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風雲錄 二十一 (栽誣)

夢魚猛地驚醒過來,認出那男子正是烈山山莊莊主民公徐閎鈞,而那年輕女子則是徐閎鈞的養女夏初姑娘。只聽得一串輕盈的踏雪之聲而來,隨之便是脂粉幽香陣陣撲鼻,又聽夏初道:“這麼大個雪人,得堆多久呀!”聲音已近在咫尺。

夢魚全身被厚達寸許的積雪覆蓋,因此夏初湊至跟前,也未發覺雪人中還有個真人,而夢魚自然也瞧不見雪外事物。只聽夏初又道:“可惜光有個人形,卻無眼睛嘴巴和鼻子。”又道:“雪人,雪人,我去給你找眼睛嘴巴和鼻子呀!”便聽得踏雪之聲而去。

夢魚心道:“我與閎鈞相識結交過十載,友誼深厚,我爲人如何,他再清楚不過,當不至於輕信謠言,認爲我是賣國賊。那麼,我要不要破雪而出,與他相認,向他求助?”卻又想道:“可是我與臭屁股交情更深,我十七歲時離家才半個月,便走投無路,差點餓死,幸得他請喫叫花雞才保住性命。之後這十五年來,我與他意氣相投、莫逆於心,我能在江湖上闖蕩而不死,也是因他無數次的指點與相助,我與他的關係,既是朋友,亦爲師徒。可即便如此,他也不知何故而以爲我是個賣國賊,並將此強加於我的罪名公佈天下。人心險惡,不可不防!世事無常,不得不慮!”想至此,便凝息靜神,不敢動彈半分。

只聽得徐閎鈞緩緩走近,道:“七八年前的冬天,我也來過江南一趟,也不見這般寒冷,如此大雪,更是聞所未聞。”卻又聽另一女子道:“這三五年來,天氣確實古怪得很,夏日不熱,反降冰雹,冬日更是奇寒徹骨,雪災頻仍。農民靠天喫飯,天氣這般惡劣,莊稼收成便每況愈下,到後來過不了日子,只能變作流民,去乞討劫掠了。”

夢魚聽出這說話女子是極樂門門主顏頷,心下不禁奇怪:“極樂門在湖廣武昌府,顏頷大過年裏不呆在自家,跑來蘇州府作甚?”又聽得徐閎鈞道:“當今皇——那人昏庸無能,以致朝綱敗壞,奸佞橫行,上天自然是要降罪的,可受苦的不是作亂之人,反是無辜百姓,正是應了曲子所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唉!”

顏頷道:“可不是麼!連公審鳳凰夜卿此等大事,朝廷竟也置若罔聞,任由我等武林中人處置,可見皇帝之昏聵,朝堂之腐朽!”徐閎鈞笑道:“這老兒都十年不上朝了,每日只知在後宮淫樂賞畫,還有什麼好說的?不過街上耳目衆多,顏門主此話還是小聲點說好。”

顏頷也笑道:“我怕什麼?我極樂門下弟子三千,一般官兵也奈何不得。”徐閎鈞道:“一般官兵確實不可怕,可怕的卻是忠韜營,以及那個據說武功不輸儒山大俠、又神鬼莫測的副指揮使。”顏頷聽得此話,立即不作聲了,可見她嘴上不怕,心下仍然犯怵。

夢魚在雪堆中卻是暗暗一驚,想道:“鳳凰夜卿竟然還未被公審!那我的叛國罪名又是怎麼來的?”

只聽顏頷爲免尷尬,轉了話頭道:“這次幸虧徐莊主途經煙霞渡,及時以靈藥神技救治了我與師姐,否則我與她怕是要重傷不治,同歸於盡了。”徐閎鈞笑道:“哪裏哪裏,不過是些尋常藥草和微末醫技罷了,便是無小弟施治,顏門主與葉掌門也定能自行療傷,不久痊癒的。只是你們既爲師姐妹,便是對師授的《空谷心經》見解不同,發生了爭論,也不當兵刃相向呀!”

顏頷嘆道:“其實我也不恨師姐,只是每年一次相約煙霞渡論經研武,說着說着就要吵起來,吵不過幾句就要動手,都成習慣了。”徐閎鈞笑道:“那以後貴師姐妹再相約論經,定要叫上小弟,倒不是爲了治傷,而是在於防鬥。古時名醫扁鵲曾言:‘長兄於病視神,未有形而除之。’小弟也想做一做那扁鵲長兄,將爭端禍事消弭於無形呢!”顏頷也笑道:“我師姐妹二人這火爆脾氣,倒叫徐莊主見笑了。”徐閎鈞忙道:“豈敢?豈敢?”二人便又客套說笑了幾句。

夢魚心想:“難怪顏頷會來到蘇州府了,原來不久前她與葉芳約在煙霞渡打架,打得兩敗俱傷,恰巧被路過的徐閎鈞救了性命,爲作答謝,便陪同徐閎鈞和夏初來蘇州府遊玩了。正好煙霞渡在應天府,離蘇州府也不甚遠,跑一趟不算費事。”這大半年來,夢魚屢遭親信之人綁架傷害和遺棄,對世事人情心灰意冷,故不再稱人姐姐或兄弟,而是直呼名字了。

忽聽得踏雪之聲由遠及近地急促響起,隨後便聽見夏初喘了兩口氣,道:“哥哥,顏門主,你們看我找來了什麼?”夏初雖是徐閎鈞養大,卻與徐閎鈞只差了十三四歲,故不稱其爲養父,而稱哥哥。

徐閎鈞驚道:“這……這是番椒!”夏初笑道:“哥哥,我本事大不大?”徐閎鈞道:“此物由西洋傳入我國不久,因其味辣,食者不多,故賣者也寥寥,你又是從哪兒找來的?”夏初嘻嘻一笑,道:“即使賣者寥寥,也被我找到這寥寥之一啦,便是在那兒的菜販買的。”

夢魚聽衆人無聲,想是他們在朝那菜販看去,過了一會,又聽徐閎鈞笑道:“你買這番椒做什麼?此物甚是辛辣,食用容易上火,你喫下之後,臉上長了膿皰,可別怨我。”夏初道:“我不喫呀,這是給雪人做鼻子用的。”

夢魚只覺有樣細長之物破雪而入,正戳在他嘴上,頓時雙脣像是燒着一般。卻又聽夏初“咦”了一聲道:“怎麼塞不進去了?露那麼長一截在外,可不好看,沒見有人鼻子這麼長的!”徐閎鈞笑道:“怎會塞不進去?雪堆而已,又不是石塊。”夏初道:“我再試試。”夢魚一聽,忙微微張開雙脣,緊接着那根辣椒便伸入嘴中,登時連舌頭也燒着了。

夏初嘻嘻一笑,道:“這下插好了,正像一個被凍得通紅的鼻子呢!”徐閎鈞笑道:“和你鼻子一樣紅。”夏初“啊”了一聲,道:“真的?”又道:“顏門主,顏姐姐,我鼻子真的很紅麼?”顏頷呵呵笑道:“一點不紅,白皙得很,你哥哥是在逗你說笑呢!”

