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史135: 爲人註腳

當從諗禪師在石家莊市的趙縣觀音院說法時,臨濟義玄已經早於從諗禪師幾年在石家莊市的正定縣弘法了。兩人都是馬祖兒孫,又在同一地區弘法,自然是要見面切磋一下的。

所以這一天,從諗禪師就來到正定縣臨濟禪院拜訪義玄禪師。

經過一路奔波,從諗禪師走到臨濟禪院時,腳上已經全是泥灰了。於是剛走進禪院,從諗禪師顧不得和義玄禪師打招呼,就來到院子裏洗腳。

從諗禪師雖然只比義玄禪師大十歲,可是按照輩分的話,他可是義玄禪師真資格的師叔呢。

義玄禪師看到從諗禪師一來便在那裏洗腳,於是走過去直接問道:“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義玄禪師以臨濟喝名震江湖,其機鋒迅猛剛烈,天下少有人能經得住義玄禪師之勘辯的。所以哪怕是非常普通的一問,其後面隱藏的機鋒也是一般人根本就不能湊泊的。

不過從諗禪師同樣是江湖中最爲頂尖的高手之一,面對義玄禪師的問題,他馬上就用目前的事來回答道:“恰值山僧洗腳。”

既然你的棒喝能觸發禪機領悟禪意,那麼我之洗腳,又未嘗不能如此呢。

從諗禪師的話語,自然也是難不住義玄禪師的。既然如此,所謂聞聲悟道見色明心,那麼我就來聽聽你“洗腳”吧。所以義玄禪師馬上上前作聽勢。

從諗禪師道:“會即便會,啖啄作甚麼?”

作爲明眼宗師,自然是不允許別人在自己面前虛張聲勢故作高深的。

既然這樣,那我就回去了,丟下一切,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裏會那個該會的東西吧。所以義玄禪師一聽,轉身就回方丈室去了。

從諗禪師一看義玄禪師把自己晾在這裏了,得趕緊自己迴護轉來啊,所以便道:“三十年行腳,今日錯爲人下注腳。”

對於這兩個絕頂高手之間的交鋒,北宋法雲法秀禪師評唱道:“衆中商量道趙州不識臨濟作賊,卻爲他下個註腳。臨濟當時作聽勢,何不劈耳便掌?若恁麼,何曾夢見趙州識得臨濟。殊不知兩個盡是老賊,須知一個好手。敢問諸人,那個是好手?具眼者辨取。”

南北宋交際間的禪宗第一高手大慧宗杲禪師作偈評唱道:

一人眼似鼓椎,一人頭如木杓。

兩個老不識羞,至今無處安着。

大慧宗杲的學生晦庵彌光禪師評唱道:“臨濟有驗人眼,趙州又飽叢林。等閒略露風規,自然頭正尾正。還會麼?若不得流水,還應過別山。”

這一天,從諗禪師一個人拄着拄杖在寺院裏轉悠,看見自己的侍者文遠一個人在佛殿裏拜佛。

從諗禪師走過去用拄杖打了文遠一下問道:“你在這裏作什麼?”

看到師父勘辯自己來了,文遠迴應道:“禮佛也是好事。”

從諗禪師抽丁拔楔的道:“好事不如無。”

好事不如無,這是人們日常生活中非常流行的一句話語,不論是對於世法還是佛法,都有異常深厚的意味在其中的。沒有對人生和社會特別深的洞察和體悟,沒有對佛法的真知灼見,沒有洶湧澎湃的大海歸於平靜後的淡然,你是無法說出這種話語的。

從諗禪師年歲既大,遊歷甚廣,接人無數,禪學精湛,自能說出這種平淡且深邃之語。

禮佛雖是好事,但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永嘉玄覺禪師道:“絕學無爲閒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黃檗希運禪師道:“百種多知,不如無求最第一也。道人是無事人,實無許多般心,亦無道理可說。無事散去。”

臨濟義玄禪師道:“設解得百本經論,不如一個無事的阿師。”

這些見解都和從諗禪師的高論是相一致的呢。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禪宗江湖第一高手大慧宗杲禪師作偈評唱道:

文遠修行不落空,時時瞻禮紫金容。

趙州拄杖雖然短,分破華山千萬重。

南北宋交際間的照堂了一禪師作偈評唱道:

禮佛無端撞趙州,卻將知見作冤仇。

如今四海平如掌,雲自高飛水自流。

元朝中峯明本禪師評唱道:“文遠雲禮佛也是好事,不妨頑軟。趙州雲好事不如無,話墮了也。要知趙州老人話墮處麼?待伊磕破腦門即向你道。”

這一天從諗禪師正在東司(廁所)解手,忽地看到自己的侍者文遠從那邊走過來。於是從諗禪師便大聲喊道:“文遠,文遠。”

文遠聽到師父在喊自己,趕緊應道:“師父,我在呢,有什麼事啊?”

