油膩,道:“臭屁股,你又救了我一命。”張見峯剔着牙,道:“老天安排你不死,叫老叫花及時趕到,將你從潮水裏拖了出來,你該謝的是老天。”夢魚嘆道:“我倒寧願死了。”張見峯點頭道:“確實。你做着夢都哇哇亂喊,又要殺那水姑娘,又捨不得殺她,活着確實難辦。”

夢魚道:“那你說我該當如何?真是再去海里自溺?”張見峯道:“不再見她最好。”夢魚道:“那小翠、盧伯等人的仇就不報了?讓他們白白冤死?”張見峯道:“你好好活下去,他們便不是白死了。再者,你真能報得了仇?假如水迷離無心害你,反倒對你有情,傻愣着叫你殺,你卻下得了手殺她?假如水迷離對你無情,也確實想害你,你現下手足殘廢,武功也沒怎麼練過,光有些內力而已,見她之時,不是反被她殺?”

夢魚長嘆一聲。張見峯又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與其說你想殺她,不如說你是想見她,好和她重溫舊夢、再續前緣。嘿嘿!”夢魚怒道:“你當我是什麼人?我孟魚說要殺水迷離,便堅決是要殺她的!”張見峯笑道:“好!好!你殺!你殺!既然你真心要她死,那哪天老叫花撞見她了,直接一掌擊斃,也好給你省些心事力氣。嘿嘿!”夢魚驚道:“不要殺……唉!”張見峯仰躺在地,雙手作枕,兩腿相翹,打個哈欠道:“酒足飯飽,睡覺!睡覺!明天一早還有事要辦呢!”

不多時,張見峯便打起了呼嚕。夢魚也側臥於地,反覆思量該如何面對水迷離,是殺是饒?是愛是恨?忽地想道:“小翠、盧伯等人之仇一定要報!我殺了她後,既不能再活,自殺便是。愛也好,恨也好,都由黃泉去洗清!”想通此節,便不再煎熬,也昏昏睡去。

翌日清晨,二人先後醒來。去海邊漱洗一番後,張見峯道:“老叫花要去寧波城海龍會總堂一趟,和刑兄弟商議公審鳳凰夜卿之事。這邊是個無人村,想那倭寇也不會來犯,你便在此等我,肚子餓了便忍忍。我快去快回,回來再帶兩隻雞。”

夢魚搖頭道:“我跟你去。要不是鳳凰夜卿派她來捉我,也不會害死這許多人。與他有關之事,我要全部參與。”張見峯道:“如此也好。只是不知你進城後,會不會叫人認出來,萬一再起風波也麻煩。”夢魚道:“那你將海龍會總堂地址給我,你我二人分頭過去。我現在一個瘸腳化子的模樣,不會引人注意,單獨行動反倒安全。”

張見峯上下打量夢魚一番,見他蓬頭垢面,又身着丐服,還瘸了一條腿,確實與過去的清秀書生模樣大相徑庭,不熟之人很難認出,便道:“這樣也行。不過就怕你遇上什麼熱鬧事,要去瞧上一瞧,便又捲入是非中。嘿嘿!”

夢魚嘆道:“此一時,彼一時,夢魚再非昔日夢魚,不會再給自己找麻煩了。”張見峯道:“早該如此。”便將海龍會總堂地址說與夢魚。夢魚記性好,一遍就已記住,再又複述一遍,確然無誤後,張見峯便使輕功先去了。

夢魚在盧伯墳前,又默默磕了九個頭,起身準備動身時,卻見張見峯又飛奔回來。張見峯咧嘴一笑道:“老叫花真是老得糊塗了!你又不會輕功,從此地走去寧波城,如何也要走一兩天的。你身無分文,食宿怎麼解決?”說着,便上上下下摸着破爛衣衫。半晌,摸出幾十文錢,笑道:“老叫花也窮得很,就這麼些錢。你委屈下,餓了就買饅頭充飢,困了就睡客棧柴房。到了明日,差不多也能進城了。”

夢魚道:“臭屁股,有件事我昨晚想好了,也是糊塗,忘了與你說。”張見峯道:“什麼事?”夢魚正色道:“我要加入丐幫,做一個化子。”張見峯一呆,道:“你不是在說笑?”夢魚道:“不是說笑。從此世間再無百曉生子非夢魚,只有化子孟魚。”張見峯道:“你這不是和老叫花作對麼?老叫花的心願是天下無丐,你這做法卻是增添一丐。”夢魚道:“丐幫幾十萬衆,多我一個不多。”

