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風雲錄 十四(密談)

張見峯見夢魚臉色由喜轉憂,便嘆道:“想這許多作甚?你這一身臭的,先洗個澡,換身衣衫吧!”章獻忠也道:“幫主所言甚……”卻一想,如果說“甚是”,那等於是說百曉生確實一身惡臭,自己方纔還夸人家鳳表龍姿,倒顯得言不由衷,便忙改口道:“嗯哼!眼下諸事已定,不如先生沐浴更衣,再是享用飯食,隨後就寢休息吧。”

夢魚嘆道:“澡是不用洗了,海上缺淡水,飲用還未必夠的。當日小翠她們,就是因缺水而死。我現下洗澡,總是感覺對不住她們。只換一身衣衫便可。”心下想道:“或許真是天意,不論小翠是因爲此‘水’而死,還是因彼‘水’而亡,終是‘水’之緣故了。我要爲小翠討公道,魚水便難再相諧了。”

章獻忠勸道:“先生不必過慮。船上所攜淡水足夠,出航之時,刑會長與在下都算好了來去用水量,適才港中一場惡戰,死去兄弟甚多,水食儲備便更多了。況且還有其他船隻互助,怎樣也是夠的。”

夢魚搖頭,堅持不肯沐浴。章獻忠便領了夢魚去入艙裏休息。張見峯則爲夜卿接回肘部脫臼,又將他綁縛,也押入艙中。

夢魚在船艙內,埋頭進碗吃了幾塊豬肉乾,便躺倒於牀,卻輾轉難眠。腦中一會兒想到小翠,一會兒想到水迷離,想到小翠時,感到難過,想到水迷離時,感到甜蜜又無奈。這般翻來覆去地思想了兩個多時辰,天色深入黃昏。忽地響起叩門聲,夢魚道:“請進。”

章獻忠手捧一套衣衫進門,道:“先生還未休寢?”夢魚搖頭。章獻忠道:“待先生方便時,我爲先生更衣吧。船上也無錦衣華服,全是乞丐服裝,此套衣衫是幫主沿着船隻相系的鐵鏈,飛渡至海龍會船上拿來的,雖仍是粗布麻衣,總好過化子的破布爛衫。”

夢魚搖頭道:“章兄弟辛苦了,更衣之事不急。請問臭——張老哥在哪個艙室,我先尋他說說話去。”章獻忠道:“先生腿腳不便,不必親去幫主艙室,我喊他過來便是。”夢魚道:“無妨,悶在艙裏也難受,正要出去走走的。”章獻忠答應,便帶夢魚去到張見峯的艙室。

張見峯正喫着白酒肉乾,見夢魚來到,忙招手笑道:“來來來!老叫花一人喝酒沒勁得很,那些手下兄弟只當我是幫主,無人敢與我共飲,你來正好做個伴!”拿個凳子往地上一墩,展臂向凳,道:“請!嘿嘿!”

夢魚無精打采坐上凳子。張見峯拿了空碗要給他斟酒,夢魚道:“麻煩!”用兩條前臂夾着搶過酒壺,就嘴便喝。張見峯道一聲“咦”,笑道:“你喝酒從來跟小娘兒們一般,老叫花說你不痛快,你還歪理一堆,怎地現下轉了酒性?”

夢魚一氣將壺中之酒喝完,打個飽嗝,微有醺意,笑道:“轉的何止酒性?”又道:“還有酒沒?”張見峯一拍桌道:“痛快!這纔是爺兒們喝法!”又高聲喊了章獻忠,搬來兩大壇酒,一大袋肉乾。

張見峯道:“有酒無話,也是沒趣。便將你這腿是如何瘸的,手是怎麼斷的,娘子是如何娶的,好好個白淨書生,怎地又邋遢至此,一一說來,作爲下酒之物吧。”

夢魚道:“斷手無甚可說,你上岸太遲,被花飄零和櫻落紅一人一個捏斷的。”說着,用臂夾起一罈酒,一面就壇而飲,一面便將自己在倭寇船上如何保護小翠等女子,卻終歸徒然等事細細說了。每說到難過之處,就痛飲一大口,說到小翠等人被投海時,將餘下半壇酒一口喝完。張見峯聽而不語,末了才道:“可敬!可嘆!是條硬漢子!是位好姑娘!”也將一罈酒一飲而盡。又笑道:“只是你太喫虧,未嘗近女色,已然爲鰥夫。那口頭婚約,當不得真。既然你心心念念那水姑娘,還是將妻子名分留與她吧。嘿嘿!”

夢魚搖頭晃腦,酩酊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閻王難追!便是陰陽兩隔,也隔不斷小翠與我的夫妻之名!”說罷,醉伏於桌。

睡夢中,忽覺有幾條小蛇在體內遊動,卻不難受,反倒十分舒適,便夢囈道:“什麼東西?”夢裏夢外皆無人應。一會,那小蛇卻不見了,便覺體內燥熱如火,好似焚身,正難受間,小蛇復又遊動起來,頓覺通體舒暢,骨軟筋酥,片刻便又沉沉睡去。

待醒來時,卻覺自己躺於牀上,兩條斷腕以短板與麻布固定綁好,又見張見峯盤腿坐於牀畔,正在行功。夢魚知修習內功切忌旁人干擾,便依舊躺着,亂想心事。不多時,卻聽張見峯嘿嘿一笑道:“你小姨不安好心,存心要害死了你!老叫花好像早與你說過,女人心,海底針,捉摸不透,反受其扎。嘿嘿!”

夢魚大喫一驚,忙起身道:“我小姨怎會要害我?她怎麼害我的?”

張見峯正色道:“我問你,你小姨是如何教你修練陽清神功的?”

夢魚“咦”了一聲道:“她並未教我陽清神功,那是蒼穹宮獨門武學,又是天下至高的內功法門,她怎捨得教我?是我依沈三《武林志》中所載,自學而成。這事與我小姨害我,又有什麼關係?”

張見峯也“咦”一聲,笑道:“那便不是你小姨害你了,是你自己害自己。嘿嘿!”