夏初“哼”了一聲道:“哥哥就會欺負我!”徐閎鈞笑道:“誰叫你這丫頭一路都不聽話的,我們忙着要去辦正事,你卻吵着要來蘇州玩,萬一耽誤了大事,可糟糕至極了!回去之後,得讓你義母好好訓教訓教你!”夏初的“義母”,便是徐閎鈞的妻子,因未養育過夏初,故不稱“養母”,而作“義母”,只是名義之母而已。夏初道:“審倭大會要到二月初八才舉行,現在才一月十六,還有半個多月呢!況且鳳陽府定遠縣離蘇州城也不太遠,騎快馬三四日便到了,又怎會耽誤大事?”又小聲嘟囔道:“我纔不要她訓教我。”

夢魚心頭大驚,暗道:“二月初八,定遠縣,審倭大會。原來徐閎鈞大過年裏出門,非是遊玩,而是爲了去那審倭大會。那麼顏頷也並非是答謝陪遊,而是要結伴同去……哎喲,這物事怎生這般辣法?辣到胃裏去了!”只覺肚子也燒着了。

忽又聽夏初說道:“哥哥,你看這是什麼?”徐閎鈞似是吃了一驚,道:“瑪瑙石!這又是哪兒來的?”夏初笑道:“當然是買的。這麼好的物事,想拾也輪不到夏初拾呀!”徐閎鈞嘆道:“我得賣多少藥草,替人看多少次病,才能將這對石頭的錢給賺回來!”夏初似是嘟起嘴道:“我幫幫哥哥一起賣藥治病便是啦。”

顏頷笑道:“徐莊主,你可是將這寶貝女兒寵壞啦!”夏初忙道:“不是女兒,是妹妹!”徐閎鈞道:“顏門主莫要見怪,這丫頭從小就是這般沒大沒小。”顏頷乾笑兩聲。夏初又輕聲道:“真的不是女兒嘛……”徐閎鈞忙轉過話頭道:“夏初,你要給這雪人安上眼睛,便快安上吧。”夏初樂道:“好!”

夢魚只覺額頭之上的積雪被攪動起來,立時明白是夏初用手指在雪人上挖“眼窩”,好鑲上“眼珠”,心下不禁擔憂,不知她要挖多深,若是挖過一寸,手指就觸到了他的額頭,他便會暴露出來,生死難料。即便徐閎鈞念舊誼,不殺他,他也無法解釋爲何要隱藏自己,反而顯得他做賊心虛,連好友都不敢相見,更坐實了他叛國的罪名。

幸好夏初挖了幾下便住手了,將瑪瑙石鑲嵌在了雪人上。夢魚鬆了口氣,卻又聽夏初說道:“還缺個嘴巴。哥哥,你去樹上摘片葉子來。”徐閎鈞失笑道:“眼下寒冬凜凜,樹上哪有葉子?”夏初道:“那就摘根樹枝吧,要彎彎的樹枝,瞧上去像是在笑一般。”徐閎鈞嘆道:“真是拿你沒辦法!”便聽得“唰”的一聲,想是徐閎鈞以輕功飛身上樹去了。

顏頷道:“夏初姑娘,你不會武功的麼?”夏初笑道:“會一些的,哥哥教過,不過我跳不高,而且有哥哥在,我好偷懶便偷懶啦!”顏頷乾咳一聲,道:“有些事或許我這外人不該多嘴,可是……”夏初道:“可是什麼?”顏頷道:“雖說我們江湖兒女不重禮教,比如身爲女子,可以拋頭露面、舞刀弄棍,也可以不裹足、着男裝,甚至能自行尋找如意郎君,不用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不重禮教,也是有個度的,比如人倫大防,便如何不可逾越。夏初姑娘,你可明白我的意思麼?”夏初道:“我……我……明白。不過……”

夏初正不知如何說下去,卻聽又是“唰”的一聲,徐閎鈞拈了一根樹枝掠了回來。夏初見那根樹枝不長不短、不直不歪,正符合她的要求,便笑道:“還是哥哥最懂我的心意!”徐閎鈞笑嗔:“瓜娃子。”顏頷又幹咳兩聲。夏初不以爲意,徑將樹枝嵌入雪人中,看了幾眼,甚是滿意。

徐閎鈞道:“一會兒走時,別忘了將瑪瑙石摘下呀。”夏初道:“不行不行,這雪人這般栩栩如生,全在於這對瑪瑙石呀,摘了這雪人就‘死’了。”徐閎鈞奇道:“你不摘,我們一走,立時別人來摘,這雪人終歸要死的。”夏初道:“別人殺它我沒辦法,反正我是不願殺它的!”徐閎鈞道:“這對瑪瑙石几錢買的?”夏初笑道:“二兩銀子一個。”徐閎鈞道:“你這丫頭老是……算了,你歡喜便好。”夏初嘻嘻憨笑幾聲,忽地又拍手笑道:“哥哥你看,這個雪人像不像夢魚哥哥?”

夢魚心下一凜,暗道:“不好!還是被發現了!”卻聽徐閎鈞冷哼一聲,道:“你還叫那賣國賊爲哥哥?”夏初道:“夢魚哥哥不會叛國的。”夢魚心中一冷又一暖,忖道:“我與徐閎鈞深交十年,得不到他信任,他的養女夏初姑娘,未曾與我多打交道,反倒信我,這世事果真是顛倒不堪了!”

只聽徐閎鈞又道:“我自認歷經大風大浪,已具識人慧眼,這許多年來都未看出他的真面目,你這丫頭天真無邪,不諳世事,又懂得什麼?”夏初道:“我怎麼不懂了?往年裏夢魚哥——夢魚先生來我們山莊做客,與哥哥談天說地、煮酒論道,我在一旁相陪,雖難以置喙,可全聽得明白。從你們言談舉止中,可知你二人都是壯志凌雲、豪氣沖天,又赤誠坦然、心地仁厚之人,試問這樣的人,又怎會叛國?”

