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我一個人生活,情非得已

01

相遇

怎麼也想不到,我的職業選擇會如此深度影響到我未來的婚姻。

早知道,十多年前,我就不離開學校,一輩子就跟孩子們在一起。每天看着那些一張張花朵般的小臉蛋,生活多美好呀。

可我遇見他,似乎又成了怎麼樣也躲不掉的宿命。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我當老師時,帶着孩子們一起過六一的時候。他是一位魔術師,在舞臺上又高又瘦,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戴着寬沿的黑禮帽和白手套,他手上拿着一個金色的手杖,掉在地上就變了顏色,撿起來驚恐的看看,又掉在地上,又變一個顏色……

所有的孩子都被他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那一刻我就覺得,能帶給孩子歡樂的人,值得愛。

後來,等我調到了一家研究所,本想雄心勃勃的幹一番大事業,卻發現事與願違。

“太多做學問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絕不是什麼好事情,大家相互客氣又相互防範,那裏雖然沒有爭吵,可也沒有笑聲,讓人覺得一腳踏進了陰冷陳腐的墓穴。”

就連送來一份報紙,也成了大家爭先傳閱的信息來源。

是在某一天的本地晚報上,我看到了魔術師的近況。原來他的妻子已經病逝一年多了,他目前還在舞臺上,繼續着他的魔術表演。

從看到這個消息開始,我就選擇了去看他的演出。

我每次都買最前面的位置,直到他注意我。他問的我第一句話:“你是想學魔術嗎?”

我沒學成魔術,成了魔術師的妻子。

從那時起,我感受到生活給我的陽光,漸漸恢復了生氣,沒有人知道我心裏有多快樂。

02

意外

我和魔術師的生活是那麼美好,我們有時都會懷疑自己相遇的太晚。

他有很多的演出,我們並不能每時每刻都在一起,但只要我們在一起,世界就只屬於我們。

可上天並不會眷顧每一個期待幸福的人。

一次夜間演出結束後,他意外被一輛摩托車帶走了性命。

從此,我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即使是白天,再也無法看到一絲光亮。

送他走的那一天,我把靈堂裏,別人送來的花圈全部都讓人拿走,我一遍遍對他說,讓他再變個魔術,自己甦醒。

我在心裏一遍遍的後悔,早知道,我們的婚姻生活會如此短暫,我爲什麼不多花一些時間來陪他?

我想起了三山湖。那裏的溫泉“紅泥泉”傳說紅泥可以養生、治病,因此到這裏的人,都會在自己的臉上、身上塗滿厚厚的泥巴,活像一尊雕塑。

我和魔術師曾相約去那裏。

我曾經對魔術師說,湖邊全都是塗着泥巴的人,你肯定認不出哪個是自己的老婆了。

他溫情的回答:“只要人的眼睛不塗泥巴,就會認出來,你的目光那麼清澈。我一定會認出來。”

而現在,我們倆還沒有去過這裏,就再也沒有機會。

我悲傷到整夜無法入眠,以至於不得不踏上旅程,帶着我和魔術師曾經的約定,出發了。

03

祕密

我乘坐的火車,因爲前方突降暴雨,山體滑坡,掩埋了幾百米的路基,火車不得不在烏塘停靠了。

這個原本我從來沒打算來的地方,就這樣成爲了我的“旅行暫時目的地”。

彷彿我的記憶裏,這樣的事也不止一次發生,多半,我的人生總是和意外相伴相生吧。我苦笑一聲,心想這就是宿命。

我剛一下車的時候,就被一羣招攬住宿的女人團團圍住,我看到路邊有一個女人默不作聲,便走向她,選擇去住她的店。

她麻利地把我帶到角落裏,告訴我,她的乾兒子會趕驢車,可以帶着我們前往目的地。

烏塘是一個煤區,這裏空氣渾濁,整個城市的色調是灰黃色的。在我這個一襲黑衣人的眼中,此刻竟也透着幾許暖意。

在途中,我知道了這位女人被稱爲週二嫂,趕車的男孩是蔣百的兒子,因爲父親蔣百的失蹤,他不得不跟着乾媽一起出來“賺錢”。

她母親在父親失蹤後,性情大變,經常借酒消愁,有時還忍不住的發酒瘋,這孩子也沒少受氣。

晚上,我去附近飯店喫飯時,看到一條奄奄一息的狗,我把纔買的梨,丟了一個餵它,它趴在地上,慢慢的喫着。

聽到飯店裏正在就餐的人,議論路口那條快要奄奄一息的狗。

一個說:“這條狗好忠心,又去車站迎接蔣百了,主人不回來,它就不進家門。”

一個老太太嘆口氣:“這都一年多了,再這麼找下去,這狗也就熬幹了。”

然後,她壓低了聲音說:“哪像蔣百嫂,這一年多,跟了這個又跟那個。聽說,前兩天又把張大勺領回家了,你說張大勺摞起來都沒三塊豆腐高,她都看得上,要是蔣百回來,還不得休了她。看來,狗比人忠誠呀。”