從諗禪師道:“東司上不可與你說佛法。”

瞭解佛教的人都應該知道,佛教是有很多的戒律和規定的。比如不準在污穢之地看經書、唸佛,翻閱經書前必須淨手,不準沾口水翻閱經書,不準坐在經書或者佛像上。等等等等,自然,也是不許在廁所裏談論佛法的。

不過,難道學了幾十年佛法的從諗禪師不知道這些規矩嗎?難道文遠不知道這些規矩嗎?用得着從諗禪師專門在廁所裏提醒文遠“東司上不可與汝說佛法”嗎?

從諗禪師之語,實在有賊喊捉賊的味道啊。

而從諗禪師在廁所裏表演禪法,實在是不拘一格的千古奇人啊。只是不知道文遠有沒有領悟老趙州的一番苦心呢。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龍翔士珪禪師作偈評唱道:

老僧正在東司上,不將佛法爲人說。

一般屎臭旃檀香,父子之機俱漏泄。

南北宋交際間的無庵法全禪師作偈評唱道:

東司上不說佛法,喚來與伊劈面踏。

不用重論報佛恩,將此深心奉塵剎。

南宋蒙庵元聰禪師作偈評唱道:

明明道不說,此理憑誰識。

春風一陣來,滿徑花狼籍。

若是紅塵洗夢在場,當從諗禪師道:“東司上不可與汝說佛法”時,馬上對着從諗禪師伸出大拇指道:“謝師說得佛法好。”

這一天,從諗禪師和侍者文遠兩個人在方丈室裏聊天。

兩人聊了一會兒佛法,從諗禪師忽地對文遠道:“我們兩人打個賭怎麼樣?”

文遠道:“師父,怎麼賭啊?”

從諗禪師道:“我們兩個談論義理,不過鬥劣不鬥勝,哪個要是鬥勝了,就輸一個胡餅。”

文遠道:“好啊,那就請師父先立義吧。”

從諗禪師也不客氣,首先道:“我是一頭驢。”

既然是鬥劣不鬥勝,那麼你就只能說出比驢還要差的東西來纔行呢。

所以文遠道:“我是驢胃。”

從諗禪師馬上道:“我是驢糞。”看來,從諗禪師爲了鬥劣也是拼了啊。

文遠接過來道:“那麼我就是糞中蟲。”

從諗禪師隨即問道:“你在糞裏面幹嘛?”

文遠得意的道:“我在裏面過夏。”

既然你都在裏面過夏了,那麼裏面肯定是個舒服之處呢。既然你舒服了,那麼你就認輸吧,因爲我們是鬥劣不鬥勝的啊。

所以從諗禪師馬上對着文遠道:“把胡餅給我拿來。”

對於從諗禪師和文遠禪師這個精彩有趣的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禪宗第一高手大慧宗杲禪師評唱道:“文遠在驢糞中過夏,面赤不如語直。趙州貪他少利,贏得個胡餅。撿點將來,也是普州人送賊。畢竟如何?鵝王擇乳,素非鴨類。”

明末清初的寶華通忍禪師評唱道:“文遠勝裏輸,明輸暗勝。趙州輸裏勝,明勝暗輸。才勝即輸,輸即勝,算來胡餅都無分。而今拈出大家看,動着些兒成話柄。咄。”

這一年的冬天,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從諗禪師這一天在寺院裏行走,不知怎的從諗禪師一下倒在雪地裏,然後扯起個嗓門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旁邊有個僧人看見了,趕緊跑了過來,不過他並沒有去扶從諗禪師,而是也倒臥在從諗禪師身邊。

從諗禪師一看,爬起來就走回方丈室去了。

對於從諗禪師和這個僧人的出奇表演,北宋大愚守芝禪師評唱道:“此僧在趙州圈繢裏,還有人出得麼?”