夢魚苦笑道:“我害自己之事,確實不曾少幹。只是你說的害法,我大概還不自知。”

張見峯道:“你照書學武,無師指點,即便天資再高,難免走上岔路。修習內功者,不論是習練最基礎的功法,如‘八段錦功’等,還是修行最高深的武學,如‘陽清神功’等,必要由淺入深、循序漸進,你卻是如何習練的?十二正經尚未練成,先行運氣奇經八脈!這便好比你們讀書人,四書五經、唐詩宋詞還沒背熟,卻要開始吟詩作對、撰書編史,結果豈非顛三倒四、貽笑大方?其理推至武學,惡果更甚,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當場斃命!再者,你練陽清神功,爲何只挑那‘陽經’而練,不練‘陰經’?你入睡時,我見你臉色蒼白,血色全無,實不像飽酒之態,又觸你肌膚,卻滾燙如炭,與面色恰恰相反,知你體內異常,便以內力探你各處經脈,卻察覺你足太陽膀胱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少陽三焦經等六經鼓鼓盪蕩、真氣充盈,而手厥陰心包經、足少陰腎經、足太陰脾經等六經清清虛虛、內力羸弱,這陰陽不調、水火不濟、體內失衡、頭重腳輕,豈有不出事的道理?還有,你奇經八脈俱已大亂,至今未走火入魔、半身不遂,實是僥倖到了極點!”說罷,連連搖頭嘆氣。

夢魚心下一尋思,便明白了適才睡夢中感覺到的“小蛇”遊動,原來是張見峯以真氣灌於其六條陰經,使其能平衡陰陽,少受煎熬。當即嘆道:“臭屁股,你又救我一命,且耗費了不知多少年的內功修爲,大恩不言謝,我心裏記得你的好處便是。”又嘆兩聲,道:“其實學這陽清神功,非我本意,我也不知怎地便會運使真氣了,大概是在睡着時無意習得的吧。可睡眠之時莫知莫覺,便學偏了去。”

張見峯嘆道:“我也只能以氣助你平衡十二正經,你那大亂的奇經八脈,和斷手瘸足,老叫法是半點法子也沒的。”

夢魚愴然笑道:“手足俱廢,內傷深重,妻亡徒失,盡人皆捉,果真是個大大的困卦!”

張見峯道:“煩心事也莫多想。老叫花剛纔運氣助你,也只是治標之舉,治本卻須靠你自己。我這便教你運氣的基本法門,免得你睡着之後又練偏了。”

說罷,二人便教學起來。夢魚於諸般事務都天賦極高,學武亦不例外,不用張見峯多加詳解,便能領會訣竅,舉一反三。如此一來,張見峯反倒越教越是起勁,將生平所學,傾囊相授。二人這般忘我教學,持續了一日一夜之久,將飲食等事也拋諸腦後。待到腹中空空,纔想起喫飯,卻見桌上已擺有肉乾酒水。張見峯笑道:“獻忠深得我心!知我二人用功,便悄悄端來酒菜便走,毫無半分干擾!”

夢魚也笑道:“看來丐幫幫主之位已後繼有人。只是我瞧章兄弟步態虛浮,不似身負武功之相,臭屁股你又爲何不教他習武呢?”

張見峯嘆道:“我怎未教他武功?只是朽木不可雕也!他若有你一成習武資質,學得老叫花二三成的功夫,老叫花便立時退隱,傳位於他,可他卻只學得些三腳貓功夫。這勞什子幫主,不知老叫花還要當到何時?實在是當得又苦又膩!”

夢魚笑道:“能者多勞,至死方休。”張見峯連道:“呸!呸!呸!”

又笑談兩句,便坐去桌前,飲酒喫肉。夢魚雙腕纏有木板,用前臂夾酒罈也已不便,只能嘆道:“無手,什麼都也做不成了,喫飯寫字不能,拿物幹活不能,甚而大解之後拭穢也不能,也要變成個臭屁股,甚而小解也是個麻煩,我卻要學那公公一般蹲着尿麼?”

張見峯拿着酒肉,皺眉道:“我正在喫喝,你卻大談方便,成心叫老叫花倒胃口呢?你那手也不至廢到那般程度,等骨頭長好,動還是能動的,拿個草紙不成問題,變不成個臭屁股。只是乾重活倒是困難,打架也是不成的,你內功練得再好,卻使不了拳掌刀劍等外功,也是炒韭菜擱蔥——白搭!說到炒韭菜,這肉乾反而喫着沒味了。”

夢魚端不了酒,便也不吃了,湊着嘴巴去碗裏叼肉乾。張見峯見狀,笑道:“你這狗把式倒還學得真像!”夢魚也笑道:“在倭寇船上被綁着進食,練出來的。”這麼開口笑言,那塊肉卻從嘴裏掉了下去。朝着地上肉塊幹瞪兩眼,只好再去碗裏叼一塊。張見峯不再笑話。

夢魚食量不大,吃了幾塊肉乾便飽。張見峯肉不吃了,光是喝酒,也不知能喝到幾時。夢魚略有倦意,便要起身回艙休寢,張見峯卻忽道:“臭嘴巴,老叫花有一事問你。”夢魚重又坐下,問道:“什麼?”張見峯猛飲一大碗酒,道:“那個密碼是什麼?”

夢魚心頭一涼,暗歎道:“原來臭屁股來救我,非是爲了情義,也是爲了要那密碼。我孟魚在這世間三十二年,竟無一個真朋友!哀哉!痛哉!蠢哉!”

張見峯又斟一碗酒,端至夢魚面前,道:“喝!”夢魚苦笑道:“臭屁股,你曉得我要麼不醉,要麼一醉便倒,從不酒後吐真言,這灌酒之計還是省了吧。”張見峯笑道:“臭嘴巴,你可是認爲老叫花不夠朋友,救你只是爲了那密碼?”夢魚道:“正是!”

張見峯不料夢魚答得如此乾脆,不禁一愣,而後笑道:“那你可還當老叫花是朋友?”夢魚道:“當然!不僅是朋友,更是三番幾次救我性命的恩人!”張見峯笑道:“那麼救命恩人想要點回報,你卻吝嗇不給?”

夢魚搖頭道:“不是不給,而是給無可給,我並不曉得那個密碼是什麼。臭屁股你若不信,非要密碼,我無密碼可給,便只能將命還了給你。刀殺掌斃皆可。”說罷,閉目待死。

張見峯笑道:“老叫花邀了一大幫人,漂洋過海有一個月,天天啃個肉乾,登岸後還死了不少兄弟,好容易將你救出,又給你運功療傷,最後再將你一掌打死。你當老叫花喫撐了沒事做,要活動活動筋骨,操練操練兄弟嗎?嘿嘿!”

夢魚嘆道:“張幫主及其他衆位兄弟爲孟魚所付出的辛勞,孟魚此生無密碼可以報答,也無其他珍貴物事回奉,除獻上一條爛命,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

張見峯又是一愣,半晌才笑道:“臭嘴巴,你怎地說翻臉便翻臉了?說話也不容半點轉圜餘地。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呀!”

夢魚恨道:“爲了這密碼,已死多少人?過去我年少無知,只圖好玩,直至闖下大禍,方知悔恨滋味!”

張見峯也嘆道:“你還是喊我臭屁股吧,這張幫主從你嘴裏說出來,怎麼聽都不舒服。你既說你不曉得那密碼,老叫花自然信你,你倒先是把話說絕了,說得好像老叫花自打十五年前請你吃了那隻烤雞起,便在圖謀你的密碼一般——不,不該說是你的密碼,而該僅說密碼二字。唉!你我這般有了嫌隙,一字一句也要斟酌,往後還當如何說笑?”

夢魚悶了良久,才道:“臭屁股,你當真信我?”