張見峯道:“此事稍後再議。若你真要加入丐幫,也要尋個‘文武先生’作引薦,這事幫主不可代勞。入幫時,還須開‘拜師會’,磕頭上香拜師父,這些自不必說,另要在師父監督之下,餓上兩日兩夜,以示自己果真是窮途末路才做乞丐,不過可以飲些生水。隨後師父會給你一個‘討米袋’,讓你馱於肩上,別人一見,便知你是丐幫中人。這‘討米袋’倒也非一定要討米用,裝什麼破爛物事都成。不過切不可遺失,因‘討米袋’是幫中地位的象徵,最少身負一袋,最多可有九袋,七袋以上可爲舵主,八袋以上便爲長老。凡立功者,可添一袋於肩。若是遺失,則要受幫規處罰,再而逐出丐幫。”

夢魚嘆道:“我本來以爲你是幫主,我與你隨便一說,便能加入丐幫。聽你這麼說來,規矩極多,而我夢魚最怕規矩,還是不入貴幫了。”又笑着拱手道:“告辭!告辭!”

張見峯也笑道:“不入我幫纔好,否則你見我就得喊幫主,再不能喊臭屁股了。要不然丐幫幾十萬衆,人人效仿,全都喊我臭屁股,我這屁股不臭,都要被喊臭了,嘿嘿!”說罷,將幾十文錢塞於夢魚手中,又飛奔而去。

夢魚隨後而行,卻未往寧波城去,反去到海邊,掬了一掌海水喫,輕輕說道:“小翠,夢魚大哥去了。”長嘆一息,回身而走。

其時正值臘月中旬,將近過年,夢魚出了海邊漁村,走上官道後,便見道旁三三兩兩的農家,門窗上都貼了春聯窗花,檐下掛着年糕臘肉等年貨。好在他年少離家,四處漂泊,於過年時閤家融融的團圓氣氛也無多少感觸,徑自往寧波城走去。走了半日,倒也不覺疲憊,只稍有些口渴,便在一座茶鋪花了一文錢喝了一碗茶,之後繼續上路。他如今內力充沛,走起路來兩腳生風,雖是瘸了一腿,比常人倒還快了不少。

於黃昏時,見一客棧立於道旁,便入其內,向店小二打聽了去到寧波城還有多遠路程。那小二見夢魚是個叫花子,很不耐煩道:“還有二十里,不就餐住店就快走。臭烘烘髒兮兮的,倒了其他客人胃口。”夢魚忙行禮道歉,又在心下盤算:“二十里還要走一個時辰左右。冬令時節,暮鼓早敲半個時辰,戌初時便要關城門的。眼下大約是酉初時,離關城門整好一個時辰。我若繼續上路,未必趕得上進城,不如便在此店住下吧。”便又作揖道:“請問小二哥,柴房住一晚要多少錢?”

那小二道:“三十文。”夢魚掏掏袖兜,還剩三十三文錢,便笑道:“整好夠的。再請問小二哥,店裏可有饅頭等食物?”那小二道:“有。一個饅頭三文。”夢魚付了錢,道:“那就煩請小二帶我去柴房入住,再拿一個饅頭吧。”那小二沒好氣地去廚房拿了個饅頭回來,又領夢魚去了柴房。

柴房中除堆了柴火外,另還住了兩人,卻是一對母子,母親二十幾歲年紀,孩子十歲左右,全都衣衫破舊,面貌髒污。夢魚向那對母子作了一揖,道:“小生——小丐今晚與二位同住,多有打擾,還望海涵。”

那母親僵硬一笑,微微點頭示好。那孩子往母親懷裏鑽了一鑽,偷眼看着夢魚,顯得害怕。夢魚暗歎一聲,知這對母子必是流離失所之人,對陌生人警惕得很,便也不再攀談,徑往柴房一角而去,坐於乾草鋪上。剛坐下,就聽得肚子咕嚕嚕一聲大響,原來這一日走了幾十裏地,卻還未進食,便從懷裏掏出饅頭欲喫。對面那孩子聽見夢魚肚子吵鬧,無聲笑了起來。不料這一笑完,他自己肚子也發出一聲大響。夢魚攥着饅頭,剛要咬下一口,聽那孩子肚子叫了,又見他直直盯着自己手中饅頭,便笑道:“小弟弟,你肚子餓了吧?這個饅頭給你喫。”說着,將饅頭遞去。

那母親有些難爲情,細聲道:“大兄弟,你自己肚子也餓了。”夢魚笑道:“無妨,明日我進城後,便能在朋友那兒喫飯,捱上一夜不成問題。”那母親便畏畏縮縮伸出手來。夢魚見狀,往前挪了幾挪,將饅頭塞入那母親手中。那母親忙道:“多謝大兄弟了。我孩子已經一天沒喫東西了。”夢魚微笑道:“那快喫吧。”心下想道:“這孩子都一日未喫,這母親至少也要兩日未吃了。”

那孩子從母親手裏接過饅頭,狼吞虎嚥起來。不一會,便喫得噎住了,雙眸直往上翻,露出大片眼白。那母親大驚,忙拍打孩子脊背,要使孩子將噎住之物噴吐出來。那孩子卻不噴吐,身子一顫一顫痙攣起來。夢魚見狀,暗罵自己:“又是救人變成害人!你害死一船女子還不夠麼?”也是焦急無奈。忽地想起自己身有內力,何不以內力救人一試?便爬到那對母子旁,對那母親道:“我來試試!”

