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碼

民國中期,南京。臨近江邊的下關火車站。

一陣長長的汽笛聲響徹在站內,又延着狹長的鐵路線,迴盪在低空中。火車進站了。

已是黃昏。來自西頭的晚霞掠過站外的梧桐樹的枝葉梢頭,落在月臺的地上,印出幾條長長的黑影,顯得孤寂清冷。站臺中間的鋼樑上,掛着一個圓形的鐘表,此時,時針和分針走成了一條大斜角,針尖一個朝上一個朝下,豎起耳朵能夠聽到“嘀嘀噠噠”的聲音,像是一串電碼。

一列冒着濃煙的蒸汽火車慢慢地停在了站臺上。一直等在站臺上的幾個人耳語了幾句,分頭散開,向火車的兩頭走去,邊走邊伸着脖子向車窗裏張望。再看他們的裝扮,一色的黑色長款風衣,戴着禮帽,下身西服長褲、黑色皮鞋,打眼就知道不是普遍的老百姓,更像是政府裏的人。

看上去這是一列空車,車上並沒有旅客下車。幾個人順着月臺走了一趟,又折回來,聚在一起低聲交談着,站在遠處聽不到在說些什麼,但他們的舉動很明顯像是在執行着什麼祕密的任務。

在車站北邊圍牆的外面,有一棟三層小樓,從霓虹燈的招牌看是一家旅社。門前停着幾輛黃包車,拉車的老漢正蹲在車邊,抽着菸袋,拉着閒話。有人從旅社裏出來,立馬站起來,彎着腰,畢恭畢敬地捧着笑臉,招攬着生意。

在旅社三樓的東頭最靠裏的房間裏,一個身穿灰色夾克的男子正從厚厚的窗簾側縫中向外望着,眼睛緊緊地盯着百十米外的站臺,還有那幾個人。看他的表情,神色凝肅,顯然對月臺上的事很關心。

“嘀嘀嘀!嘀嘀嘀!”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在不大的房間裏像驚雷似地突然炸開。窗邊的男子猛地一抖,回頭死死地盯着牀頭黑色的電話機,年輕俊朗的臉上露出職業般的警覺,思忖片刻,嘴角微微上揚,又馬上回過頭,目不轉睛地盯着站臺,生怕漏掉什麼重要的事。

月臺上,那幾個黑衣男子好像商量完了,分成兩拔,一拔三四個人進了車廂,另外兩三個朝站外走去。沒多時,一陣汽笛長鳴,車頭冒出滾滾濃煙,火車又啓動了。

年輕男子望着火車緩緩地駛出站臺,沿着筆直的鐵軌向站外駛去,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鬆,濃眉眼角輕輕地跳動,彷彿正等着發生什麼,而且一定會發生。

火車已經離開車站有兩里路了。灰黑的煙霧後傾着向上升去,伴着漸漸遠去的轟隆聲,穿過兩排稀疏的梧桐樹,彎曲着繞過一座很大的平頂建築。前面不遠的地方就是江邊,火車將在那裏被分成一節節車廂,運上渡輪,過江後再連成整列火車,繼續後面的行程。

年輕男子靜靜地站在窗前,似乎還在等着什麼。片刻後,他轉過身,慢慢地走到電話機前,拿起話筒,手指伸到撥盤裏轉動了幾圈,話筒裏傳來“嘀噠,嘀嘀噠,嘀噠嘀噠”的聲音……

沿着長江向東三百公里之外的上海。初冬,天陰沉沉的,厚厚的雲層堆積在城市的上空,看上去一場大雨即將到來,給原本還不算寒冷的冬日抹上了一片蕭色,蕭色中流露出壓抑了很長時間的悲悽。

大街上,兩邊的建築雜亂無章,幾幢西式的小洋樓夾在一排青石磚砌的中式平房中間,顯得特別突兀,不倫不類,但多少還是裝點出了上海的洋氣,只是這份洋氣中不是時尚,而是無奈。

在離上海灘不遠的一條連接着大街的弄堂前,一輛電車正沿着鐵軌孤零零地駛過石庫門前,發出咣噹咣噹的聲音。弄堂前的牆角邊,坐着一個男子,穿着一身藍灰色的棉大褂,戴着一頂圓形的禮帽,腳上是一雙黑色的布鞋,鞋頭有點炸了線,整個人瞅上去應該是那種混在江湖上卻也沒什麼靠山的小人物。

再看他的臉龐,四十來歲的年紀,半拉臉的鬍子顯得十分邋遢,眼睛被帽檐遮去一點,但目光好像始終停留在大街的對面。電車經過時,他低下頭,翻開右手盯了會兒,等電車慢騰騰地走了,又擡起頭緊緊地盯着對面的那幢三層小洋樓。