張見峯道:“當然信你。只是你臉孔一板,嘴巴又臭,說我要用灌酒之計來套你的話,老叫花半生磊落,除了武功招式上愛耍花槍,行事上又何曾使過陰謀詭計?你認得老叫花十五年了,卻還信不過我,這纔有些氣頭,與你繞着話說。你要是一上來便直言相告,也沒後頭那脣槍舌劍了。其實老叫花開口問你要密碼,也是難爲情得很,就怕你多心誤解,這才先喝一大碗酒,再端一碗酒要給你喝。你若喝了酒而不答,老叫花也不會再多問!”

夢魚心思又轉兩下,便悠然笑道:“這世上最難辦的便是兩個字,一個是‘情’字,另一個是‘信’字。‘情’字單指男女之情,‘信’字卻包羅萬象,可以有君臣之信,家人之信,與朋友之信。你我方纔就繞進了這個‘信’字裏。我表面不信你的爲人,以爲你也和別人一般,爲了密碼不擇手段。可我終歸還是信你的。你表面也不信我會將密碼吐露,纔會以酒掩飾。可心底又是信我的,相信我會說出密碼真相,也不信我會真不信你的爲人,纔有最後那番肺腑之言。唉,人要彼此信任,卻是多麼困難呀!饒是你我‘臭屁股’、‘臭嘴巴’地互稱了十五年,終於一日也掉進這‘信’與‘不信’的怪圈!”

張見峯端起酒道:“什麼信也不信!老叫花說過信你便是信你,這十五年來也未曾不信過你!往後老叫花要再提起‘密碼’二字,便是狗孃養的!”說罷,一碗痛飲。又斟一碗,再端於夢魚面前。夢魚豪氣頓生,也是一口飲盡。

張見峯再飲一碗酒,笑道:“嘿嘿,世人都道禁區祕寶稀罕,老叫花卻稀罕什麼?老叫花不過是想借祕寶那無所不能之力,來了卻一個心願罷了。”夢魚道:“什麼心願?”

張見峯肅然道:“天下無丐,再無丐幫,人人都能富足過活!”

夢魚讚道:“好一個天下無丐,再無丐幫!昔年楚莊王曾言:‘非爾所知也,夫文,止戈爲武’,真正的武是爲了什麼?不是爲了侵奪,而是爲了止戈,使紛爭平息,天下大同,再無用武之處!臭屁股你所言之天下無丐,便是同工異曲!身爲幫主,率引丐幫,非是爲了在江湖上與人一爭雌雄,而是爲了世間再無丐幫,再無乞丐!”

張見峯苦笑道:“可丐幫卻在日益壯大。方今雖還稱不上亂世,可自前任首輔張太嶽大人仙逝,朝堂之上便奸臣復職、宦官擅權,以致天下吏治腐敗、民生凋敝,老百姓拼死拼活務農做工,卻連口飯也喫不上,不落草爲寇,只能淪爲乞丐。據幫志記載,仁宣二宗年間,全國丐幫人數降至五萬三千人,且多爲壯漢,非是過不活日子,而是爲了立足江湖而入幫。之後數代,卻每況愈下,丐幫人數逐年增加。直至近年,丐幫人數增至七八十萬,光是這幾年間,便激增十多萬人,且大都是些老弱婦孺。”

夢魚嘆道:“若是我曉得那密碼就好了,便能尋到禁區祕寶,叫你完成了這個心願。可惜此密碼非彼密碼,我曉得的密碼,無關祕寶,只是一位女子。”

張見峯剛要道“休再提起此事”,聽夢魚說到“女子”二字,忙收了口,轉而笑道:“什麼女子?除了那水姑娘外,你還有別的心上人?”

夢魚道:“非也非也!密碼並非我心上人。本來這個名爲‘密碼’的女子,世間只我和沈三哥認得,卻在數月之前,不知怎地在江湖上以訛傳訛,傳成是解開禁區祕寶的關鍵。”

張見峯道:“聽說是如歌客棧的老闆娘如歌傳出去的。她因此事惹上天大麻煩,後來連她那黑店也關張了,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不提她了,你繼續說那個密——他孃的——你繼續說那個女子。”

夢魚搖頭道:“密碼之事,十分詭譎,說了你也不信。”

張見峯笑道:“又要大談你那番信也不信的道理了?你且說來聽聽,老叫花最愛聽奇聞異事了,大多都是相信的。”

夢魚遙想片刻,道:“那是在我十三歲時發生的事了。那日我正在家中庭院讀書,我記得清清楚楚,不會弄錯,因那書實在好看,使我記憶猶新。那是一本手抄書,名爲《金瓶梅詞話》,作者笑笑生,成書尚不足一年,坊間卻已爭相抄閱……”

張見峯道:“誰讓你說書了?你繼續說那女子之事!”

夢魚道:“是!那時我正讀得興起,忽覺背後亮起異光,便回頭去看。那異光一霎時就不見了,卻見一名穿着怪異、十歲上下的女童站於我兩丈之外。我大感好奇,怎地那女童會出現在我家中?平日宅門緊閉,又有家丁看守,實不該有外人入府,何況一小小孩兒,又不能翻牆掠戶。我便問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怎生入府來的?是不是迷路了?’說到入府兩字,我猛地想到,莫非這個女孩是家父爲我找的童養媳?便有些難爲情,又因受那《金瓶梅詞話》影響,而有些歡喜。誰知那女童卻道:‘誰是小妹妹呀?誰迷路了呀?我比你歲數大得多,是個大人了,怎麼會迷路?你快喊我姐姐!’我見她小小女娃,比我還小二三歲,可觀其言行舉止、臉上神情,又確實像個大人。我便問她幾歲了,她說她二十有二,還非要我喊她姐姐。我拗她不過,便如她願,喊她姐姐。”

張見峯皺眉道:“形貌女童,實爲女子……莫非是天山蒼穹宮的獨門祕術‘返老還童大法’?只是此功法在北宋年間便已失傳,距今已過五百年,又是如何重現於世的?臭嘴巴,改日見了你小姨,不妨問一問她。”

夢魚點頭作答,又道:“之後那女童又問了我幾個再平常不過的問題,譬如當今是何朝代,皇上又是哪位等等。我心想怎地她連這些事情也不知曉?但轉念一想,這女童大概是從鄉野來的,未曾唸書,也無有見識,便如實告之。她卻驚道:‘不對不對!不該這樣的——呀!我闖了大禍!’我心想當今是大龍朝,皇上是萬景帝,又有哪裏不對了?便笑她道:‘你不知當今何朝,又不曉聖上所頒年號,確實罪名不小。’那女童卻道:‘你沒見識,什麼都不懂,跟你說不清。’我一聽便覺好笑,怎地倒成了我沒見識,什麼都不懂了?我便與她爭吵起來,到底是誰沒有見識,什麼都不懂。誰知她便說了許許多多古今之事,一半我從書中讀過,一半卻是聞所未聞。我求知若渴,忙連聲喊她好姐姐,要她多說一些與我聽。她卻端起架子,不肯再說。她既不肯說,我便也不睬她了,繼續讀我的書去。”

張見峯道:“這女童怎麼會知古今之事,卻又不知當今朝代年號的?唔……着啊!她必定是蒼穹宮中一位前輩高人,騙你說是二十二歲,實則百八十也未必止,她常年居於天山,不與外界聯繫,便是不知當今朝代年號了,難說還是前朝遺老,那便有兩三百歲也不定了!活那麼大歲數,通古博今也不稀奇,況且你那時年幼,本也懂得不多,便叫她給唬住了!她練就‘返老還童大法’後,復回童身,便下山而出,重遊世間。”

夢魚道:“對呀,確實如此!臭屁股,若非你提起蒼穹宮還有‘返老還童大法’這一失傳功法,我至今還想不通這女童來歷呢!”