徐閎鈞喝道:“夏初,胡鬧!你將我與那賊子相提並論,傳出江湖去,我徐閎鈞還要不要做人?”顏頷忙道:“夏初姑娘年輕識輕,也是被那惡賊的如簧巧舌所矇騙了,此話當不得真。況且也無外人聽見,徐莊主就莫責怪了。”言下之意,便是她顏頷不會將夏初所言拿去搬弄,叫徐閎鈞大可放心。

夏初仍低聲道:“你們都將我當作小孩看待,殊不知小孩反倒最能分清好人壞人,看到好人就會笑,看到壞人就會哭,百試百靈。反正我見到夢魚哥哥便感到安心,絲毫不覺得他會害我害人。”顏頷嘆道:“有此感覺之人,又何止夏初姑娘一個?衆所周知,那惡賊原本朋友遍天下,我自然也是他的朋友之一,與他交情不在泛泛。事情剛發生時,我也不信他是那樣的人,會做出那樣的事,可人證物證俱在,不容人不信!”夏初道:“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我問哥哥,哥哥總是三緘其口,我至今雲裏霧裏。眼下既然談起,便由顏姐姐來詳說與我聽吧!”

顏頷嘆一口氣,道:“這事還得從頭說起。那惡賊在儒山大俠壽宴上,被一個東瀛舞姬劫走之事,夏初姑娘想必還記得吧?”夏初道:“自然記得!非但記得,而且那位舞姬姐姐給我的感覺很深刻……很親切……就像……”

徐閎鈞忙喝道:“夏初!”夏初也知在外人面前失言,忙道:“是。”顏頷也未察覺異狀,續道:“其實那惡賊並非是爲那舞姬劫走,而是有意隨她去的!所謂擄劫,不過是排演給衆人看的一出好戲罷了!”

夏初驚道:“怎會如此?顏姐姐請詳解!”顏頷道:“那日壽宴之時,羣雄都聽得那舞姬說了一句東瀛話,紛紛大驚,暗道儒山大俠怎會僱請一個東瀛人來爲大家跳舞助興?宴後紛亂消停,便都詢問大俠此事。大俠卻說,那東瀛舞姬並非他所僱之人,更非那伶班中人,而大俠所僱的伶班舞姬,則被人點了穴道,綁在附近一家客棧的客房之中。”夏初道:“原來那舞姬姐……那位東瀛舞姬,是冒充伶班舞姬,混入壽宴上的!”

顏頷道:“正是!”夏初道:“可即便那東瀛舞姬是混入壽宴中的,也無法說明夢魚先生是故意給她擄去的呀!”顏頷道:“壽宴之上,除了官商紳士外,就是江湖豪客,可不管朝野上下,都是提起東瀛人就恨得咬牙切齒,獨獨那惡賊好似與那東瀛舞姬熟得很,還要爲她解‘十日軟香散’之毒,這些大家都是瞧在眼裏的。其實所謂解毒,也不過是一場戲!那惡賊早知那舞姬並未中毒,刻意朝她走去,好叫她立時將他帶走,哪知中途冒出了巫仙教侍女和天道城坊主,將他們的陰謀打亂了!隨後之事,夏初姑娘也是親眼所見的,遊俠無命又來攪局,終於使得那舞姬有機可乘,帶走了那惡賊。”

夏初道:“夢魚先生一向仁慈,也許只是出於好心,纔要去爲那位舞姬解毒的呢?那日我也去了那位舞姬身旁,想要將她搬至哥哥那兒,爲她解毒,難道我也是舞姬一夥的?”徐閎鈞又喝道:“夏初,休要胡言亂語!”

顏頷微微一笑,道:“可是夏初姑娘並未給那舞姬‘擄’去呀!”頓了頓,又道:“即便以上說法純屬推測,可以後之事,卻是有確鑿人證的!”夏初道:“什麼人證?”

顏頷道:“忠韜營營衛!當日那舞姬帶走那惡賊不久後,便被忠韜營一隊高手盯上,雙方於一片竹林中交手。忠韜營衆人打不過那舞姬,死傷慘重,不過好歹逃生了幾人。忠韜營其實與江湖一直有所聯繫,甚而有些營衛本是江湖中人,後因各種原因才爲朝廷效命。那幾個逃出生天的營衛後來便與江湖朋友說,那惡賊與那舞姬親熱得很,一路打情罵俏、說笑逗趣,這豈是人質與綁匪之間該有的情形?而且更重要一點是,那惡賊與那舞姬,聯手殺害忠韜營衆人!他假裝不會武功,使忠韜營衆人對其毫無戒備,便趁機從身後抱住人家,叫那舞姬刺殺!這些,還不足以說明那惡賊和舞姬是一夥的麼?”

夏初小聲道:“也許……也許是那些忠韜營營衛胡說的呢?”顏頷道:“人家忠韜營奉旨辦事,與那惡賊又無私仇,何必誣陷他?即便是憤恨同僚被殘殺,也只該痛恨那舞姬,不會去冤枉那惡賊。正是那惡賊助那東瀛舞姬殺害同胞,那幾個營衛纔會因義憤而說出此事!”夏初道:“也許……也許只是夢魚先生見幾個大男人要殺一個女子,覺得不仗義,才幫那舞姬的呢?”

徐閎鈞道:“那女子可不是尋常女子,而是東瀛派來的間諜殺手!忠韜營即便名聲再不好,也是我朝的官府機構。孰敵孰友,還分不清麼?”顏頷道:“正是!這惡賊在大俠壽宴上,一見那舞姬便丟了魂一樣,之後再被人以美色一誘,就連家國大義也不顧了!”徐閎鈞道:“丐幫寧波分舵舵主章獻忠,便說那惡賊親口承認了是貪圖那舞姬貌美,才犯下了不可補救之錯!”

夢魚一驚,暗道:“章獻忠兄弟竟然將我在船上與他們說的話,全部傳了出去?臭屁股不是告誡過他,此事極爲隱祕,切勿泄露他人麼?”

夏初道:“即便夢魚先生歡喜那位舞姬,又殺了幾個忠韜營營衛,那也只能說是他私德有虧,不能說那便是叛國了呀!”徐閎鈞道:“就算之前的事都只是他個人問題,那他被風之翅張幫主從東瀛救回來後……”

顏頷打斷道:“也許不是救回來,而是捉拿回來。”徐閎鈞道:“確實!不管怎樣,張幫主將那惡賊從東瀛帶回來後,他爲何反要去救鳳凰夜卿?爲此甚至殺了兩位丐幫長老!”

夢魚又是大喫一驚,心道:“我怎會去救鳳凰夜卿?又怎會殺丐幫長老?”