弄堂對面的小洋樓是一家商行,樓前豎着的招牌上寫着“興和商行”四個字。一樓的大門半開着,許久也不見有人進出,明顯生意不好。招牌的旁邊是樓上的窗戶,緊閉着,能夠看到玻璃上照出了路燈的杆尖和吊在上面的燈泡。

二樓臨街的屋子裏,有一個男子站在窗邊,眼睛直直地盯着街對面的弄堂。從窗戶望去,能夠看到弄堂口幾間老舊房子的石磚牆和木大門,牆邊堆滿了雜物,把原本就不寬敞的弄堂堵成了一條狹窄的過道,偶爾走過一兩個人,都是側着身子擠出來的。

窗前的男子年齡不大,也就二十來歲,但神情專注,透着一股年少的沉穩,感覺小小年紀就在上海灘經歷了不少事,目光裏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胸有成竹的自信,嘴角時不時地揚一揚,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只在等着什麼時機。

“嘀嘀嘀……嘀嘀嘀……”

電話響了。年輕男子朝弄堂那邊望了一眼,一輛電車正好經過,擋住了對面的弄堂口。他抿了抿嘴,伸手拿起身邊的電話,把話筒貼在了耳邊,話筒裏傳來“嘀噠,嘀嘀噠,嘀噠嘀噠”的聲音……

“號外!號外!南京政府高官在火車站被殺!

“號外!號外!南京政府高官在火車站被殺!”

“號外!號外!南京政府高官在火車站被殺!”

在南京下關火車站的站前街頭,一個十來歲的小報童挎着報袋,手上舉着一份報紙,大聲叫賣着,時不時有人路過叫住他,接過報紙,低頭看起來。

車站北邊的旅社。一個年輕男子從裏面走了出來,招手攔住了正好經過跟前的報童,買了份報紙抓在手上,朝四周望了望,轉身朝碼頭方向走去。在他的身後,一個等客的黃包車老漢站了起來,拉起車子跟着年輕男子,兩個人保持着不遠的距離。

年輕男子不急不慢地朝前走着,似乎並不趕時間,走了大約幾百米,轉身拐進了右手的一條小巷子。這是一條只有米把寬的巷子,兩邊是不高的斑駁圍牆,顯然歷經年久的風吹雨打,一片破敗。

他站在巷口沒有再往裏面走,而是緊緊地貼着牆根站着,神色沉着、目光從容,好像是在等人,應該就是那個跟在他身後的拉車老漢。

剛纔在旅社房間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這個車伕,這個看上去四五十歲的中年車伕頭上戴着一頂破了好幾個窟窿的草帽,身上穿着一件破舊的、打着補丁的棉襖,脖子上搭着一條灰白色的擦臉毛巾,下身是一條沾着土漬的綁腿褲子,黑色的布鞋炸開了底,整個人的打扮和身邊的同行沒什麼兩樣,都是幹力氣活的窮苦百姓,爲了混口飯養家餬口。

不多時,車伕老漢就跟到了巷口,放下黃包車,直起身子朝大街兩邊望了望,又蹲在車前,像是在等客又像是在放哨。再看他粗糙黝黑的臉上,一雙被草帽檐子遮住半邊的眼睛透着十足的警惕,目光看似掃着路上偶爾經過的行人,卻不時地挑起眉角,緊緊地盯着馬路對面一幢兩層的小樓。

街對面的兩層小樓夾在一排低矮的房子中間,灰色的水泥外牆,樓下有一扇紅色的大鐵門關着,門的兩邊立着一對石麒麟。二樓臨街的幾扇窗戶都開着,可以看到裏面的陳設,應該是個有錢的人家。只是,現下兵荒馬亂的,這家人好像並不害怕,和旁邊緊閉的商鋪只留着一個小窗口用來接話相比,非常得顯眼。

二樓的窗戶邊正站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穿着一件灰色花格的西裝,裏面是白色的襯衫,打着一條斜條花紋的藍色領帶,整個人很是精神。再看他的五官,雖說談不上硬朗,但湊在一起還算斯文,尤其還戴着一付金絲眼鏡,頭髮也打理得油光發亮,像是一個富家少爺。

此時,男子的手裏叼着一支雪茄,漫不經心地瞅着樓下的大街,彷彿在欣賞着什麼,但透過眼鏡,還是能夠看見他的目光正盯着大街對面的那個巷口——巷口處停着一輛黃包車,車前蹲着一個車伕。越過車子,巷口裏的牆根站着一個年輕男子。

“嘀嘀嘀,嘀嘀嘀……”