張見峯道:“竟還有你百曉生所不知的祕聞,老叫花這回倒是長了個臉,嘿嘿!話休絮煩。那後來呢,這女童又是怎麼和密、密、密——孃的,老叫花遲早要被你害成狗孃養的!這女童又是怎麼和那玩意兒扯上關係的?”

夢魚道:“莫急,馬上就要說到。我不睬那女童了,那女童悶了半晌,或許是無聊了,便要來尋我說話。我自小受人誇讚聰穎,眼下卻被一個小小女孩說沒見識,心裏憋一股氣不睬她。她卻拿出一幅畫來叫我瞧。我心想,畫有什麼好瞧的?我爸爸收藏真品畫作幾十幅,什麼顧愷之、吳道子等大家畫作皆有,即便我爸爸未收藏得,他同僚也有珍藏,我隨爸爸拜訪人家,什麼好畫不曾見過?那女童卻道:‘你現在不看一眼,一輩子再也見不着啦!’我便賭氣看了一眼。這不看倒也罷了,一看之下,終生難忘!”

張見峯道:“怎地?那畫精妙絕倫、巧奪天工,連古時名家真作也及不上?”

夢魚搖頭道:“倒也並非如此。名家之畫,在於一個‘妙’字,而那女童之畫,在於一個‘真’字。我從未見過這般栩栩如生之畫,彷彿是將世間景物裝進了畫中一般。卻還不僅如此,那幅畫甚至還會動——並非說那畫長出腳來,自己會走會跳,而是說那畫中之物、畫中之人,會動!”

張見峯奇道:“畫中之物、畫中之人會動?這世上怎可能有這種畫?怕不是你見那畫作太過精美,便瞧花了眼,又或是年深日久,記錯了吧?”

夢魚道:“應當不會。那幅畫給我的印象,遠超《金瓶梅詞話》。《金瓶梅詞話》我尚記得,甚至還能背出一些,又怎會將那幅畫給記錯?那時我盯着那幅畫看,足足看了大半個時辰,那畫中之人一會兒變成個男子,一會兒又變成個女子,時而又出現很多人,老老少少皆有,而且其中景物也在不停變化,決計不會是看花了眼。”

張見峯道:“那便只可能是上古流傳下來的寶物了!”又撓一撓胸,笑道:“你說得老叫花心癢癢的,也想一睹奇寶呢!”

夢魚嘆道:“我也想再重睹一次呢,不過怕是再無機會,唉!”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那女童耐心也真是好,便這般讓我看着她的畫,又對我道:‘知道什麼叫見識了吧?嘻嘻。我看你蠻可愛的,想帶你去個地方,那個地方什麼都有,什麼知識都能學到,而且不會衰老,即便老了也能返老還童!你去不去呀?’我聽那女童說有這般好的地方,當然回道:‘我去,我去!’那女童便攜住我手,要帶我去。”

張見峯驚道:“去不得呀去不得!我猜那女童若非蒼穹宮的前輩高人,便必定是什麼妖怪鬼魅!這兩者你全去不得呀!妖怪鬼魅自不必說,你跟去了還能生還?即便是蒼穹宮的前輩高人,也是決計不能跟去的。你道這是爲何?”

夢魚道:“卻是爲何?”

張見峯道:“據丐幫《武林祕史》所載,蒼穹宮那‘返老還童大法’若要施術,需以純陽童子全身之血來作引頭!若非如此恐怖,你想想看,這般好的功法,又豈會失傳?定是另一些前輩高人覺得此法太過邪性,便摒棄不用,甚而除之。你若跟了那女童去,必被吸乾氣血而亡!那麼一來,也就沒眼下你我這番奇談了。這世上自沈三之後,或許也再出不了另一個百曉生。”

夢魚笑道:“臭屁股你料事如神,不做丐幫幫主,也能做個百曉生呢!當日正是你提到的沈三,突然從一團白光中閃出,阻止了我跟那女童而去!”

張見峯一拍腿道:“好!不愧是前代百曉生,他知曉那‘返老還童大法’的邪性,救你一條小命來啦!”

夢魚點頭續道:“那女童見了沈三,好似大喫一驚,問他從哪兒來的。沈三不答,那女童嘆一口氣,道:‘算啦算啦,被我搞得亂七八糟的!’便要獨自離去。可我那時不知沈三救我一命呀,他挾着我,我還暗暗埋怨於他。我對那女童道:‘姐姐,你這一走,我去哪兒找你?’那女童嘻嘻一笑,道:‘我看你那麼機靈,就留些線索給你吧,你找到那些線索,便能去到那個地方來找我了!’我問道:‘什麼線索?’那女童道:‘密碼!不過還有一樣東西,要你長大後纔會知道,那樣東西散播開來需要時間呢!’我也不知那樣東西是什麼東西,那女童不肯明說,我問了自有白問。不過‘密碼’兩字,我倒大感奇怪,便問道:‘姐姐,那密碼又是什麼東西?我閱覽古今書籍無數,從未見過密碼二字。平時與人說話,也從未聽聞有人用起這兩字,這個密碼,卻是個什麼物事?’那女童道:‘跟你解釋也解釋不清,等你長大後,找到那樣東西,就知道密碼是個什麼啦!嘻嘻!記得來找我呀!’我忙道:‘我還不知姐姐芳名,到了那個地方,又該如何找到姐姐?’那女童道:‘你一來,我就知道啦,不用你來找我,我會去找你的!’說罷,便進入一團白光,全無蹤影了。”

張見峯木然道:“原來如此。”又是笑道:“下回你去天山找你小姨敘舊,可得多小心些了,別被那老妖怪捉了去!你現在仍爲童子,於那老妖怪還有用處呢!嘿嘿!要不你趕緊娶個老婆,或是逛個窯子,破了童子之身,那老妖怪便不打你主意了!嘿嘿!”

夢魚嘆道:“我本不知那密碼姐姐是個老妖怪,確實要去找她的,因我過去一心求學,想要去到那個什麼都能擁有、什麼都能學到、還能長生不老的地方。學海無涯呀,當然是活得越久越好。於是我便去找沈三哥,想問他可曉得那密碼姐姐的行蹤。後來在如歌客棧找着了他,他卻在我手心寫了個‘忘’字,再不多說什麼。大概便是這件事情,給如歌偷窺了,又傳出了江湖,纔將密碼與禁區祕寶強行牽連,造成這般天大誤會!”

