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娃回來了？！
山娃是十年前一個人跑出去的。
山娃見到男人就遞上一顆煙，帶過濾嘴，雪白雪白的，大家多沒見過。
山娃是喫百家飯長大的。大家當時你一口來我一口，把他當條小狗養，自從山娃父母跌落山崖後出事後。
山娃，長大了！山裏的村民們說。
山娃，真闊氣！山裏的村民們說。
現在的山娃提着包裹悄然站住，面前荒草叢生，一片廢墟，只那棵歪脖大柳樹還在，與他默默對視。
這裏曾是他的家，夢裏他也不敢忘記。
他幾乎流淚。
“娃子，回來啦！”聲音軟軟柔柔的，是春生嫂子。當年自己還被一幫男人們帶着偷聽她們新婚之夜的牆根。
山娃臉紅了，當春生嫂挎着籃子，細細看他時。
“去家裏坐坐唄！”她笑着說。
“那個，今不了。我等下還要去老村長家說點事兒呢。”山娃忙說。
“這樣呀，”山娃還是看到了她眼中閃過幾絲失落。
啥事兒？
山娃要去村長家商量修鑿出山之路的大事。他這次回來單是爲這個。
這幾年在外面闖蕩，山娃開了眼界，也動了心思。賀家坳，生養他的故鄉，一個山清水秀，遍佈山珍、飛禽走獸之地，一個地處深山、幾乎與世隔絕之所。揭開賀家坳的紅蓋頭，向外人呈現它驚世之美，讓鄉親們身心走出大山，過上真正好日子。
他要做這個！
要想富，先修路。路，就是挑開紅蓋頭的那根桿秤。
村長老嘎喜歡蹲在門前那塊斑駁滄桑的條石之上，放眼於周圍層巒疊嶂、莽莽蒼蒼。他一蹲就是四十餘年，這樣的姿勢讓他感到安心。
他喜歡這樣，只是今天他的旱菸滅了幾次。
山娃來了。
他依舊蹲着，沒看山娃，只裝好一袋煙遞過去。山娃擺擺手，叫聲嘎叔，將屁股擱在條石邊。抓了會腦袋後，他還是表明自己的來意。村長沒說話，只是眯着眼吧嗒吧地抽他的旱菸。
山巔的太陽越來越高，越來越模糊了。
“娃呀，這修路照理呢是好事兒;只是呀這石磨碾粉———道道多，可急不得呀。”他把古銅色煙桿在條石上磕了磕，早滅了，站起身來，又眯起眼看着眼前猛獸般的遠山。
山娃愣了下，連說是的是的，然後也擡眼看着遠處連綿起伏的羣山。
山娃在那片廢墟上搭個窩棚，他誰家也不去住。半個月了，他去過村長家三次：二次村長不在，一次半途中又怏怏返回。
今天晚上，漫天的星光。賀家坳像個孩子安臥在羣山環抱中。
山娃躺在地鋪上，枕着手，睜着眼。他現在常半宿睡不着。
“咚咚咚"，有人敲門，又是春生嫂子。這些日子她給他一直堅持送喫的用的，山娃後來也就不再拒絕，也不忍，且春生嫂真心靈手巧，手下的飯菜比外面大飯店的還香。
她把喫食放下，倚在門口，乜斜着昏黃燈光下的山娃，一個渾身上下閃爍着熱望的男人:“你的大事兒謀得不順吧？"
山娃低下頭，看來這件事在不大村裏已議論開了。
“修路這亮堂事，你不曉得，以前不是沒人忖過，上面也派人看過，但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彎彎繞多着呢！這事兒首先得過村長這一關，以後就好辦了，但他這個人吧…"她欲言又止，“趕明兒我去話話他。”
“嫂子，你？”
“呵呵，看不上我？”
“好嫂子，我不是這個意思。”
“逗你呢。放心，我有信心拿下他老這個老東西。他也好我這一口呢。”
“嫂子！”
她輕嘆口氣，慢慢轉身離去。山娃最後目送她披一身星光消失在自家庭院中。
春生嫂命苦，無兒無女。嫁春生僅半年後，春生出山賣野山菇給她買塊花布做衣服，回來時不慎跌落山崖。三天後才被發現，已不成人樣。
山娃又差點流淚。
早上他出去痛快辦便了一下，回來發現村長老嘎正蹲在屋裏，依舊吧唧吧唧抽他長長的的旱菸。
“娃，回來啦？”
“早上好，嘎叔！”
“娃呀，我和村裏幾個老兄弟碰過頭了。這路呢，應該修。咱這勞力也不缺，只是誰來主事？路怎麼修？修路的東西尤其傢伙什炸藥的哪裏弄？還有伙食等等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山娃，你看…”老嘎眯着眼，煙鍋子一明一滅。
“修路的東西和設計等問題，交給我!”山娃胸膛拍得嘭嘭響。
“其他事，還要仰仗叔你！”山娃又道。
“我哪行？老嘍！”
“老嘠叔，必須是你！”
“我行？”
“整個坳裏沒有第二人！”“嘎叔，侄兒給你把煙點上！”“我這裏有一包好菸葉，朋友說是好貨，煩你嚐嚐。”
“叮叮噹噹”、“轟隆隆”，一曲鏗鏘有力的交響樂在山巒迴盪。
1米，2米，3米……一條灰白的綢帶在山巒間徐徐展開。
老嘎擔任總指揮。
不久，修路的進度明顯慢了下來。春生嫂將發現告訴了山娃，她在負責工地幾十號人的喫飯。山娃忙跑去問村長老嘎。
“這幫人，如果仨月倆月摔汗珠子，沒啥好說的;但時間一長的話，他們有老婆孩子要養活，沒了營生，免不了就……”老嘎把煙管咬在嘴裏。
“路，要修下去!錢，我來解決!”山娃忙幫村長把煙點上，硬着脖子、紅着眼道。
……
那根灰白綢帶在山巒間又飄拂起來，柔和而歡欣和着開山鑿石的號子聲。
路，終於修通了，接上山外的柏油路！開通那天，舉行了隆重的儀式。縣裏主要領導趕來剪綵，並當衆宣佈：將在全縣宣傳村長老嘎和山娃的感人事蹟，並且要立碑供後人銘記！
老嘎笑了。山娃笑了。春生嫂也笑了，掛着滿臉淚水。
整個賀家坳笑了。
慶功會上山娃喝了很多，幾乎來者不拒，他開心極了。晚上，他搖搖晃晃踩在那條蜿蜒的綢帶上，最後慢慢躺了下來。山中明月特柔亮，尤其那晩，灑下一片銀輝，將他輕輕擁蓋。
他笑着，不覺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有人向老嘎報告，山娃睡在山路上，叫不醒。老嘎連忙跑過去，山娃靜靜躺在那裏，仰面朝天，笑容鋪滿他消瘦剛毅的臉。
只是， 他永遠睡着了！
山娃的葬禮很隆重，如同道路開通那天。山娃被安葬在那條路的起點，那裏可以將整個賀家坳盡收眼底。
賀家坳的蓋頭揭開了，驚豔了世人。一批批人湧進來，農家樂一家接一家，賀家坳人喜笑顏開。只有春生嫂一如既往，她說她要陪着兩個大男人哩，沒空。
一天傍晚來了一行人，行色匆匆，他們最終來到村長家。老嘎正坐在那條長石上默默抽菸，眯着眼。他接過他們遞過來的幾張紙，認真仔細看了一遍。
“這個賊娃子！放心，你們，他欠的錢我們大夥來還，一分不少!”最後四個字他幾乎是一字一頓，瞪着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