夏初道:“這又是怎麼回事,哥哥你還是從頭分說吧。”

徐閎鈞道:“那惡賊在回國途中,已與鳳凰夜卿商議助他脫逃之事,或是已被鳳凰夜卿收買,投靠東瀛!此事由章獻忠章舵主,以及另一位小丐親眼所見,那惡賊與鳳凰夜卿在囚室中密議了半個時辰。”夏初道:“既是密議,那章舵主又怎會親眼所見?”徐閎鈞道:“那惡賊與倭人頭子商議陰謀,自然不容章舵主旁聽,便想着法子將章舵主支開了去。好在章舵主機警,知事有蹊蹺,便在門外偷聽二人說話,將祕密全聽見了!”

夏初道:“什麼祕密?”顏頷道:“還能是什麼祕密?當然是交易了!那倭人頭子要將那惡賊招至麾下,利用他的學識來侵我中華,還承諾封他爲宰相,還要將義女——便是那個東瀛舞姬——許配給他等等。那賣國賊一聽條件如此優渥,還有不從之理?當下便答應了,還說一到中華,便設法救那倭人頭子回東瀛!”

夢魚已不知再如何驚訝,只是心下疑團重重:“章獻忠又怎麼會知道鳳凰夜卿開出的條件?難道那時他其實一直躲在門口,是鳳凰夜卿誤以爲他離開了?可即便他未離開,將所有對話都偷聽了去,也該聽到我未投靠鳳凰夜卿,只是將那倭人戲弄了一番啊!章獻忠爲什麼要對別人說我被鳳凰夜卿收買了?他爲什麼要害我?他既要害我,又爲何聽了盧伯傳訊後,又上報給臭屁股,要來東瀛救我?難道……難道章獻忠見我和臭屁股十分要好,便以爲我會威脅到他繼任丐幫幫主?我又非丐幫中人,臭屁股便是與我交情再深,也不能違反幫規,將幫主之位傳給我啊!況且,我與臭屁股交情至好一事,又不是現在才爲人所知,乃是一早便衆所周知的,章獻忠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知道,爲了排除我這個威脅,當不上報我被擄去東瀛的消息纔對,讓我在東瀛自生自滅不就好了?”

夏初道:“萬一……萬一那個章舵主撒謊了呢?我也沒見過那個章舵主,不知他好壞。夢魚先生我卻是常見的,曉得他絕不會爲了好處就出賣國朝。”

徐閎鈞喝道:“夏初,你昏了頭了,不許再胡說八道!” 夏初道:“是。”

顏頷道:“夏初姑娘心思單純,總是更相信熟人的,卻不知壞人要行騙,第一步就是與人攀熟。還是由我來將事情慢慢分解吧。夏初姑娘懷疑章舵主撒謊,可章舵主實無撒謊的理由,因他與那惡賊在此前都從未見過面,更談不上有什麼仇怨了,既無仇怨,爲何要誣告那惡賊?何況,在回國之後,張幫主已先審問了那鳳凰夜卿一回,連那鳳凰夜卿也承認了那惡賊確實已投靠於他。”

夢魚心道:“鳳凰夜卿果然是要陷害我,可章獻忠爲何要幫鳳凰夜卿害我?難道……難道章獻忠被鳳凰夜卿收買了?我且再聽下去,若是章獻忠被收買,必然已將鳳凰夜卿放跑,再誣陷到我頭上,說是我救去的!”

徐閎鈞道:“那惡賊不但投靠了鳳凰夜卿,還將……還將密碼告知了那倭寇頭子!若是叫倭人尋到了禁區祕寶,得到了那無所不能之力,我中華還如何是其敵手?屆時恐怕……恐怕是要亡國了。”顏頷恨道:“這纔是那賣國賊最可惡之處,竟將我中華瑰寶,拱手讓敵!”

夢魚心下冷笑道:“什麼家國大義,說得好聽,你們真正關心的,是禁區祕寶纔對吧?”

夏初道:“那倭寇頭子得到密碼了?他說是夢魚先生告訴他的?”顏頷道:“那倭人自是不承認那惡賊告訴了他密碼,甚至還一臉懵然,裝作不知密碼是什麼。此事是章舵主所說,那惡賊在船上之時,已將密碼告知了倭寇頭子。”徐閎鈞道:“這惡賊爲了得到那舞姬,真是連什麼都不顧了!”

夏初忽地“哎呀”一聲,道:“那倭人頭子被救出沒有?若是被救回了東瀛,那密碼不是也被他帶走了?”

顏頷道:“正要說到此事呢,夏初姑娘莫要心急。張幫主將那惡賊帶回來後,那惡賊說是要去感謝傳信之人,張幫主怕他一人遇險,便陪同去了。次日要回寧波城時,那惡賊說要分頭回去,張幫主也沒多心,就答應了,一個人先回了城裏。誰知那惡賊竟騙了張幫主,遲遲不見歸去!張幫主俠義仁厚,哪知那惡賊的陰謀詭計?自是以爲他遇上了什麼兇險,便又動身去找他了。誰料便在張幫主離開海龍會總堂的那兩天裏,那惡賊竟突然殺了回來,將海龍會會長邢磊打成重傷,甚至打死了兩位丐幫長老。幸好刑會長在海龍會總堂內設有密道,從密道匆匆逃走,只是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唉!”

夢魚心下驚道:“刑會長被打成重傷,繼而失蹤了?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出手打傷刑會長,又打死丐幫長老的?刑會長是個磊落漢子,不想竟被我連累至此下場,唉!”

夏初道:“有人確實見到那來救倭寇頭子之人,是夢魚先生麼?”徐閎鈞道:“是章獻忠舵主見到的,那惡賊穿了黑衣、蒙了面罩來的。他以爲這身打扮就能叫別人認不出他了,卻不知他瘸了一條腿,走路一拐一拐,即便武功再高,也掩飾不了這個特徵!況且他在詢問鳳凰夜卿被囚於何處時,章舵主也認出了他的聲音,正是子非夢魚那惡賊無疑!”

夏初道:“爲何不管什麼事,總是這個章舵主發現的?”徐閎鈞道:“夏初,你這話若傳出去,可就得罪人家了!話不能亂說,曉得麼?”夏初道:“是,哥哥,我會管好嘴巴的,我只是……只是覺得奇怪而已。”

顏頷道:“夏初姑娘產生疑惑也屬正常,畢竟對此事尚不全然瞭解。其實章舵主之所以每次都能洞悉那惡賊的奸計,全是因張幫主吩咐章舵主看管那倭寇頭子使然。章舵主盡心盡責,寸步不離那倭寇頭子,自然是一有什麼事情發生,便在第一時間知曉了。”夏初道:“原來如此,這下我明白了,不會再懷疑——不會再覺得奇怪。那麼,那倭寇頭子又被救出沒有呢?”