張見峯又木然道:“原來如此。”又是笑道:“那你現在還想去找那老妖怪嗎?”

夢魚搖頭道:“當然不再想了。莫說密碼姐姐原來是個老妖怪,即便她不是妖怪,而是神仙,真有那個什麼都能學到的地方,我也不去了。”

張見峯收笑道:“你現在一心想去的地方,卻是那水姑娘所在之處。你一心所想,便是與那水姑娘長相廝守。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兒女情長,便叫英雄氣短!罷了!罷了!老叫花何嘗不是如此?”

夢魚卻不追問張見峯是怎麼個“如此”法,只呆呆想着水迷離。想了半晌,才道:“我回去睡了。”張見峯笑道:“睡的時候睜隻眼,別叫老妖怪來捉去了!嘿嘿!”夢魚搖搖頭,出了艙去。

回入自己艙中,躺倒於牀,卻感覺將心中祕密傾吐之後,睡意全消。便又去到甲板,倚欄吹風。只見月色如銀、濤卷似絮,卻是觸景生情,想起當日與小翠共飲葡萄酒時的豪氣柔情,頓感悲悵。呆了幾柱香時分,感覺冷冽,便去了章獻忠所居艙室,讓其幫忙更衣。章獻忠要去夢魚艙室取那海龍會會服,夢魚卻因與海龍會吵過架,雖說對方於己有救命之恩,矛盾也早已化解,心中總留些許芥蒂,不大肯穿他們會服,便道:“章兄弟且慢,請問有無閒置丐服?我穿丐服便可。”章獻忠也不多說什麼,見夢魚與自己身形相若,便從牀底取出一套自己的秋冬丐服,給夢魚換上。

夢魚穿上厚裝,雖是破破爛爛,也登時覺得暖和。左右無事,又見章獻忠未睡,便問起鳳凰夜卿狀況。章獻忠道:“已將他關入船下底艙,他倒也老實,啞穴自行解開了,也未大喊大叫。”夢魚笑道:“此倭人性情陰沉,卻非老實,知在這大海之上大喊大叫也是無用,便不做這徒勞之舉了。”章獻忠抱拳道:“先生所言極是。”

夢魚又道:“勞煩章兄弟帶我去見一見他吧,我有些事要詢問於他。”章獻忠忙道:“勞煩二字不敢當,先生請隨我來。”領了夢魚去往底艙。

下了甲板,穿過走廊,來到囚室前,一道木門上拴着鏈鎖。夢魚想起那些在倭寇船上被禁閉的日子,心下不是滋味。章獻忠將鎖打開,推門而入,夢魚緊跟入內。只見鳳凰夜卿被鐵鏈層層綁縛,貼牆而坐,垂頭搭腦,形容頗顯憔悴。他聽見有人開艙門,猛地擡起頭來,見來人是夢魚,雙眼便即大睜,目光很是複雜。

夢魚不理那目光,徑自環視一遍艙內,見雖有燈火,卻無餐飲,便問章獻忠道:“章兄弟,沒有水食供他喫喝麼?”章獻忠道:“幫主並無吩咐要供他喫喝。”夢魚微微一驚,算算上船日子,已有兩日多了,心道:“若我不來此處,這倭人將軍豈不是要活活飢渴而死?”便對章獻忠道:“勞煩章兄弟,去取些水食來吧。”章獻忠沉吟一番,才道:“是,謹遵先生之意。”忙跑了出去。

夢魚剛要與鳳凰夜卿說話,卻見章獻忠又跑了回來,手中無物。夢魚正感疑惑,章獻忠道:“已吩咐手下兄弟去備水食了。”夢魚點頭作答,也不多想,徑距鳳凰夜卿一丈之外盤坐下來。鳳凰夜卿緊緊盯着夢魚,臉色陰沉,並不說話。夢魚心想:“先等他喫過東西,再與他交談吧。挨渴捱餓的滋味,我才領受不久,活着已是不易,哪還有力氣說話。”二人便互相凝視,眼神卻都平靜,這平靜中又帶幾分肅殺的可怖。

大約一盞茶後,有個小丐端着水食跑來,交了章獻忠後,又急急退去。夢魚見鳳凰夜卿受縛,自然無法自行飲食,而自己雙腕未愈,無法持物,便只能對章獻忠道:“又要麻煩章兄弟了。”章獻忠會意,端着水食蹲去鳳凰夜卿身旁,喂他喫喝。夢魚見章獻忠手不顫、腳不抖、頭不轉,心下暗讚道:“難怪臭屁股欣賞這位章兄弟,既有智謀,又膽量過人,緊挨着這東瀛魔頭給他餵食,也毫無驚慌畏懼之色!雖說這東瀛魔頭被捆縛了,畢竟身上那股殺氣和霸氣,叫尋常人等還是不敢靠近。”

鳳凰夜卿也的確厲害,即便在被敵人俘虜,且渴極餓極的情況下,喫食依然慢條斯理,保住了他東瀛關白的尊嚴。這頓飯吃了足有半個時辰,使章獻忠蹲得太久,腿腳麻木,起身時略略一晃。夢魚做個虛揖道:“有勞章兄弟了。”章獻忠回揖道:“不敢。”夢魚又想:“一會兒若是向鳳凰夜卿問起水兒之事,叫章兄弟聽去的話,雖說他不是外人,卻也難免要增加水兒遇險的可能,還是支開他爲好。”便道:“章兄弟,若無他事,你請先回吧,鎖匙放於門口就行。我待問完這倭人話,自會關門上鎖。”這般說法,屏退左右之意明顯不過。

章獻忠卻面犯難色,沉吟道:“這個……這個……”夢魚笑道:“這倭人被鐵鏈拘縛,不會有什麼兇險。若他能運功掙脫,早便掙脫了,且木艙門也同樣關不住他,早已破艙而出。他眼下還未掙脫,自是掙脫不得。何況這船行大海,他便是掙脫了,也無處可逃,他的功夫與張老哥比起來,還差着一截,終要再被擒下。”

章獻忠道:“我也是怕幫主責怪,令先生身處險境。”夢魚笑道:“無妨無妨,你去吧。你們幫主那兒,我自會兜着。況且我與這倭人說幾句話便即離開,不會耽擱太久,張老哥都未必會知曉此事。”章獻忠又躊躇片刻,終是道:“那麼請先生務必小心,獻忠這便退去。”說罷,行了一禮,退身而出,又將艙門合上。

夢魚見艙中只剩二人,便道:“請問將軍要那密碼何用?”鳳凰夜卿微一皺眉,面現疑惑。夢魚見他這副神情絕非僞裝出的,暗道:“果然不是爲了密碼而捉我,那便只能是那原因了!”剛要出言詢問,突然間一個聲音在腦中響起:“別說話,那人在門口偷聽!”

