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哥哥

優秀畢業生代表袁小軍正在臺上演講。他的視線掃過臺下的衆人,最後落在一對中年夫妻的身上。

女的大概五十歲左右,頭髮因爲新燙的緣故呈現出不自然的亮棕色。男的穿着不合時宜的西裝,不停地用手扇着風。當注意到小軍投過來的目光後,兩個人都侷促地扯開嘴角笑了笑。

但袁小軍很快就移開了視線,並下意識地加快了講話的速度。

“最後,我……要感謝我的……家人,因爲有他們的全力……支持,我才能考上理想中的大學。”無論事實如何,這都是一篇演講稿應該有的結尾。

眼看就要結束,袁小軍鬆了一口氣。隔着演講臺的擋板,他用餘光瞄了一眼被指甲掐出深印的掌心,暗自祈禱能一切順利。

他退後一步,把位置讓給了校長。

校長準備講話,會場更是安靜了幾分。

“袁小軍同學是這一屆畢業生裏高考成績最好的,他……”話還沒說完,臺下忽然響起一聲怪叫,有點像狗吠,但很明顯是人發出來的。

校長頓了頓,朝臺下掃了一眼,皺眉繼續說道:“他已經被……”,“嗷!嗷!”怪叫聲又起,這次明顯引起了校長的不悅,他指着坐在中年夫妻中間的男孩子大聲斥責:“你!站起來!爲什麼要發出聲音?”

男孩子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但這並沒能讓他安靜下來。他的頭不停往右邊抽動,嘴巴里持續發出怪聲:“對……嗷……嗷……不……嗷……起。”

漲紅臉的中年夫妻尷尬地站起來,一個抓住他的手,一個捧住他的頭。男孩動不了了,臉上的肌肉卻還擰巴在一起,怪異又荒誕。

很快,大家發現他和臺上的袁小軍有一張一模一樣的臉,是雙胞胎?他們的視線在臺上臺下輪換,變成利刃一刀刀剮在袁小軍的臉上。

袁小軍雙手握拳,指甲再一次深深刺進掌心。他不敢擡頭。

會場上的怪叫聲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語,有人甚至低低笑出了聲。

中年夫妻對着臺上的校長鞠了一躬,正打算離開。袁小軍先一步跑下來,用最快的速度逃離了會場。

等到四個人再碰面時,已經是在家裏了。

餐廳裏有一把椅子倒了,客廳的地上四散着書本和試卷。

女人嘆口氣,蹲下身默默收拾。

但這樣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聽到動靜的袁小軍從房間裏衝出來,朝着幾人嘶喊:“你們爲什麼要來,爲什麼不像平時一樣帶他去醫院按摩,不是說又找了一個專家嗎,帶他去看啊!反正你們除了工作,就是跑醫院,我一個人喫飯,一個人學習,挺好的,你們爲什麼要帶他來學校!讓我像一個傻子一樣站在臺上。這下好了,大家都知道我有個狗哥哥。”

“啪!”,“狗哥哥”三個字剛蹦出來,男人的巴掌就落在了袁小軍的臉上。看着瞬間起來的紅印,男人踉蹌着往後退了一步,無措地望向自己的妻子。

蹲在地上的女人並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她吸了吸鼻子,試圖讓聲音儘可能平靜:“你比你哥哥幸運,因爲你能控制你自己。”

她擡起頭,頓了頓,似乎斟酌了好久,才把這句話說出來,“如果你有兩條狗,一條整天亂咬東西,不聽話,一條很乖,你不得已要拋棄其中一隻,你一定會拋棄那隻更乖的,因爲……至少有人會撿它。”

房間瞬時安靜下來。

幾秒後,站在門前的袁小斌以極快的速度抽動脖子,嘴裏發出高頻率的“嗷!嗷!嗷!”聲,響徹了寂靜的夜。街面上有狗應和,狗叫聲一時此起彼伏,猛然熱鬧起來。

袁小軍經過哥哥身側,大力推了他一把,奪門而出。

是的,袁小軍有一個“狗哥哥”。

十八年前,雙胞胎的出生爲這個家帶來了很多歡樂。但好景不長,袁小斌在六歲時出現脖子抽搐、嘴巴發出怪聲的症狀。剛開始,大家都以爲是小孩子調皮搗蛋,等到後來被確診爲妥瑞氏綜合症,這個溫馨的小家便籠上了一層陰霾。

因爲隨時都會發出怪聲,袁小斌沒法在正常的學校上課。他不能去看電影,不能去圖書館,一切要求保持安靜的活動都不能參加。

幼年的袁小軍很快發現了大家的異樣。一起玩耍的小夥伴嘲笑他們,跟在他們身後學狗叫,叫袁小斌“狗哥哥”。和袁小斌一起出門,只要他發出怪聲,周圍的人就會露出疑惑、探究、厭惡或同情的眼神,刺得他窘迫又發慌。