徐閎鈞道:“這也得感謝章舵主機警了。他一見到那黑衣人,便知是來救鳳凰夜卿的,立時將牢房鑰匙吞入腹中。此時正好有兩名丐幫長老巡查而來,喝問何人,那黑衣人不敢出聲,徑自發動襲擊。章舵主武功並不高強,與那兩名長老比起來也相去甚遠,他想有兩位長老聯手抵擋黑衣人,當不至有兇險,便先撤退了去。跑至途中,見到刑會長,便說有黑衣人來襲一事。刑會長立時打開密道,想與章舵主一起避開敵襲,那黑衣人卻突然追至。刑會長要章舵主快逃,他來抵擋黑衣人,可刑會長武功也不甚高,幾招之下,便被打得口噴鮮血。章舵主見刑會長要被打死,自然不會置之不理,便也插手進來,與那黑衣人打鬥。刑會長趁此機會,從密道逃了去,就此下落不明。那黑衣人本可一兩招內將章舵主打死,可他卻不出手,僅將章舵主反手而擒。你道是爲什麼?因爲那黑衣人一早就知曉是章舵主負責看押鳳凰夜卿,而鳳凰夜卿所關牢房又在隱祕之處,僅章舵主、刑會長、張幫主三人知曉,若打死了章舵主,刑會長已逃走,張幫主還未歸,那便找不到那隱祕牢房,救不了鳳凰夜卿了!那黑衣人此時不得不開口說話,問章舵主牢房在哪。章舵主一下便聽出了那黑衣人不是別人,正是子非夢魚!因坐船回國之時,章舵主與那惡賊相處了兩個月之久,早熟悉了他的聲音。那惡賊也知章舵主認出了他,卻又無可奈何,只得以武逼問,折斷了章舵主一隻手腕。”

夏初“呀”的一聲喊出,道:“手腕被折,那得多疼呀!”顏頷道:“是啊,手腕斷裂之痛楚,絕非常人所能忍受,可子非夢魚那惡賊偏偏‘忍受’住了,而且是雙手被斷,還能不喊痛,不哭泣,你道奇怪不奇怪?”夏初又“呀”的一聲驚呼,道:“夢魚哥哥——夢魚先生也被折斷了手腕?而且雙腕齊斷?”

徐閎鈞道:“據那惡賊所言,正是如此!他說他雙腕是被鳳凰夜卿的一對義子硬生生以指力捏斷的,只是無人親眼見到,也沒人聽見他高聲呼痛。在回國的船上,他也表現得若無其事,沒有絲毫因手腕殘疾而生出焦慮、憂愁之情,反倒與人談笑生風,愉快得很。”夏初道:“這又是爲何?”顏頷道:“因爲那惡賊的雙手根本沒斷,全是他假裝出來的!也難怪章舵主在給他手腕上夾板固定時,他還能酣睡不醒,因爲他一點也未感覺到痛!”

夏初道:“夢魚先生又爲何要假裝斷了手腕?”徐閎鈞道:“爲了麻痹衆人,方便他救出鳳凰夜卿!”夏初道:“夢魚先生機心那麼重的麼?”顏頷道:“夏初姑娘,你與那惡賊認識時間也不短了,就從沒覺察到他這人心眼很多麼?”夏初道:“有時是感覺到了,夢魚先生很能言善辯,講起歪理來一套一套的。”顏頷笑道:“這便是了。講起歪理來,都不覺得難,那將歪理付諸於行動,又有何難?”夏初輕嘆一聲,沒有言語。

徐閎鈞道:“章舵主手腕被折後,忽地急中生智,答應了那惡賊帶他去牢房救人。那惡賊一心救人,也未多想,便隨章舵主去了。章舵主在前引路,七拐八繞後,卻將那惡賊帶去了丐幫衆長老的休憩之所。”說罷,哈哈大笑起來。顏頷也隨之而笑。夏初一點未笑,也不知好笑在哪。

顏頷笑道:“丐幫衆長老一見有人穿着黑衣蒙着面罩而來,還能覺得那是好人,用好茶好酒款待麼?自是拳腳兵刃齊齊招呼上去!章舵主趁此脫險,而那惡賊武功再高,一人也鬥不過十幾位丐幫長老,只得拔腿逃跑。他逃跑時右腿一拐一拐,身形也與子非夢魚一樣,這可是丐幫衆長老親眼所見的,而那些長老也與他在船上相處過兩個月,絕不會認錯人。”

夢魚心下大奇,想道:“若是章獻忠已投靠了鳳凰夜卿,必當是要救他出去的,否則投靠他便毫無好處、毫無意義。可聽徐閎鈞等人所言,那鳳凰夜卿並未被救出,還是被關在海龍會總堂內,這又是怎麼回事?”

夏初道:“顏姐姐,你適才說過人證物證俱在,現下人證倒是不少了,可能證明夢魚先生是惡賊的物證卻還沒有呢!”

徐閎鈞道:“夏初,你是怎麼回事?怎麼老幫着那惡賊說話?你是否歡喜那個惡賊?”夏初忙道:“怎麼可能?我一直都將夢魚先生當作哥哥看待的!”又輕聲道:“況且,我……我……我已經有……”徐閎鈞道:“有什麼?”顏頷忙道:“夏初姑娘,你要記住,有些事情不能越界!”夏初道:“是。”徐閎鈞也未問是什麼不能越界,便不則聲了。

三人沉默一會,顏頷才道:“那惡賊救人未遂,之後一日,物證便出現了。”夏初道:“物證是什麼?”顏頷一笑,道:“莫急,我慢慢說,你慢慢聽。那之後一日,丐幫張幫主因四處找不見子非夢魚,便回到了寧波海龍會。章舵主立時將那惡賊來救倭寇頭子,又殺了丐幫長老,以及刑會長失蹤等事稟報了。張幫主卻堅決不信子非夢魚會叛國,還與衆人發生了爭執。”

夢魚聽到此處,心下一暖,眼淚便要流出。可立即想到,眼淚流出,便要衝去積雪,自己就暴露了出來,不免性命難保。忙轉過念頭,去想那些冤枉他的無情無義之人,心中便只剩憤慨,眼淚也隨之止住。

徐閎鈞道:“之後發生了一件事,卻叫張幫主不得不信了。”夏初道:“什麼事?”徐閎鈞道:“就在當晚,又有人闖入海龍會,來救鳳凰夜卿了。”夏初道:“夢魚先生應該打不過張幫主吧?有張幫主坐鎮海龍會,別說是救人,便是能脫身都不錯了。”

顏頷道:“夏初姑娘所言正是!天底下能打得過張幫主之人,據我所知,也只有儒山大俠、蒼穹宮媚娘子,以及我恩師空谷大師這三個。子非夢魚那惡賊若再敢造次,自是叫他有來無回!”夏初道:“難道這次來救鳳凰夜卿之人,並非夢魚先生?”徐閎鈞道:“確實不是子非夢魚,而是那東瀛舞姬!”