夢魚大驚,不知這聲音怎地會鑽進他的腦子。暗道是否有人在他背後近距離說話,纔會出現這種情況。便忙扭腰轉身,卻見背後空空如也。忙再四處張望,可此艙室中除了他與鳳凰夜卿外,別無一物,即便有人藏匿,也是絕無可能。卻在此時,腦中又響起那個聲音:“是我在與你說話。”

夢魚猛地想起什麼,回過頭來,雙眼直盯鳳凰夜卿。鳳凰夜卿嘴角微翹,又一點頭,示意正是自己說話。夢魚心下喫驚不已:“是‘移音功’!兩個多月前在儒山城,滅古教護法窮奇,曾以此功對付過霜竹、葉芳、顏頷三位姐姐,還吃了極樂門一個子弟的腦子,和大悲派一個子弟的雙眼!現下鳳凰夜卿便是在用‘移音功’,直接將聲音移進了我的腦中,與我說話!”驚駭稍定,卻又想道:“可是這‘移音功’是滅古教的獨門祕技,比小姨的陽清神功等蓋世武功還要隱祕,連《武林志》都未收錄,這鳳凰夜卿一個東瀛人,卻又是怎麼習得的?莫非這鳳凰夜卿與滅古教有所關聯?”

剛要開口詢問,忽地又想起鳳凰夜卿說過門外有人偷聽,那偷聽之人,自是章獻忠無疑了。可章獻忠爲何要偷聽他們談話?夢魚一轉念道:“是了!章兄弟一定是關心我的安危,纔在門口窺探的。若我遇險,他也好及時去喊臭屁股來解救。”

鳳凰夜卿又以移音功道:“你先別說話。那人陰險得很,剛纔餵我喝水時,撒了一些沙子在水裏。”說此話時,雙脣緊閉,以腹發聲。夢魚一驚,既驚這移音功的神奇,又心下驚道:“章兄弟怎會是這樣的人?不會!不會!大概是送食來的那個小丐,因厭惡你們倭人,才撒的沙子吧!”這般想着,卻也無法開口反駁。鳳凰夜卿又以移音功道:“你隨便問我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吧,我們這般沉默,恐叫那人生疑。”

夢魚尋思道:“我來問你話的,結果反受制於你。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過若一直不語,章兄弟確實要怕我遇害了,我便聽從這倭人一回也無妨。”便問道:“敢問將軍貴庚?”

鳳凰夜卿也開口回道:“五十零三。”夢魚點頭道:“那歲數倒是不小了。敢問將軍娶了幾個老婆?”鳳凰夜卿一呆,只能答道:“除了我妻寧寧之外,另有兩百七十八位姬妾。”夢魚驚道:“將軍老當益壯呀!記性也挺不錯!”鳳凰夜卿不悅道:“先生是否還要問我有幾個兒子?”夢魚搖頭道:“非也非也!在下是想問將軍有幾個女兒。”鳳凰夜卿怒道:“數不勝數!但一個也不會嫁你!”夢魚笑道:“非也非也!將軍儀表堂堂,使人一見難忘,令嬡們承續將軍非凡容貌,定當也是羞花閉月之姿,在下又哪敢有心高攀?”

話音方落,便從門外傳來“嘿嘿”一聲輕笑,聽聲音果真就是章獻忠。鳳凰夜卿剋制怒氣,用移音功道:“我並未說錯吧?那人在外偷聽,卻並非監視於我,而是在監視你!”

夢魚不理此話,依舊笑道:“那日在長崎港,將軍來接我,應該帶上幾名姬妾纔是。”鳳凰夜卿開口道:“怎地?我不將女兒嫁你,你便打起我愛妾的主意?”夢魚道:“非也非也!若是當日將軍帶了姬妾,眼下也不至於一人無聊了。”鳳凰夜卿沉聲道:“先生便只有這些雞毛蒜皮之事可問嗎?”夢魚道:“非也非也!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若不將將軍的底細摸個清楚,又怎知那德川家康能繼承將軍多少財物?將來與他交戰時,又如何能做到心中有數呢?眼下這麼一問一答,便是清楚得很了,是兩百七十九。”鳳凰夜卿道:“什麼兩百七十九?”夢魚笑道:“德川家康即將納妾的人數啊!將軍正妻一名,加上姬妾兩百七十八名,不正是兩百七十九麼?”鳳凰夜卿大爲震怒,以移音功道:“先生不要欺人太甚!你在此船之上固然不是主人,卻也未必是個客人!”

夢魚心下好笑:“這倭人在使離間計呢!他卻不知我和臭屁股是莫逆之交!”正想到張見峯時,卻聽得張見峯在甲板之上以雄渾內力喊道:“獻忠,獻忠!你將酒都藏去哪兒了?老叫花還沒喝夠呢!”

這喊聲一畢,便聽得門外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想是章獻忠上去甲板見張見峯了。夢魚心想:“章兄弟畢竟武功太淺,呼吸粗濁、腳步笨重,若是換個武藝高強之人來偷聽,鳳凰夜卿便未必發現得了。”

鳳凰夜卿忽地開口道:“現下再無偷聽之人,先生可以說明來意了。”

夢魚便也正色道:“請問將軍,要捉拿小生去東瀛,是爲了什麼目的?”

鳳凰夜卿不答反問:“敢問先生在中華國裏,可居一官半職?”

夢魚道:“小生實乃野人一個,不敢居於廟堂之上。”

鳳凰夜卿道:“以先生之能,何以不爲朝廷效力,卻混跡江湖草莽之中?”

夢魚道:“小生性情閒散不羈,實不願與人結黨,或心受桎梏。”

鳳凰夜卿冷笑道:“我卻並不認爲如此。先生之所以在野至今,並非先生沒有野心,實因中華國君昏庸至極,朝堂之上腐敗徹底,他們既沒有給先生大展抱負的機會,也令先生心灰意冷。故而先生只能與草莽爲伍,在江湖上展現才能。”

夢魚笑道:“小生所猜不錯,將軍果然是想將小生招至麾下,纔派義女水迷離捉拿小生去東瀛的。”

鳳凰夜卿道:“正是!迷離是我幾個義兒之中最出色的一個,唯她才能擔此重任。”

夢魚搖頭嘆道:“只是將軍既非玄德公,小生更非臥龍先生,你我道既不同,國亦有大別,又豈能相謀共事?況且將軍已經一統東瀛,還要招攬小生作甚?”

鳳凰夜卿道:“先生何必明知故問?本將自封‘天下人’,勃勃雄心,又豈是區區幾座東瀛小島所能收縛?本將自小仰慕中華之璀璨文化,自懂事起,便學習中華語言,研習中華歷史,熟讀中華經典,於詩詞、易學、道學等,也有所涉獵。本將時時想到,若是能將大中華變爲我的故鄉,那該將是何等的賞心樂事?可本將出身東瀛,此爲既定,不可更改,可改之事,唯有將東瀛與中華合二爲一,我便既是東瀛人,也是中華人了!”