那母親早淚流滿面、六神無主,心道孩子此番在劫難逃。見夢魚說要一試,便死馬當活馬醫,將孩子交給夢魚。夢魚運氣於指,使出“洗鏡無情指”中的一招“萬無一失”,點在那孩子頸側“天窗穴”上。那孩子要穴經真氣一激,咽喉猛地收縮,便將那塊噎他的饅頭吐了出來,又咳嗽幾下,便無大礙。夢魚心道:“武功未必殺人,也能用來救人,改日見了無命,要與他提及此事。”

那母親見孩子得救,大喜過望,向夢魚跪着磕頭道:“大兄弟活菩薩,救了小兒一命!”夢魚心下一酸,想起當日在倭寇船上,阿蓮也是這般稱他大俠,求他相救,結果一屍兩命。當下便也跪倒,向那母親叩回頭去,道:“大嫂萬莫行此大禮!小丐愧不敢當!”那母親見夢魚如此,便也不再磕頭,回身坐起,將孩子抱入懷中,又謝幾句。

那孩子雖被噎了一回,仍是要把剩下的饅頭喫完。那母親無法,只能讓孩子慢些喫,別再噎住。夢魚道:“我去問竈房要些水吧。”便出了柴房,去到竈房。卻見竈房無人,徑自提壺拿碗倒了一碗水,要出門時,瞥見竈臺上蒸籠裏滿滿堆着幾十個饅頭,當下想也不想,往懷裏順走幾個。回去路上,暗道:“聖人云也解不了飢渴,救不了百姓,從此後小丐再不提什麼聖人云了。”

回入柴房,那孩子已將饅頭喫完。夢魚將水碗遞給他,道:“水也慢些喝,別嗆着。”那孩子沒見過世面,不懂言謝,只會以微笑迴應。夢魚又將懷中饅頭悉數掏出,給那母親道:“大嫂也喫兩個吧。”那孩子吃了一個饅頭顯然不夠,見到又有好些個送來,忙拿去一個喫起來。那母親道:“大兄弟你這饅頭哪兒來的?”夢魚笑道:“在竈房買的。”那母親道:“你自己不喫麼?”夢魚笑道:“來時喫過兩個了。你們全拿去喫吧。”心下想道:“這頓之後,卻不知你們何時還能喫那麼飽了。”悲憫心起,暗歎一聲,不再言語,回到角落柴草鋪上坐下。那母親只吃一個饅頭,將其餘饅頭收入包袱。

又過一時三刻,那對母子躺倒在柴草上,發出細細鼾聲,都已入睡。夢魚見此,頗感欣慰,也躺下欲睡,卻飢腸轆轆,難以成眠。不知過了多久,好容易進入朦朧狀,卻聽得客棧大堂裏傳來吵鬧聲,當即清醒過來。仔細聆聽,卻聽一男子道:“莫要多管閒事,小心大爺一把火將這店燒了!”這聲音聽上去三十來歲,嗓音不粗不細,卻是中氣十足,料想發聲之人武功不弱。

又聽到那店小二道:“是是,大爺,小的不管,小的不管。”隨後聽到“啪”的一聲硬物與桌面相擊之聲。先前那男子道:“這錠銀子,夠你們小店賺一兩個月的!不管閒事,有錢賺;多管閒事,沒命活!”那小二忙道:“是!是!小的什麼都沒看見。掌櫃的也什麼都沒看見!”便聽得一蒼老聲音道:“正是!正是!小店只賺錢,不管客人事。”想來是客棧掌櫃。

夢魚正疑惑發生了何事,卻又有一個纖細聲音響起:“你這壞蛋,有本事解了我穴道,再來打過!趁我還沒喫飯,肚子空空,贏了一招半式,算什麼英雄好漢?”

夢魚聞此聲音,但覺在何時聽過,卻又想不起來。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你輕功好得很,解了你穴,你兔兒一般跑了。哥哥尋不見你,不要愁煞?”