南北宋交際間的應庵曇華禪師評唱道:“這僧如蟲御木,要見趙州天地懸隔。有般瞎漢便道山僧扶強不扶弱,殊不知我王庫內無如是刀。”說完後,曇華禪師隨即振聲喝了一喝。

勝法法禪師評唱道:“這僧只顧救人,不解自救。”

有一天,一個僧人問從諗禪師道:“請問師父,萬法歸一,一歸何所?”

從諗禪師似乎答非所問的道:“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

天下萬事萬物是如此的紛紜繁複,讓人眼花繚亂且數不勝數。不過,所有的一切,

都應該有個最初的源頭吧。並且都能歸於最初的源頭吧。

現代物理學把我們所有的時間空間和物質,都歸於那個最初的“奇點”。

不過,這只是科學的理解而已,對於佛教徒來講,萬法歸一後,哪麼最終的這個“一”,又歸於哪裏呢?

對於佛教而已,這個一,其實就是佛、禪、道、真如、本體、本心等等,你把它叫什麼都可以,它們只不過是異名同實罷了。

如果這個“一”有歸處,那麼則有來去生滅增減,有來去生滅增減,豈是真如?豈是本體?

而佛(真如),是如如不動的,說歸和不歸,都是謬誤的。

這樣看來,一歸何處,實在是個讓人頭大的問題啊。

不過,從諗禪師似乎能舉重若輕,“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這算是回答嗎?

你完全可以把從諗禪師這個話語當做是一句答非所問的廢話,因爲從諗禪師就是要用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來截斷你的慣性思維和理性思維。

沒有歸處你硬要找個歸處來歸,不能歸你卻非要歸。那麼,你先給我打住吧。

你同樣可以把從諗禪師這個話語當做是高妙的答語。既然“一”可以派生出萬法,那麼萬法也可以歸於“一”。而這個“一”,也就可以存在(蘊含)在萬法之中了。

那麼,這領七斤重的布衫,怎麼就不可以讓那個“一”隱藏(歸納)於其中呢?

對於這個公案,宋朝第一評論大師雪竇重顯禪師作偈評唱道:

編擗曾挨老古錐,七斤衫重幾人知。

而今拋向西湖裏,下載清風付與誰。

北宋文殊心道禪師作偈評唱道:

趙州布衫重七斤,問處分明答處親。

大地山河都蓋卻,誰是當機裁剪人

南宋石庵知玿禪師作偈評唱道:

拶到懸崖撒手時,七斤衫重有誰知。

寒來暑往渾無用,掛在趙州東院西。

宋朝禪宗江湖第一高手圓悟克勤禪師評唱道:“摩醯三眼,一句洞明。似海朝宗,千途共轍。雖然如是,更有一着在。忽有問克勤一歸何處?但云:飢來喫飯困來打眠。”

如果有人問紅塵洗夢“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答曰:“月在天心。”

有個僧人問從諗禪師道:“如何是趙州?”

這個僧人的問話那是一語雙關的呢,既可以說是問從諗禪師所在的趙州城,更可以說是在問從諗禪師本人及其家風。

既然你用雙關語來問,那我就用雙關語來回答就是了。所以從諗禪師道:“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趙州城有東南西北四個門,可以供人隨意進出。而我的家風也是四門大開,任何人都可以隨意進出,任何事物都可接納,更沒有什麼可隱藏的。而且四個門還是門門通透,四個門還可門門迴護。

在禪宗江湖上,僧人們在相互交流勘辯中,常常針對禪師及其主持的地方問如何是某某境、如何是某某,自然禪師們的回答那是千奇百怪的。而從諗禪師的這個答語,在中國禪宗史上,卻是非常獨特而絕妙的。

因爲參禪悟道,最忌落入前人窠臼。而從諗禪師這個話語,可謂是出格之語,讓人耳目一新。

對於這個公案,宋朝第一評論大師雪竇重顯作偈評唱道:

句裏呈機劈面來,爍迦羅眼絕纖埃。

東西南北門相對,無限輪槌擊不開。

北宋圓通可仙禪師作偈評唱道:

四門開豁往來遊,腳下分明到地頭。

四五百條花柳巷,二三千處管絃樓。

南北宋交際間的瞎堂慧遠禪師作偈評唱道:

南北東西老趙州,見人騎馬也騎牛。

清風月下尋歸路,夫子門前問孔丘。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