夢魚聽見“東瀛舞姬”四字,一顆心撲撲狂跳起來,也不知是喜是憂,是愛是恨。只聽徐閎鈞續道:“那舞姬卻比那惡賊小心得多,在海龍會總堂中一路潛入,竟未叫人發覺。也不知她是如何辦到的,竟真的叫她找到了那關押鳳凰夜卿的隱祕牢房!”夏初“啊”的一聲驚呼而出,同時夢魚心下也大驚不已。

顏頷笑道:“只是那牢房的牢門由厚達寸許的精鐵鑄成,其上開了一個小方孔,供傳遞水食之用。此牢門堅不可破,唯一打開之法,只有使用鑰匙。而鑰匙還在章舵主腹中,要在兩天之後才能排出。”夏初道:“呀!真……真噁心……以後除了那章舵主,真是誰也不敢拿那把鑰匙了……”

徐閎鈞笑道:“非常事件,非常手段。”又道:“那舞姬沒有鑰匙開門,只得悻悻而出,卻在牢房門口與張幫主撞個正着!”夏初又是“呀”的一聲,道:“她被抓到沒?”

夢魚心下卻不停想起張見峯說過的那句話:“那哪天老叫花撞見她了,直接一掌擊斃!”頓時心頭大亂,滿腦子都是水迷離被張見峯一掌擊中頂門,如軟泥般癱死在地的情景。

顏頷道:“張幫主一見那舞姬,也是愣了下,沒立時出手。那舞姬知曉張幫主厲害,轉身就逃。張幫主這時才追去,好在功夫遠勝那舞姬,不出三四丈遠,便追上了,兩人動起手來。只是不知爲何,張幫主似乎未出全力,或是想將她毫髮無傷地生擒,否則十幾招內,便能先擊傷對方,再擒拿下。而那舞姬一把軟劍也委實厲害,竟‘削樹如泥’,將海龍會堂院之內所植大樹紛紛砍倒,以阻張幫主前行。張幫主卻穩紮穩打、步步逼近,眼看便能擒住對方手腕,使對方撤劍,再行活捉。卻在此時,又出現一人。”

夏初道:“這次出現之人,卻是夢魚先生了?”徐閎鈞道:“沒錯!你想呀,那惡賊有多稀罕那舞姬,怎會捨得讓她孤身犯險?必是緊隨而至了。”夏初道:“這回夢魚先生露出臉面來了?”顏頷道:“並無,仍像前夜那般穿着黑衣戴着面罩。”

徐閎鈞道:“這惡賊以前一直假裝半分武功不會,其實武功高得很,比那東瀛舞姬是高出一大截了,比之張幫主似乎也不弱多少,他二人夾擊張幫主一人,張幫主立時落了下風。幸好丐幫衆長老早已在旁,只是適才見張幫主穩操勝券,才未出手,眼下見形勢倒轉,立時圍攻上來,鬥那舞姬去了。張幫主則專心應對那惡賊。雙方拆解了近百招,終歸是張幫主棋高一着,一掌打在那惡賊腹上。”夏初驚道:“啊!夢魚先生受傷了?”

顏頷道:“可惜並未打傷那惡賊,卻將他身上一物打落下來。”夏初道:“是什麼?”徐閎鈞道:“夏初,不知你從前可否發現,有一樣物事是子非夢魚從不離身的。”夏初道:“什麼呢?”想了想,忽道:“我記起來了!是夢魚先生的魚形玉佩!夢魚哥哥這人閒怠,覺得佩戴飾物繁瑣,故什麼都不戴的,只在腰間別着那塊玉,說是他媽媽給的,不得不戴。”

夢魚一驚,暗道:“我又將玉佩丟失了?”苦於不能拿手去腰間摸索,不知真假。

徐閎鈞道:“正是那塊魚形玉佩!張幫主將之打落在地後,怔得一怔,想是那一刻再不懷疑那惡賊便是子非夢魚了,當時心情應該是又悲憤,又惋惜,還有些不知所措。就在這電光石火間,那惡賊擲出一把暗器,全是鋼釘,勢頭極勁,卻未朝張幫主飛去,而是向衆長老飛去。衆長老聽得暗器破空之聲,知道厲害,忙各自擋避。那舞姬也趁這一瞬間,丟下一枚火藥,施了東瀛忍術,與那惡賊雙雙逃脫。”

夏初“籲”地長出一口氣,道:“還好。”同時夢魚心頭也鬆弛下來,暗道:“在我殺你之前,你可千萬不能死了。”

顏頷道:“好什麼?”夏初忙警醒過來,道:“還好那暗器不是襲向張幫主的,否則他怔那麼一怔,不避不擋,恐要遇害!”徐閎鈞嘆道:“是啊,從這一點看來,那惡賊尚存一些良知,記得張幫主待他恩重如山,未下殺手。”夏初道:“那麼之後還有人再來救過那鳳凰夜卿沒有?”徐閎鈞道:“那惡賊及其他倭寇見丐幫看守嚴密,似乎知難而退了,再無動作。”顏頷道:“暴風雨前,必先風平浪靜,恐怕那些惡賊是要等到審倭大會上,再來攪個天翻地覆了!”徐閎鈞道:“顏門主所料極是!是以各派好手匆匆過完年後,便即上路,趕赴定遠縣去增援丐幫。”

夢魚心下冷笑道:“什麼增援丐幫?怕不是都想着去搶密碼吧!”

夏初道:“現下那鳳凰夜卿已在定遠縣了?”顏頷道:“據路上其他丐幫分舵所說,丐幫派出兩千多高手一路護送,已於前日將那倭人頭子押至定遠縣了。”夏初道:“那爲何抗倭大會不在寧波府召開,反要冒着風險,押運那倭人頭子去定遠縣開呢?”

徐閎鈞道:“一方面是那舞姬已摸透海龍會總堂內部的路線地形,她若再來,更能避開守衛;另一方面寧波府離倭寇據點雙嶼港不遠,若倭人大舉來襲,怕抵擋不住,也怕殃及寧波百姓。而定遠縣位於我國腹地,倭人大隊人馬難以深入,若是進犯,也至多數十人罷了,不足爲懼。”

夏初道:“原來如此。”頓了頓,又道:“對了,那東瀛舞姬叫什麼名字呢?”顏頷道:“不知。張幫主與章舵主都未曾提起,也不知是他們不肯說,還是他們也不知道。”夏初道:“哦。”語氣略顯失望。

夢魚心下又是奇怪:“我曾將水迷離的名字告訴過章獻忠與臭屁股,臭屁股自不用說,是看在與我的情分上而不透露水迷離名字,可章獻忠是想陷害我的,應當將水迷離這名字公之於衆纔對,爲何又要一起隱瞞?除非……除非他真的被鳳凰夜卿收買了,纔會瞞住倭寇間諜的名字!章獻忠纔是真正的賣國賊!”可又轉念想道:“那黑衣人第一次來救鳳凰夜卿時,章獻忠就該裏應外合,將鳳凰夜卿放走的,卻又爲何沒放?這其中定然還有蹊蹺!”