那纖細聲音道:“我答應你不跑就是!你讓我點幾個小菜喫飽了,再來對打!我若再輸了,不用你點穴,也乖乖聽你話!”

那男子笑道:“一會兒哥哥便來與你好好‘打打’,等‘打’得累了,再點小菜叫你喫個飽。等喫飽了,纔有力氣再來‘打’過。哈哈哈!”

那纖細聲音道:“你這壞蛋摸我哪裏?你……你……你要死啦!壞蛋!壞蛋!有種就報上名來,等我自行衝開穴道,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那男子笑道:“本大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自號‘花開須折’的謝九日便是!”

夢魚聽見“謝九日”三字,心下大驚,暗道:“原來竟是人稱天下第一淫賊的謝九日!看來他又在擄劫良家女子欲行非禮!不行,我得去救人!只是……只是這謝九日武功甚高,各大正派都拿他無法,我又該如何應對?”

那纖細聲音卻道:“沒聽過!沒聽過!什麼謝九日謝狗日的,快放我下來!你這般將我扛在肩上算什麼?我又不是麻袋!你!你!你又摸我屁股!你再我摸我屁股,我就對着你腦袋放屁了!”

那謝九日吸了吸鼻子,哈哈大笑道:“快放!快放!大爺我最愛聞美人的香屁了!”

那纖細聲音又吵幾句,只是聲音漸遠,想是上樓去了頭等客房。夢魚當下翻身而起,見那對母子也被吵醒,便道:“沒事,你們接着睡,醉漢鬧事罷了。呆在房裏,別出去就好,醉漢不清醒,見人便打。我去看看鬧得如何。”說罷,跑出柴房去了。

來到大堂,正要往樓上跑去,那小二卻喚道:“哎!哎!”夢魚心道:“這小二見我乞丐模樣,要攔我上樓。哼!此店狗眼看人低,還爲虎作倀,也非什麼善類,我且嚇嚇他們!”看了看堂中無其他顧客,便一面運使陽清神功,一面走到那小二和掌櫃身前。

那小二和掌櫃見夢魚身上猛地縈出一圈青光,只道是個妖怪,全嚇得躲去櫃檯後面。夢魚肚裏暗暗好笑,又是靈機一動,沉聲對那二人道:“吾本乃黑風山上熊羆怪,後經觀音大士點化,成爲普陀珞迦山守山大神。現下過年將至,吾受邀前往天庭參加除夕仙宴,路經貴地,本想化身乞丐,不擾凡民,卻見有邪魔作祟,挾擄少女,欲修那‘採陰補陽’之邪術。吾問爾等,可有此事?”

其時《西遊記》一書在民間流傳甚廣,茶館酒樓中的說書先生十有八九正是說的此書,因此那小二雖不識字,未讀過書,對《西遊記》中的熊羆怪卻是耳熟能詳,知那妖怪法力高深,齊天大聖也奈何不得;加之此地爲寧波府,普陀山便在左近,百姓多信奉觀音菩薩,所以那小二對夢魚所言便毫無懷疑,忙回道:“是!是!就在剛纔,那邪魔肩扛一位——咦?好像不是少女啊——反正那邪魔扛着一人,上樓去了,瞧他架勢,正是要練那‘採陰補陽’之術呢!”

夢魚心下也奇道:“不是少女?難道我弄錯了?決計不會,謝九日惡名昭彰,江湖上誰人不知?他自稱一日要御九女,方能安心入睡,這些年來被他糟蹋過的少女,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又怎會記錯?定是這小二看錯了,將少女看成了男子!”便又沉聲道:“本大神這就要去降妖伏魔,爾等謹遵我命行事,切不可違,否則觀音大士降罪下來,諒爾等也承受不起!”說罷,運氣於腿,也不見擡足踩踏,腳下青石板卻碎裂了一大塊。那小二和掌櫃的見了這等“神蹟”,自是唯唯應諾,萬不敢不從。

夢魚便對那二人悄聲囑咐幾句,隨後大聲喊道:“謝九日,你這個不肖子孫,爸爸謝十八日打你屁股來啦!”說罷,趕緊溜回柴房。又躲在房門口,運起陽清神功,使耳目聰敏,傾聽房外動靜。

只聽得樓上那謝九日哇哇怪叫,怒道:“哪個狗賊不要命了,敢冒充我爸爸?何況我爸爸也不叫謝十八日,我爸爸叫謝三日,我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又聽得樓上傳來那聲音纖細之人咯咯笑道:“不行……不行……笑死人了,穴道衝不開了!謝狗日,你爸爸見你不乖,要來打你屁股,你還不快逃?”

謝九日喝道:“老子叫謝九日,不叫謝狗日!”

又聽得那纖細聲音“哇”的一叫,委屈道:“你扭我臉幹嗎?好疼的!”