他再也不想和哥哥一起出門了。

爸爸和媽媽也變得越來越忙。只要有一點希望,他們就會帶着袁小斌去全國各地的醫院,按摩、鍼灸、吃藥、心理疏導……有時候一離開就是好幾天。

爸媽不在的日子,他要麼被放在親戚家,要麼拿點錢,自己解決喫飯問題。

學校的活動,爸媽是沒有時間參加的。

他很快學會了在試卷上籤媽媽的名字、自己洗衣服、炒蛋炒飯、一個人睡覺……

可是,想不到學着做一隻乖的狗狗,反而成了被放棄的理由。

夜色裏,袁小軍自嘲地笑笑,將一顆石子忿忿地踢到路邊,石子撞上堆放着的柴油桶,發出清脆的金屬聲。

口袋裏的手機不停響起新消息的提示音,但他不想看。

他在一柱路燈下蹲下,將自己的臉埋進雙腿。白色的飛蛾在他抖動的肩膀上盤旋了幾圈,再次輕飄飄地往上飛去。

不遠處傳來什麼東西被打翻的“哐當”聲。袁小軍擡起頭,原來是一隻流浪狗在翻撿垃圾桶。

這狗似乎只有三條腿,歪歪斜斜地站着,用前腿刨着撒了一地的垃圾。

媽媽說的沒錯,三條腿的狗,被好心人撿走的機會微乎其微。他站起來,鬼使神差地往狗的方向挪了挪。

三腳狗好像找到了什麼喫的,發出一陣焦急的低鳴。但在它準備低頭啃食時,忽然從黑暗中竄出兩條土狗,咬住那包東西不放,撕扯間,悶聲四起,警告味十足。

袁小軍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身,躲在暗處觀察。

三腳狗看來並不打算把到嘴的美食拱手相讓,它緊咬下顎,左右擺動,試圖甩開兩條土狗。無奈以一敵二,三腳狗很快就落了下風。

搶了東西的土狗們完全沒把三腳狗放在眼裏,直接就在原地啃食起來。三腳狗發出輕輕的嗚咽聲,小心翼翼地靠近,試圖再分一杯羹,結果其中一隻土狗猛地竄過來,咬住它的嘴巴,三五下就把它拖倒在地。

如果說,剛開始的時候,袁小軍還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態看這場纏鬥的話,現在,看到三腳狗被掀翻在地,並且隨時有可能被土狗再咬上一口,竟然湧起一絲同情和難過。

他從路燈的陰影下走出來,隨手抄起一根木棍,朝着狗羣大喊一聲,作勢要打。幾隻土狗立馬竄起,叼着東西跑遠了。

然後他又從旁邊的夜宵店買了份雞腿飯,靜靜地看着三腳狗喫完。

“我明天再來看你。”撫了撫三腳狗身上早已失了光澤的毛,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一百多條信息!

大部分都是袁小斌發的文字。

“是我求爸媽帶我去的,我想在學校看看你。”

“你站在演講臺上的樣子,特別帥氣。”

“如果我也有這樣的機會就好了。”

“媽媽不是有意那麼說的。都是我拖累了你們。”

“你在哪裏?媽媽說你需要一個人靜靜,不讓我出來找你。我給你買了個蛋糕,快回來喫。”

……

“傻瓜!我又不過生日,喫什麼蛋糕。”袁小軍喃喃一聲,繼續往下看。媽媽和爸爸都發了幾條語音過來。他邊聽邊往回走,很快就到了小區門口。

夜色裏,公寓被切成一個個四方的窗格,零星散佈着黃色的柔光。他耐着性子往上數,數到自家的樓層,亮着燈,真好。

最新醫學研究成果報告會上袁小軍正在作報告。他的視線掃過臺下的衆人,最後落在一對老年夫妻的身上。

女的大概六十歲左右,頭髮因爲新燙的緣故呈現出不自然的亮棕色。男的穿着不合時宜的西裝,不停地用手扇着風。當注意到小軍投過來的目光後,兩個人都侷促地扯開嘴角笑了笑。

站在臺上的袁小軍也回給他們一個粲然的微笑。

老年夫妻的中間坐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眉眼和臺上的袁小軍有八九分相似。

報告會快結束的時候,男子忽然脖子抽搐,嘴裏發出類似狗叫的聲音,“嗷!嗷!”。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是我的雙胞胎哥哥袁小斌。”臺上的袁小軍微笑着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男子站起來,“同時也是一位妥瑞氏症患者,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行爲,但是如果大家不要給他過多的壓力,他會很快平復下來的。”

也不知道是誰率先鼓了掌,隨後整個會場響起了如雷的掌聲。

人們不再關注袁小斌,而袁小斌的確也停止了抽搐和怪叫,他和自己的弟弟平視,臉上揚起溫柔的笑意。



注:妥瑞氏綜合症是神經系統的遺傳性疾病,主要在青少年時期發病,表現爲患兒的表情肌、頸部及上肢肌肉的不自主快速抽動而出現擠眉、撅嘴及上肢的不自主擺動。部分孩子可能會因爲口嚥肌肉的不自主運動而出現奇怪的發聲,比如犬吠樣的聲音或者發出其它的怪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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