夏初道:“說了那麼久話,肚子也餓了。哥哥,顏姐姐,我們去城裏喫飯吧,聽說蘇州菜式很好喫呢!”徐閎鈞笑道:“確實,我也肚子餓得很了,這便入城去找酒樓吧!”顏頷亦無異議。三人要離去時,徐閎鈞道:“夏初,這對瑪瑙石,你真不要了?”夏初笑道:“不是不要,是不能‘殺’了雪人呀!”徐閎鈞嘆一口氣,道:“那我們走吧。”

夢魚凝神聆聽,待不再聽得見三人踏雪聲時,忙伸出手去,將兩顆瑪瑙石摘下,揣於兜裏。他心下嘆道:“夏初姑娘,多謝你了!”

又等半個時辰,便從雪裏鑽出,摸摸腰間,發覺魚形玉佩還在,便想道:“那黑衣人身上掉落之物,定是假冒的了。章獻忠等人爲了陷害我,真是煞費苦心,無所不用其極!既然審倭大會還未舉行,一切還未蓋棺論定,我便是爬,也要爬去定遠縣,與鳳凰夜卿和章獻忠當面對質,還己清白!”打定主意後,便要上路,也不敢再次進城,怕撞見徐閎鈞等三人,徑直往城外馬市爬去。

馬市中有些黑商,專門收售贓物,只是回收價格比當鋪要低,好在無繁瑣手續,談好價錢便銀貨兩訖。夢魚找到一個黑商,將兩顆瑪瑙石賣了八百文錢,又去到另一家雜貨鋪上,花了三百文錢買了一對粗木柺杖。這半個月來,他左腿中的斷骨已癒合了七八分,只是整條小腿歪歪扭扭,嚴重變形,再不能着地,只能曲腿懸空,否則骨頭將再次斷裂。幸好他右腿雖瘸,尚能發力支撐身體,而右手腕傷也已康復,便能拄着柺杖行走,不用再爬行。

他走到一個饅頭鋪上,花了六十文錢買了二十個饅頭,一氣喫下十個,只覺那饅頭猶如珍饈美饌,天下再無比之更好喫的食物。打個飽嗝,眼淚汪汪,將餘下十個饅頭收入包袱,往西北方行去。

沿途所見,果如徐閎鈞言,大批武林人士或獨行、或結伴、或率徒,紛往同一個方向趕路,偶爾互望兩眼,彼此狐疑,卻也克己慎行,不惹是非。夢魚爲防別人認出,抓了些泥土抹於臉上,加之雙腿殘疾、衣身破污,形貌直如乞丐,便未引人注意。他又算算路程,若拄杖緩行,是決計趕不上審倭大會的,便在白日緩行半日、眠憩半日,到了夜間無人時,再運氣於臂,杖擺如風,疾速前進。

五日之後,便到了鎮江府丹陽縣附近。眼見太陽中天,時至晌午,又覺疲累,當下在道旁找了棵大樹,倚靠而坐。從包袱中取出兩個饅頭,一面喫,一面盤算着入夜之後,便可渡過長江,之後又思考到了審倭大會上,如何替自己雪恥。這般想着想着,朦朦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還未睡飽,忽覺肩頭衣衫被牽扯一下,頓時警醒,睜開眼來,只見一個乞丐正在偷他背於肩上的包袱。那乞丐肩背兩個討米袋,卻是丐幫的二袋弟子。夢魚喝道:“你做什麼?”那乞丐大驚,倒退一步,雙手攥住肩上一個討米袋的袋口,將袋子甩出,朝夢魚頭部砸將下來。夢魚忙橫臂格擋,接下一擊,只覺那袋子又沉又硬,裏面似乎裝了許多石塊,又見那袋面血跡斑斑,登時明白過來,暗道:“這惡丐用討米袋當武器使,已砸死或砸傷過人!”轉而又想:“這惡丐爲何要偷我包袱?難道他認出了我?以爲‘密碼’在包中,便想偷去?”

那惡丐偷襲不成,反被夢魚以氣功震得倒翻個跟斗,卻也未受傷,立時爬起,獰笑道:“原來是個練家子,我當是個不中用的落拓公子呢!”夢魚心道:“這惡丐沒認出我來,那偷我包袱便是爲了錢財了!”卻又不敢肯定,便又問道:“你身爲丐幫子弟,卻不知丐幫幫規第一條便是不得偷竊嗎?”那惡丐瞪了幾眼,大笑道:“這年頭連命都活不下去了,還遵守什麼幫規?幫規是死的,人是活的,爲了活命,不守也罷!”夢魚忖道:“果然是劫財來的!近些年來丐幫人數大增,導致幫衆良莠混雜,不想竟還有人幹起土匪的勾當來了!”

只見那惡丐又揮討米袋砸來,當即運氣拍出一掌,卻不與那袋子相觸,以免手腕受傷,只以掌風相抗。這一拍僅使出兩成功力,卻“嘭”的一聲將那討米袋打得四分五裂,其中果然散落石塊無數,有幾塊朝那惡丐飛去,打得他頭破血流。那惡丐向後摔了個跟頭,見夢魚武功高強,自己武器又毀,不敢再用強,翻身匍匐在地,道:“大俠饒命!大俠饒命!小子三天三夜沒喫飯了,實在餓得慌,纔會打起偷竊的主意!”