隨後樓梯上“噔噔”之聲大作,正是謝九日下了樓來,問那小二道:“剛纔是誰在此大呼小喝?”那小二道:“稟報大爺,是個虯髯漢子呼喝的!他說他是你爸爸,要打你板子,還說……還說……”謝九日沉臉道:“還說什麼?”那小二道:“還說他厭膩了你媽媽,要將你媽媽賣去青樓,換點錢來,再討個年輕老婆回家。”謝九日大怒,舉掌劈了那小二一個巴掌。那小二臉上登時紅腫,嚇得逃去了馬廄。

夢魚暗自偷樂,又聽門外動靜。只聽謝九日喝道:“那狗賊人去了哪裏?”那掌櫃道:“往店外跑去了。我見是往西走的,應該是奔城裏去了。”謝九日暴喝一聲,躥出客棧,徑往西邊奔去。他輕身功夫也確實了得,片刻之間,就不見了人影。

夢魚趁機跑出柴房,往樓上而去。聽那纖細聲音仍在喊道:“喂!喂!謝狗日!你先解了我穴道,再去找你狗爸爸呀!”夢魚一面忍笑,一面循聲找見了那間客房。

推門而入時,那纖細聲音之人怒道:“壞蛋,你回來正好,快將我穴道解了!”

夢魚道:“是!是——不是!我怎麼成了壞蛋?小丐見那淫賊要非禮姑娘,特來解救。”說着,見一人困於牀上,便走了過去。走近一看,卻是一呆,愣道:“阮公子,怎麼是你?”

那被謝九日擄來欲行非禮之人,正是四月之前,在儒山城中,在旁瞧着夢魚與白馬幫幫衆周旋,大笑不止,之後又點了白馬幫衆人穴道,解救了夢魚的冰雪閣閣主阮冰。

阮冰轉着眼珠,上下打量夢魚一遍,也奇道:“你是誰?怎麼認得我?”

夢魚卻搖頭道:“怎地謝九日轉了性子,連俊俏公子也不放過?莫非他淫膩了女子,轉而學那魏安釐王與漢哀帝,好上了龍陽之興與斷袖之癖?”

阮冰急道:“你還不快解了我穴道?等那壞蛋回來就糟了!那謝狗日的武功高得很,竟連我冰雪閣主也打不過他!”

夢魚忙道:“是!是!”俯下身子,欲解其穴。伸出手去,又道:“請問阮公子,那謝九日點了你什麼穴道?”

阮冰圓睜大眼,盯着夢魚看,卻不回話。夢魚道:“阮公子不說是什麼穴道被閉,卻叫我怎麼解穴?”

阮冰忽地“撲哧”一笑,道:“誰叫你那麼臭的?我屏着呼息不聞,當然不能說話了!”

夢魚啞然,直起身子,忙行禮道:“見諒,見諒,還請阮公子稍微忍忍。小丐雖臭,卻也未必臭得過謝九日那勢峯。若是眼下不解穴逃跑,再過一會兒,那謝九日復返,阮公子卻無合適部位令其入勢,到時恐不止鼻子遭殃。”

阮冰臉上一紅,道:“下流!”

夢魚心想:“下流什麼?你我同爲男子,談談這些又有何妨?臭屁股便最愛說些男歡女愛之事了,我也從未罵他下流啊!況且你身爲男子,確實無處叫那謝九日入勢,他急色起來,找地方亂入一通也不無可能,我又怎麼說錯了?”

阮冰抿抿嘴,才道:“那謝狗日封了我背上‘膏肓’、‘肩貞’二穴,又封了我胸前‘天池穴’和小腹‘中注穴’,將我手足胸腹的經絡全閉了!這混蛋點了我穴道還不罷休,還……還……”

夢魚呵呵笑道:“還在你身上亂摸一氣?”阮冰羞道:“你和他一般下流!”

夢魚“咦”了一聲,笑道:“是他摸你,又非我摸你,怎地我也下流了?況且,便是你叫我摸你,我也無摸男人之雅興。”阮冰怒道:“你廢話好多!還不快動手解穴?”

夢魚忙道:“確實!”又俯下身去,道聲:“得罪了!”便要去解阮冰胸前天池穴。那穴位緊挨乳頂,較爲難點,卻是手厥陰心包經之起始穴位,若被封住,則雙手僵麻。夢魚想到爲阮冰先解此穴後,他雙手能動,便能自解小腹上的中注穴,自己便只用爲他解開背後二穴即可。不料阮冰尖叫一聲,道:“你要幹嗎?”

夢魚呆道:“爲你解穴呀。”阮冰急道:“有四個穴好解,你爲何偏偏先挑……先挑……先挑這個穴來解?”