夢魚笑道:“將軍若真想做箇中華人,卻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只須在我國朝堂之上打通關節,買個官爵做做便可。反正我朝賣官鬻爵之事也不在少數,以將軍舉東瀛之財力,甚至能在我朝買個四品知府的大官噹噹呢!屆時將軍便既是東瀛人,亦是中華人了。”

鳳凰夜卿道:“先生何必譏嘲於我?兩日前在長崎港,我觀先生統軍才能,實不下於孫臏韓信、臥龍鳳雛,那些化子草寇身無半分軍事素養,在我軍強攻之下本要一敗塗地,卻經先生幾句話的點撥,便反敗爲勝,將我精英部隊消滅。當時我是既欽佩和歡喜,又害怕和猶豫,如先生這等人才,若不能爲我所用,便只能殺之,再無第三條路好走。可我愛才,實在不忍心殺了先生,否則在你不使用那邪術躲閃之時,我便能以‘大典太’將你斬首,也不用挾着你逃跑,反致自己身陷囹圄。”

夢魚笑道:“如此說來,我還要感謝將軍不殺之恩,以及爲將軍被擒一事而道歉了?”

鳳凰夜卿道:“我知先生所說反話,可我還是要認真答覆,先生既不必感謝,也不必道歉,只須助我完成一統中華與東瀛的大業即可。以先生對中華地貌之掌握,對各城邑軍鎮之瞭解,加上先生之雄韜偉略,必能成事!到時榮華富貴、美人佳麗自不必說,我還將冊封先生爲大帝國的宰相,使先生位極人臣,於我一人之下,而於天下萬億人之上!”

夢魚道:“將軍適才用了‘冊封’二字,只是這二字僅皇帝用得,莫非將軍在統一兩國後,便要置貴國天皇於不顧,自己登基爲皇麼?”

鳳凰夜卿道:“不錯!無論是中華皇帝,還是東瀛天皇,全部無能至極!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天下當以有能者居之,而非以血統來定論!不瞞先生,我在東瀛國便是賤民出身,可那些高貴之人,又有誰能是我對手?而我之所以青睞先生,也是因爲先生的本事,並非先生祖上幾代爲官之出身,更非先生之孟姓。”

夢魚笑道:“將軍倒是將小生的身世也調查清楚了。”面上帶笑,心下卻暗暗叫苦:“糟糕!決計不能縱虎歸山,必要時得將他殺了!”

鳳凰夜卿道:“確實!所以先生哪怕是爲家人考慮,也該與我站在一邊。”

夢魚不接此話,另開話頭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將軍現下被俘,爲何不考慮脫身之計,卻要想方設法來拉攏我?即使我答應了將軍,肯爲將軍效力,以我殘廢之軀,也無辦法救出將軍。”

鳳凰夜卿道:“實不相瞞,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到辦法救出自己。只是下棋須將眼光放遠,看到幾着之後,甚至幾十着、幾百着之後的形勢。不管我是能逃出生天,還是在中華甚至在此船上被處死,我都要考慮起後着了。先生便是我整局棋中,最厲害的那手殺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先將先生羅致麾下,若之後我能脫困回去,則萬事俱備,若不能脫困,那也是天意,一死罷了。”

夢魚道:“將軍果然是位梟雄,小生亦敬佩萬分。只是要小生叛國,便是以凌遲威脅,或以其他事作要挾,小生也是萬萬不從。”

鳳凰夜卿頓下談話,盯了夢魚良久,忽地笑道:“若是我以義女水迷離許配給先生,來作爲交換條件,先生可願答允?”

夢魚面不改色,心下大驚:“他怎麼曉得我愛水兒?若是他曉得水兒也愛我,並以此推得臭屁股來長崎港救我一事,是水兒暗中傳信所致,那水兒不是危險至極?不行,一定得將此人殺了,否則遺患無窮!可是,若將他殺了,又該怎麼引出水兒來?水兒又會不會原諒我殺她義父?”

一時踟躕,卻已運氣於腿,若決心下定,便將以“踏波千潯腿”踢擊鳳凰夜卿太陽穴,斃其性命。不料鳳凰夜卿再又笑道:“若是一個水迷離不夠,櫻落紅也能許配與先生,我這兩個義女,皆是美貌無雙、古今罕有,便是皇帝的三千佳麗加於一起,也及不上此雙嬌。”

夢魚猛地醒悟,忖道:“他並不知曉我和水兒的關係!他是在我與花飄零、櫻落紅交手時,聽到我與那二人說的賭氣話和玩笑話,而推斷我對他這兩個義女有意!他以爲我只是貪圖美色,才以此作爲誘餌!”又想道:“只是萬一我推猜錯誤,而不立時將他殺了,之後若出個紕漏,叫他脫逃,那水兒便危險了!我還是再試他一試爲好!”

便道:“水迷離將我從中華捉去東瀛,又害死我妻子,我恨她不及,豈會娶她?殺妻之仇,我無一日不想報!至於櫻落紅,我倒確實歡喜得很,想要娶來做老婆,若是我提出以水迷離的人頭來作爲交換條件,不知將軍可捨得?”

鳳凰夜卿忙道:“莫說一個水迷離的人頭,便是先生要幾萬個人頭,我亦絕不推卻!”

夢魚心道:“這鳳凰夜卿果真毒辣,毫不猶豫便將自己義女的人頭賣與我了!水兒將他視作義父,他卻將水兒當成隨時可棄的器具!水兒若是聽到他這句話,不知要有多傷心!等我找到水兒,定要告訴她鳳凰夜卿的真面目,絕不要再替他賣命了!”

鳳凰夜卿見夢魚面無表情,不知他心裏打得什麼算盤,便問道:“先生又要變卦了?”

夢魚笑道:“變什麼卦?小生娶櫻落紅爲妻,作爲交換條件,將軍得先殺了水迷離。此事好得很,小生爲何要變卦?將軍既已答應,絕不能再反悔!只要水迷離人頭一落地,小生立時迎娶櫻落紅爲妻!至於爲將軍效力一事,小生還是那句話,要我叛國,萬萬不能!”

鳳凰夜卿一呆,心想怎地變成以水迷離的人頭,來交換夢魚娶櫻落紅爲妻了?忙再細想方纔夢魚說的那句話,才知落入他搬文弄字的圈套中。正要與他再做交涉,卻聽得門外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便忙收了口,以移音功道:“先生這不是耍無賴麼?我的意思是,先生爲我效力,作爲交換條件,我殺水迷離,許你櫻落紅!”