夢魚聞聽此言,想起自己捱餓時的滋味,心頭一軟,便道:“你若早說,也不用喫苦頭了,我這確實有些喫的,分你一些也無妨。只是將來莫再去作惡了,實在要不着飯,去貴幫分舵求救亦可。”說着,埋頭打開包袱,欲取三五個饅頭給那惡丐。

哪料那惡丐忽地一甩手,扔出若干物事,落在夢魚頭上。夢魚只覺面頰幾下刺痛,趕忙揮手在臉上一掃,幾隻蠍子掉落在地。那惡丐哈哈一笑,道:“誰要你的饅頭了?”目光緊盯着包袱中那幾只茄袋和小半吊銅錢。夢魚心下嘆道:“我又上了奸人的當!”同時感到渾身麻木,無法動彈,顯然是中了蠍毒。

那惡丐起身走來,將蠍子一隻只小心捉進了討米袋,一收袋口,又負於肩上。之後啐了幾口唾沫至夢魚臉上,道:“老子本是二袋弟子,被你這雜毛打壞一袋,現又變成一袋弟子了。”說罷,又笑嘻嘻道:“你所攜銀錢,正好用來賠償老子的討米袋!”便將包中茄袋和銅錢全收了去,武功祕籍卻視而不見,想是此丐不識字,不知那些書冊可是千金也購不來的。

夢魚身子僵硬,意識尚還清醒,忙運陽清神功化毒。那惡丐也不注意夢魚,徑自打開茄袋,想要點數銀錢,卻見茄袋之中滿是石子,當即罵道:“你這雜毛,竟學老子在袋裏放石子,害老子白跟蹤了你半日!”拿那些石子往夢魚臉上擲去,卻見夢魚身泛青光,頓時大驚失色,倒退一步。不過這惡丐畢竟混跡江湖,非尋常百姓,知那青光不是妖怪作法,而是極厲害的內功正在運使,氣息從毛孔散出而致,當下想道:“這雜毛在運功御毒,待他將體內毒素除盡,定要找我算賬!那我還等什麼,不將他殺了,等他來取我性命嗎?”可身上也無利刃,徒手又不敢近身,便去周遭尋覓殺人器具。

夢魚行功一輪大周天後,已將毒素化去一半,卻至關鍵時刻,仍不能動身。忽見那惡丐搬着一塊三四十斤的大石走來,高高舉起,便要往他頭上砸落。這一擊即使不死,也要受到重傷,況且運功正緊,若被外力干擾,必致氣息行岔、走火入魔。夢魚閉眼暗道:“奸雄梟傑千方百計要捉我殺我而不得,豈料我卻死於一個無名惡丐之手!”

便在此時,忽聞一個女子喝道:“惡賊休得行兇!”夢魚忙睜眼察看,只見一把長劍從那惡丐前胸透出。那惡丐“嗚嗚”兩聲低吟,頭頸抽搐兩下,雙手一鬆,大石正砸自己頭上,腦殼碎裂,腦漿迸濺。

夢魚知曉來了武林中人,怕自己身份暴露,忙收起神功,青光頓逝,只是毒素未盡,便又四散於各條經脈,肢體依舊麻痹。那殺惡丐的女子卻念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夢魚心下一奇,暗道:“殺了人還能善哉善哉?”苦於自己坐着,頭顱又是半低,只看得見對方下半身,確是身着緇衣芒鞋,是個比丘尼。

那尼姑殺了惡丐,唸了善哉之後,卻不離開,說道:“貧尼救了施主一命,施主連感恩之言也無一句麼?”夢魚心下奇道:“這出家人好怪,救了人竟還要討謝的!”本來壓着嗓子說幾句謝辭也無妨,未必便會被人認出,只是他臉部被毒蠍所蜇,雙脣及面頰僵麻,說不了話。

那尼姑見他遲遲不肯開口,暗道古怪,便走上前來。夢魚怕被認出,心下大急,忽生一智,便“呃呃呃”地連發幾聲。那尼姑道:“原來是個啞巴,難怪不能道謝。”便要轉身離去。忽地瞥見夢魚腿上包袱中有好些書冊,又走近來看。這一看之下,便驚叫道:“五常神功!是《五常神功》祕籍!”忙俯下身來翻看其他書冊,又連連驚道:“雁蕩劍譜!括蒼劍譜!峨眉皇人拳譜!靈瓏玉女身法!春秋掌法!六經劍法!你……你……你怎會有這些祕籍?閣下是誰?”

夢魚見那尼姑擡起頭,朝自己臉上望來,同時便也看到了對方面目,心下驚道:“是上觀菴菴主頂敏師太!”又想道:“這下完了!這尼姑脾氣最是火爆不過,叫她認出我是子非夢魚,當即一劍便刺死了我,再念兩聲善哉善哉!”

頂敏師太卻一下未認出夢魚,因夢魚蓬頭垢面、鬚毛雜亂,與往日清秀模樣大相徑庭。她起身往後退開三步,以劍尖抵住夢魚胸口,道:“快說,閣下是誰?若不開口,休怪貧尼無情!”夢魚心想:“你這尼姑太過霸道!別人不肯吐露身份,你便要殺人,若是得罪了你,你還不將人一家子殺光?你這脾氣不該做尼姑,反倒該做皇帝,可惜你沒則天皇帝的命!”

卻在此僵持之際,跑來兩個年輕尼姑,向頂敏師太合十道:“師父!”原來剛纔頂敏師太遙遙看見那惡丐搬石殺人,便先用輕功奔來阻止,兩個徒弟武功平平,就落在了後頭,此時方纔跟來。頂敏師太道:“寧殊,去將那人臉面拭淨。”說罷,收回劍來。

法號寧殊的小尼領命,從背上包袱中取出一塊手巾,走上前來,道:“施主,小尼無禮了。”便擦拭起夢魚臉膛。夢魚臉上本塗了一層厚泥,因被那惡丐吐了幾口唾沫,化去了不少,眼下再一經揩抹,便即除清。

夢魚即便廣交朋友,也不至於去和尼姑結交,因此與頂敏師太並不熟絡;又因頂敏師太眼高於頂,平日不將人放在眼裏,更不會去記人相貌,眼下便還是未認出他來。夢魚心下暗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別叫這不肖信徒認出我來!”頂敏師太凝眉眯眼,在夢魚臉上左觀右察,道:“挺眼熟的,好像在哪兒見過。”又道:“寧和,寧殊,你們可認得此人?”

寧殊仍距夢魚咫尺之近,給他清除臉上泥垢後,便不敢再加直視,臉上微微一紅,道:“弟子不認得。”那法名寧和的尼姑卻跑近來,一把攥住夢魚下巴上的亂須,用力一薅,薅去大半,剩餘之須又薅幾次,便即光淨。寧殊見寧和此舉殘酷,不忍觀望,轉過頭去。

夢魚下巴痛如火灼,心下大罵道:“這小尼姑好不歹毒,死後也進阿鼻地獄!”寧殊回過頭來,以眼角餘光見夢魚下巴上血點斑斑,又取出塊乾淨手巾去輕輕擦拭。夢魚心道:“這小尼姑心善,來日早登極樂。”一想此話不對,便改道:“百年之後圓寂,才登極樂。”

寧和細細打量夢魚一番後,道:“師父,弟子認出此人了!”頂敏師太卻道:“爲師也已認出!”將劍再次抵住夢魚心口,喝道:“賣國賊,你種下惡因,必得惡果,縱使逃得過衆生耳目,亦逃不過無邊佛法!你死於貧尼劍下,乃我佛法旨,當無怨尤!”

作者:吳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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