夢魚道:“此穴離我最近,我自是去解它了。況且此穴位置獨特,若點偏了,點在乳尖之上,卻是又癢又麻,難受得很呢。小丐眼下內力充足,挑個最難解的先下手,之後內力稍有消減,再解易穴,也是理所應當!戚將軍曾言:‘寧要先難後易,毋使先易後難。’戚將軍乃抗倭英雄,說的話總不會錯的。”說着,便運氣於食指,朝阮冰胸前天池穴上點落。

只覺着手之處,豐如饅首,柔若棉絮,不禁微微一笑道:“想必阮公子出身富戶,養得白白胖胖,連胸上也長滿了肉,不過……”

話未說完,便聽“啪”的一聲,臉上火辣辣的。原來是阮冰身上天池穴一解,雙手復能活動,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請夢魚喫個耳光。夢魚往後一跳,捂住臉道:“你打我幹嗎?”

阮冰卻又“撲哧”一聲,笑道:“原來是你!子非夢魚!”

夢魚作揖道:“所謂不打不相識,阮公子這一巴掌打來,確是打得識出了小丐。只是小丐已非子非夢魚。阮公子稱我孟魚即可,孔孟之孟,渾水摸魚之魚。此爲小丐本名。”說到此,想起當日與水迷離也是這般道姓訴名,心頭便猛痛一下。

阮冰咯咯一笑,道:“這巴掌沒將你打醒,卻將我自己打醒了!原來你姓孟,又果然名魚,當日我問你叫什麼,你還小氣不肯說呢,只說個別號給我聽!這一巴掌也是你應得的,我告訴你名字,你卻不告訴我名字!”

夢魚賠禮笑道:“確是小丐有錯在先,阮公子這一巴掌打得對極!”

阮冰咯咯又笑幾聲,道:“算你識相!我問你,你怎麼會武功了?你怎麼瘸腿了?你怎麼這樣邋遢了?數月之前,你還好好一副模樣,秀氣得很,文弱得很呢!”

夢魚嘆道:“一言難盡。此地實非說話場所,來日若有機會,再與阮公子細細道來吧。”

阮冰道:“也是!你快將我中柱穴和背上二穴也解了吧!我雙手剛能動彈,還無法運氣解穴,要不然,哼哼,剛纔那一巴掌非打落你兩顆槽牙不可!”

夢魚苦笑道:“我來救阮公子,阮公子卻恩將仇報,打得我這一耳光好痛!若是我將你四穴全解,你能運轉真氣了,再來打我,我牙齒豈非統統不保?”

阮冰笑道:“你才說我打得對極,轉眼又不認帳了,說我恩將仇報。算啦,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快點解了我穴,我保證不打你就是!”

夢魚苦笑道:“便是你還要打我耳光,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呀。”說着,走近一步,俯身要去點那中注穴。此穴位於臍下一寸之處,乃足少陰腎經居中穴位,此穴一封,雙足難行。

夢魚一根食指懸在半空,許久沒有點下去。阮冰急道:“你快點呀,發什麼呆?”

夢魚搖頭道:“此穴我第一次點,喫不準位置,得琢磨琢磨。”說着,一指點上了阮冰肚臍。阮冰咯咯笑道:“你在做什麼?幹嗎戳我肚臍?好癢!你呵我癢做什麼?哈哈!”說着,拿手去推夢魚的手。

夢魚撥開阮冰的手,凝眉道:“我呵你癢做什麼?此處穴位密集,有‘氣海’、‘神闕’等任脈大穴,萬一我點偏了,沒將你足少陰腎經解開,反封住了你任脈,你氣血更要不暢,還有真氣逆流攻心的兇險。不行,不行,我得解了你衣衫,好好看仔細了,方能下手。”說着同時,手指仍在阮冰肚臍周圍摸索。

阮冰哈哈笑道:“你這壞蛋!和……哈哈……和那謝狗日……哈哈……一般壞的……哈哈!你……哈哈……你快住手……哈哈……別撓我癢了……哈哈!更……哈哈……更不許……哈哈……解我衣衫!”

夢魚緩緩縮手,搖頭道:“若要解此穴,非脫衣衫讓我看看不可。阮公子,你怎地如此怕羞?又怎會那麼怕癢?”