直到飯店的寧靜被打破,一個喝多了的女人,打爛了飯店的餐具,聽店主的嚷嚷,我才知道眼前這位醉醺醺的女人,就是蔣百嫂。

蔣百嫂和房東周二家關係不錯,我也因此從週二嫂那裏,得知了蔣百的故事。

蔣百去上班,可那天偏偏發生了礦難。如果算上蔣百就是十個人,就屬於必須上報的重大事故。

恰好是這裏的“規矩”使然,也算是老天保佑礦主。蔣百愣生生的失蹤了,連屍體也沒見着。這次死亡人數變成九個人,礦主就只是賠錢,不用關停。

蔣百家的狗每天都送主人上班,下午又會到車站等主人。這都去車站等了一年多了,也沒見到主人回來的身影。

這一天,烏塘突然停電。

鎮上立刻傳出一個女人的哭喊,蔣百嫂就像瘋了一樣,邊哭邊咒罵供電系統不厚道,一個礦區還能停電,簡直就像是要找人拼命。

週二嫂說:“自從蔣百失蹤了以後,蔣百嫂一到停電的時候就像發了瘋一樣。以前並不是這樣。

好好地一個人,說不見就不見了。換誰遇到這事,也會性情大變吧。哎,可憐的蔣百嫂。”

幸好沒多久電來了,蔣百嫂這才停止了咒罵。

可我隱隱覺得,蔣百嫂在停電時那種咒罵聲裏,透着一種恐懼,似乎藏着什麼祕密。

這樣的夜裏,我心裏也不好受,決定到蔣百嫂家裏和她喝喝酒。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似乎會有交流的默契。

幾盅酒下肚,我開始在蔣百嫂面前,放下了自己在外的矜持,哭訴着丈夫突然離世對我的打擊。

我告訴蔣百嫂,我把別人送來的花圈全部扔掉,一個人對着魔術師的遺體大聲呼喊,求他復活……

蔣百嫂聽完,哭得比我還兇,好像我的遭遇並不值得同情:

“你們家這個變戲法的死得多麼隆重啊,你還有什麼好傷心的。他的朋友都能給他送葬,你還能最後親親他,你連別人送他的花圈都不要,燒包啊。你知不知道,有的人死了,沒有葬禮沒有墓地,比狗還不如,狗死了都還要入土爲安。”

我看到她臉上滿滿的淚水,突然覺得蔣百可能已經死了。

等到這天夜裏,蔣百嫂和兒子都睡熟了。我聽到最裏面的臥室,有一種奇怪的聲響,發現門上掛着一把大鎖。

我看到蔣百嫂,身上的掛着那把鑰匙,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取下那把鑰匙,打開了那間房門。

我看到了供着香的地方放着一個冰櫃。那冰櫃正在工作,我打開冰櫃,看到一個礦工半坐在裏面,早就沒了呼吸。

我終於理解了,爲了把死亡數字變成九,保住礦區和那些人管事人的位置,蔣百嫂不得不瞞着衆人。

她自己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只有她知道。心愛的人已經永遠都成爲了一座冰山,她再也感受不到溫暖了,卻誰也不能說。

爲什麼懼怕黑夜?爲什麼懼怕停電?爲什麼她會隨便的找其他男人過夜?

那一刻,我心裏都有了答案。

我悄悄的關上了房門,走出了蔣百的家。

知道了這個異常沉重的祕密,我選擇了離開烏塘。

04

現實

這部叫做《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中篇小說,除了男主人身份是魔術師這樣的一個虛構對象,其他所有的細節,都是真實的,都能在遲子建的生活中一一還原。

遲子建是在34歲那年,遇見自己深愛的人。誰知短短四年之後,她的丈夫就因車禍意外離世。

很長一段時間,遲子建都無法走出喪夫之痛。她時常會埋怨自己,早知道屬於自己的婚姻生活只有短短四年,爲什麼還要在這四年中,花兩年去創作長篇小說?而沒有選擇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伴家人?

這種悲傷的情緒,在心裏堆積了幾年,纔在這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有了一個出口。

但非常可貴的是,遲子建並沒有把悲傷只侷限於個人的悲傷,而是把寫作觸角伸向了更廣闊的社會背景。

她把憐憫和同情給了那些看似並不起眼的小人物,正如蔣子丹形容遲子建這個時代作品的特色爲“把悲的水流經慈的河”。

這部中篇小說,讓遲子健成爲了中國作家裏,極其少見三次拿到魯迅文學獎的作家。

爲這部中篇的頒獎詞也是非常有分量:“向後退,退到最底層的人羣中去,退向揹負悲劇的邊緣者,向內轉,轉向人物最憂傷最脆弱的內心甚至命運的背後。然後從那兒出發,這是遲子建近年來寫作的一種新的精神高度。”

後來的後來,在不停歇的創作中,遲子建也成爲了中國極少的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女作家。

我在央視的紀錄片裏看到的遲子建,已經50多歲的她,明媚得像個少女。

她的笑容那麼璀璨,眼裏閃着光,有一種被生活滋養的甜蜜感。

她長得很美,尤其是她年輕的照片,看上去很像演員傅藝偉年輕的樣子。

如果不是隨着紀錄片的深度呈現,真的是很難看出來,這樣的遲子建,居然已經獨自生活了18年。

她在家中小心翼翼的保留着和丈夫喝過的最後一瓶酒,依舊擺放着丈夫的剃鬚刀,每一樣物品上,都留有自己和丈夫的記憶。

能從種種她講述的細節中,讓人感覺到,那種愛與深情從未消失。

但更讓我感動的是,她說自己並沒有放棄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嚮往,但一個人也要過得熱烈而美好。就算一個人,也要好好生活,好好鍛鍊。

她對着鏡頭微笑着述說的樣子,真的很美、很美。


@作者妮妮:

曾任記者多年,親子教育與自我成長的終身學習者。

14歲帥哥的少女心辣媽,有深度的話癆達人,真誠幽默的非著名閱讀推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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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圖片來源網絡,向原圖作者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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