夢魚卻起身笑道:“今日坐得屁股疼了,過幾日小生再來看望將軍。將軍若無什麼事,也請早點休息吧。不要總是胡思亂想,那樣對身體不好。”說罷,便轉身去打開艙門,卻見章獻忠一臉尷尬站於門口。

章獻忠強笑道:“我見先生遲遲不歸,怕出什麼變故,便來看看先生是否安好。卻剛到門口,先生便開門了。”夢魚作禮道:“叫章兄弟費心了。這倭人嘴硬得很,怎麼也套不出他話來。不過章兄弟往後還是送水食過來喂他吧,莫要叫他餓死了,死人是不值錢的。”章獻忠忙道:“是!是!之前是獻忠疏忽了。”夢魚微微一笑,往甲板上走去。

回入艙中,終有倦意,倒頭便睡。一覺無夢,卻覺體內陰陽經絡中的真氣相衡,煞是愜意。清早醒來時,不覺讚道:“還是臭屁股識廣心細,竟察出我體內異樣,與我療傷。”當下便又盤腿而坐,習練張見峯所教的練氣之法。不覺間便用功了兩個時辰,頓感神清氣爽。之後下牀喫飯,接着去找張見峯喝酒閒聊,又在甲板上與衆丐探討航海知識,最後再又回艙練功喫飯等等,不在話下。

回航途中,已入冬季,西北風大作,逆風而行航速甚緩,直用了兩月時間纔回到寧波府近海。不過好在一路太平,既未遭風暴,也不遇海盜。這兩月裏,夢魚雙腕傷愈,自行洗漱喫飯如廁等都不成問題,只是腕關節轉動不靈,也使不出勁來,他曾試提一桶水,只覺腕骨劇痛,好似又要斷裂,即使運氣於臂也是徒然,只索作罷。他也不放心上,心想自己本是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眼下不過是打回原形。不過練功卻不曾耽誤,每日早晚各練兩個時辰氣功,兩月時光一過,非但將水迷離、鳳凰夜卿、張見峯三人灌於其體內的真氣融合,本身內力修爲亦有猛進。

夢魚原本對鳳凰夜卿說過幾日再去看他,卻再不曾去看他,只因要打探之事都已探完,也不能再問他水迷離的動向,否則引起他的疑心,使他以水迷離作要挾,那便難辦得很了。夢魚想到,與陰險毒辣之人打交道,還是以靜制動、少言多察爲上策。不過夢魚每日都會提醒章獻忠給鳳凰夜卿送飯餵食,因此鳳凰夜卿雖是喫着摻了沙塵的淡水和沾了污漬的肉乾,拉了幾次肚子,好歹是保住了性命。

這一日,船隊終於回到寧波府中某個海港。夢魚隨衆人一道下船,終是踏上久違故土。那一霎時,淚流滿面。張見峯拍拍其肩,以示安慰。夢魚拭乾淚水,道:“盧伯也是救我性命的恩人,我應登門拜訪一回,以表感激之情。”心下又想:“水兒將救我這樣的隱祕大事都託付盧伯辦理,可見對他十分信賴,我向盧伯打聽水兒去向,說不定能有所收穫。”

張見峯也道:“確實!報信之舉雖然便當,所起作用卻是關鍵。”夢魚又道:“那我一人去見盧伯便可,大隊人馬過去,反要嚇着老人家。”張見峯道:“此處還在沿海,倭寇紅毛衆多,你又不能動武,怕又再起變故,不如由我陪你同去。我一個老叫花子,總不至於嚇着盧伯。”夢魚稱是。張見峯便下令衆丐,各歸其所,各行其事。衆丐紛紛離去,只剩幾個丐幫長老和舵主仍待命原地。

張見峯又將鳳凰夜卿交與海龍會看管。邢磊卻道:“老翅,這塊燙手山芋你扔得輕鬆,我接得可不大放心呀。此倭人如此重要,我海龍會兄弟武功卻都不濟,萬一之後出個差錯,倒是怪你好,還是怪我好?”張見峯便笑道:“強龍不壓地頭蛇。方圓三四百里,都是你海龍會的地盤,我不將這倭人交給你,卻又交給誰去?不如這樣,我先派些我幫長老協助你,等我將這臭嘴巴送達安全之處,便再回來,與你一同看守此倭人,你看如何?”邢磊笑道:“如此甚好!”

張見峯便安排了幾個丐幫長老及章獻忠隨海龍會而去,又吩咐那幾個長老道:“獻忠見事機警,處事果斷,若有難辦之處,便由獻忠決定。”衆長老稱是,章獻忠忙道不敢。海龍會一位香主則拿了塊黑布套,套在鳳凰夜卿頭上。隨後各自道別幾句,海龍會衆人及丐幫長老、章獻忠等,一道押着鳳凰夜卿回海龍會總堂去了。

夢魚見諸事置妥,便道:“臭屁股,我們這就去拜訪盧伯吧。”張見峯答應,二人上路。

夢魚記性極好,走過之路不會忘卻,只是當日水迷離是於深夜時分帶他去找的盧伯,眼下再要尋去,便頗費工夫。二人在海邊繞了大半日,才遠遠見到盧伯所居的那個無人漁村。

夢魚喜道:“便是那裏了!”張見峯卻見村中曠寂,皺眉道:“十室九空,好似戰亂。自晉代衣冠南渡,江南便一直富甲天下,如今此處卻這般凋敝,昔日盛景全然不見。”說着,長嘆一聲。夢魚點頭道:“我朝雖有匪患,尚不至這般境地。眼下如此慘狀,全是那倭寇造成!”張見峯道:“你這一說,我倒想出個主意來。”夢魚道:“什麼主意?”張見峯道:“公審鳳凰夜卿,勒令他及其部屬,再不得擾亂我國邊疆!”夢魚讚道:“好!”

二人循路而走,進入村中。夢魚領頭前行,七拐八繞後,找見了盧伯所住那間石屋。夢魚見到屋外那根木樁,撫了撫樁頭,心下嘆道:“當日小白便是拴於此樁,不知現下它載着水兒去了何方。”張見峯卻又皺眉道:“怎地這盧伯居於這荒無人煙之地?若是船伕,以擺渡謀生,卻又哪兒來的生意?若是漁夫,雖能打魚捉蟹過活,可獨自一人無依無伴,也不覺得寂寞嗎?”

夢魚點頭道:“說不定盧伯是位世外高人。”張見峯笑道:“這盧伯來報信時,我未得機緣與他謀面。他是不是個世外高人,老叫花只要見上一眼,便能瞧出些端倪來。”

夢魚知張見峯見多識廣、火眼金睛,便點頭稱是。同時敲了敲石屋門,喊道:“請問盧伯在家麼?小生夢魚,得盧伯傳訊相救,特來道謝!”屋內不見迴應。夢魚又叩門幾下,呼喊幾聲,屋內仍無動靜。

張見峯卻吸吸鼻子,道:“怎麼有股臭味?是不是你放悶屁了?”夢魚道:“沒呀!我在你面前,從來是光明正大放屁的!”張見峯忽道:“不好!不是屁味!”忙搶前推門。門卻未閂,咯吱一聲打開。日光照入屋內,只見地上橫着一具腐屍。

原著:吳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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