阮冰笑得累了,喘幾口氣,才道:“我怕羞不行麼?怕癢不行麼?此穴不解了!你先給我解背上穴道,三穴解開,我能運氣,此穴一會兒便能衝開。”

夢魚點頭道:“如此也行。那請阮公子翻個身吧。”阮冰道:“我被點穴了怎麼翻身?”夢魚道:“你雙手不是能動了?雙手撐持牀鋪,當能翻身。”阮冰道:“不行的,肩貞穴還未解,肩胛動不了,只有肘部以下好動,撐不起身子。”

夢魚笑道:“原來阮公子這隻手是僅爲打我耳光而動的。”阮冰也笑道:“正是!誰讓你腰彎得那麼深,頭埋得離我身子那麼近,是你自己將臉湊過來叫我打的,我不打都不好意思呢!”夢魚笑道:“原來這記耳光是我自己討來的。”阮冰笑道:“明白就好!你可不能再怪我了!”

夢魚笑道:“不怪,不怪!”忽地收了笑,道:“那麼只好得罪了。”阮冰一驚,以爲夢魚要欺負他,忙道:“你要做什麼?”夢魚一愣,道:“幫你翻身呀!”便伸手去抓阮冰兩條臂膀,要將他身子翻轉過來,卻是手腕因折斷過而喫不上力,才翻起一些,便鬆脫了手,使阮冰重又躺倒。

阮冰惱道:“你是不是故意在嘲笑我?”夢魚惑道:“我嘲笑你什麼?”阮冰嘟起嘴道:“笑我胖呀!假裝翻不動我,接着便要嘲笑我胖了!”夢魚道:“我哪有假裝翻不動你?又怎會嘲笑你胖?”阮冰氣道:“你剛還說我養得白白胖胖的!還說你沒嘲笑我胖?”

夢魚笑道:“適才是我失言,不過阮公子那一巴掌也打得太快,不等我說完後半句話。”阮冰道:“那後半句你本想說什麼的?”夢魚道:“我本想說:‘不過瞧着倒一點不胖。臉龐清瘦,四肢修長,腰腹也毫無贅肉。’我方纔摩挲阮公子肚腹,又抓捏阮公子手臂,與我觀察結果一致,確實半分不胖。”

阮冰道:“真的?我真不胖?那你爲什麼搬不動我?”夢魚嘆道:“不瞞阮公子,小丐這雙手瞧着正常,其實卻是個殘廢。早兩個月時被人捏斷,此後腕骨雖合,卻使不出力了。”

阮冰眨了兩下眼,道:“你好可憐……哼!誰那麼壞,竟將你雙手捏斷!等脫困之後,我替你報仇去!”

夢魚忙道:“小丐怎能讓阮公子替我冒險報仇?況且那仇人遠在東瀛,便是想報,也沒那麼好去,即便去了,也沒那麼好回。何況,我也未想過要報仇,若要報仇,當日便能叫臭屁股擊斃他二人。”

阮冰大笑道:“臭屁股也能擊斃別人?放臭屁薰死別人麼?哈哈,也對!你不放屁也夠燻人了,若是放屁,那還不得驚天動地!”

夢魚也笑道:“臭屁股是個人,不是個屁股。不過說屁股也對,那人屁股很臭,我便叫他臭屁股了。”阮冰依舊笑道:“那人屁股很臭,你怎麼曉得的?你倒是將鼻子湊去他屁股上聞過麼?哈哈!”

夢魚一怔,道:“也是。他屁股臭不臭我確實沒聞過,不求證而胡說是小丐不對。”頓了頓,又驚道:“不好,得趕緊將你閉穴解了!那謝九日要是找不見他‘爸爸’,就得回來找你阮公子了!”阮冰道:“你都搬不動我身子,該怎麼解背上二穴呢?”

話音方落,只見夢魚往牀上一倒,躺於阮冰身側,道:“手腕使不上力,手臂使得上的。我將你抱起,爲你解穴!”阮冰大驚,忙道:“你又胡來!”卻是說得遲了,夢魚已伸手抄到他背下,一運力,便將他整個兒抱於自己身上。

二人臉貼着臉,相距不過寸許。夢魚只覺這阮公子吐氣如蘭,肌膚幽香,不由笑道:“你用的什麼花露?這般香的!”阮冰卻是滿臉紅得如同柿子,雙眼緊緊合起。夢魚失笑道:“你這般緊張做什麼?我也是頭一次抱男人,也沒像你這樣彆扭!”說着,摟手在阮冰背上摸索起來。

阮冰忍不住哈哈笑道:“你又撓我癢癢了!哈哈哈!”夢魚忙道:“別說話!”阮冰笑道:“爲什麼……哈哈……爲什麼不能說話?哈哈!”夢魚道:“你一說話,口水由上而下,都濺落在我嘴裏啦!”阮冰仍是笑道:“我……哈哈……我口水很臭麼……哈哈……你還嫌棄!哈哈!”夢魚卻不說話了,緊閉雙脣,以防飛沫。

阮冰聽夢魚不出聲了,睜開眼來,卻見夢魚嚴關嘴縫,心頭忽地有氣,一面用手死命擰夢魚大腿,一面惱道:“我沒嫌你臭……哈哈……你倒……哈哈……嫌我臭……哈哈……我偏要……哈哈……用口水吐你……哈哈……呸……哈哈!”