電話響了。男子回頭望着書桌上擺着的電話機,又轉頭瞅了瞅窗外,似乎猶豫了一下,朝書桌前走過去,拿起話筒,裏面傳來“嘀噠,嘀嘀噠,嘀噠嘀噠”的聲音……

沿着長江向西一千多公里外的重慶。天是霧朦朦的,在臨近江岸的一條大街上,兩邊的房屋多是殘垣斷壁,只有幾間破舊的平房勉強看到還有一個遮擋風雨的屋頂。街邊堆滿了石頭磚瓦,路上更是坑坑窪窪,到處都是污水爛泥,稍時駛過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顛顛抖抖地衝過去,濺出一片泥水,又揚長而去,車後噴出一團霧氣。

“號外!號外!日軍偷襲美國珍珠港!”

“號外!號外!日軍偷襲美國珍珠港!”

“號外!號外!日軍偷襲美國珍珠港!”

在街頭的十字路口,一個看上去只有六七歲的小報童正在大聲地叫賣着,瘦小的身子在路邊跳躍,清脆的聲音在街口迴盪。經過的路人行色匆匆,走到報童跟前停下腳步,一手遞過錢一手接過報紙,邊走邊看起來。

在路口拐角的地方,聚着四五個老漢,個個都是瘦骨嶙峋的,臉色暗黃、皺紋如溝,眼睛裏透着疲憊。他們穿着打滿了補丁的破衣裳,腳上搭着一雙爛草鞋,蹲在路邊捲縮着身子,旁邊的地上放着一根光滑發亮的扁擔,扁擔頭上扣着一捆繩子。

離老棒棒們不遠的地方支着一個小喫攤,攤頭擺着一頭柴火竈,竈上架着一口鐵鍋,鍋裏泛着滾水,冒着熱氣。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大嬸兒,正在鍋前忙着把面撈到已經擱好調料的瓷碗裏,端到坐在小木桌邊的食客前。幾個穿着乾淨大褂和西裝的男子正在呼拉拉地吸着麪條,滋滋地吧啦着嘴。和攤邊的老棒棒們比,這些還能喫上小面的人要不就是有錢人,要不就是政府的人。

吃麪條的人中有一個穿着黑色大褂的男子,約摸三十來歲,戴着一頂灰色的禮帽,一邊喫一邊不時地擡頭望着街頭,目光似乎盯在離他不遠的路口一家臨街的鋪子。

這是一家雜貨鋪,鋪子不大,但裏面擺的東西還不少。此時,櫃檯前站着一箇中年男子,穿着整齊的對襟長褂,正低頭撥拉着櫃檯上的算盤珠子,翻着手邊的賬本,時不時地拿起毛筆記上幾筆。看到有人進來,立馬堆起笑臉熱情地招呼着,眼睛卻側過來盯着街對面的小喫攤。

“嘀嘀嘀……嘀嘀嘀……”

櫃檯上的電話響了。中年男子似乎被嚇了一下,但很快就穩住了神,朝客人笑了笑,目光掃過小喫攤,看見那個戴着禮帽的食客站了起來,望了望攤子旁邊的老棒棒們,轉身向街頭走去。一個老漢拿起身邊的扁擔,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

鋪子裏的中年男子看見有老棒棒跟在黑褂男子的後面,臉上露出不經意的微笑,彷彿鬆了一口氣,伸手拿起話筒緊緊地貼在耳邊。話筒裏傳來“嘀噠,嘀嘀噠,嘀噠嘀噠”的聲音……

重慶向北一千公里外的黃土高原。初冬時節,陽光照在塬底的小山村裏。在村頭的一排窯洞前,時不時地有人進進出出,略顯單薄的土布軍裝穿在身上,整潔利落,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激情和微笑。

此時正值午後,縷縷光線越過樹梢枝頭,灑在最裏的幾間窯洞前的小院裏。院子中間的石磨上,坐着一箇中年男子,手裏拿着一張電報紙。石磨碾子旁攤着一張報紙,報紙上刊登着《中國共產黨爲太平洋戰爭的宣言》。

中年男子正仰着頭,神情肅重,目光深凝地眺望着不遠處的小山。山頂上,有一座高高的磚塔,巍巍挺立,彷彿海上的明燈,照耀着航行的船隻。

這是1941年的冬天。這一天是12月9日,國民政府正式宣佈對日德意宣戰。而就在前兩天,日軍偷襲美國珍珠港海軍基地。

電話裏傳出來“嘀噠,嘀嘀噠,嘀噠嘀噠”的聲音,這是摩爾斯電碼,意思是“我們的情報是準確的,日軍偷襲了珍珠港。‘燈塔計劃’正式啓動”。(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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