夢魚大腿喫痛,又毫無防備,“哎喲”叫喚一聲,身子本能地蜷起,上身便微微向上一挺,卻巧親上了阮冰嘴脣。二人心頭各自一驚,忙四脣分離。夢魚暗道:“糟糕!糟糕!竟大意親上了男人嘴巴,此事若傳於江湖,我夢魚則顏面掃地!”

阮冰卻“嚶”一聲,不再說話,不再發笑,側過頭來,將臉頰貼於夢魚臉上。夢魚又是暗暗叫苦:“糟糕至極!糟糕至極!這阮公子竟也有斷袖之癖,早知他與那謝九日同好,我又何必多管閒事?臭屁股說得對,就怕我獨行又惹是非!糟糕透頂!糟糕透頂!若是現下那謝九日復返,叫他一箭雙鵰,我孟魚豈非也童身不保?”

當下趕緊找到阮冰背上“膏肓”、“肩貞”二穴,將之解開。又一側身,將阮冰推翻至牀上。隨後跳起,怒道:“你不是說不打我了,爲何還扭我?”

阮冰雙手完全能動了,捂嘴咯咯笑道:“我只說過不打你,可沒說過不扭你!”

夢魚也惱道:“既然你雙手能動,便自解中注穴,趕緊逃命去吧。”

阮冰卻幽幽道:“你剛纔說你頭一次抱男人,那麼說你卻是抱過女人了?”

夢魚不答,反搖頭道:“休再提起此事!丟人!丟人!”

阮冰又撅起嘴,道:“什麼丟人?是說抱我丟人?還是說你抱別的女人丟人?”

夢魚嘆道:“都很丟人。”

阮冰道:“這麼說來,你果真抱過別的女人?”

夢魚纔要回話道:“抱過又怎樣?總好過抱個男人!”卻話未出口,先聽得客棧大堂裏傳來謝九日的聲音:“你這老頭也是個孫子,竟與那狗賊一道騙你大爺,叫你大爺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又聽得那掌櫃忙道:“哪有?哪有?大爺你消消氣!小老兒是真的見那狗賊往西邊逃竄去了!”

阮冰嘻嘻一笑,對夢魚道:“聽到沒?狗賊!”

夢魚忙做個噤聲手勢,悄聲道:“你快解中注穴呀!”

阮冰也悄聲笑道:“我偏不解,叫你着急!”

夢魚連連作揖道:“大爺求求你了,現下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阮冰輕輕笑道:“狗賊!誰叫你不經允許,就抱了大爺我,還……還……”

卻在此時,又聽得樓下那謝九日道:“若是叫我的美人兒逃跑了,看我不將你們一個個全殺了,再放把火將這裏燒了!”那掌櫃嚇得不敢出聲,躲在櫃檯後,連連拜道:“觀音菩薩保佑!熊羆大仙保佑!”

阮冰咯咯笑道:“你是熊羆大仙?嗯,狗熊救美也對!哈哈!”

夢魚卻聽得樓梯上又“噔噔”響起,知是謝九日上樓來了,眼看解穴逃跑已經不及,便又靈機一動,湊到阮冰耳朵上,悄言幾句。阮冰又咯咯笑道:“你……哈哈……你又……哈哈……吹我耳……哈哈……耳朵癢癢!哈哈!”

夢魚急道:“我交代之事你可聽清楚了?切記照我吩咐辦事,且速速運氣衝開中注穴!”

阮冰臉上一羞,裝作含情脈脈道:“聽清楚了,大爺。奴家會照做的。”隨之哈哈大笑。

夢魚暗暗搖頭,心道:“當日白馬幫漢子笑我是兔兒爺,卻不知真正的兔兒爺便在一旁瞧熱鬧。這阮公子我救下他後,還是及早分道揚鑣,免得別人也道我夢魚是那下九流人。”

謝九日登梯之時,聽見樓上傳來阮冰笑聲,當即心頭一寬,笑道:“原來美人沒叫人偷走,老子這便放心了。”又喊道:“小美人兒,小美人兒,哥哥回來陪你啦!”

夢魚聽這喊聲已在近處,忙一骨碌鑽入牀底,又拉了拉牀單掩好牀下空口。緊接着房門開啓,謝九日跨入房來,笑嘻嘻對阮冰道:“小美人兒,可叫你等得心焦了。”

原著:吳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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