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年的歸途

文/非村。


01

王文沒想到會在街面上遇到虎子。

當時他正在等紅燈。前幾天爲了趕一份設計稿熬了一夜,勁兒還沒緩過來。他捏了捏後頸,打算趁這功夫咬幾口包子把早飯給對付了,車窗外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嗨,哥們,接了幾單了?”

他側頭望出去,只見幾個穿黃色罩衣的外賣員正聚在一起說話。其中有一個背對着王文的車,身材壯碩,頭髮蓬鬆微卷,他很確定這個人就是虎子。

前幾天聯繫上的時候,不是說找了個房地產公司?怎麼?

王文下意識地把車窗收起。經過這幾人時,他從後視鏡裏又確認了一遍,寬額小眼,大大的鼻子,不是虎子又是誰!

到了公司,他打開上週新拉的微信羣。張靜怡還是沒有聯繫上,虎子和林玲倒是都在本市。

“按照原計劃,我們這週六早上出發,我開車去接你們,你們發個定位給我。”王文把消息發了出去。

幾秒後,林玲發來個定位,“麗星酒店?”對了,她說過她在酒店工作。

虎子則表示他會在酒店門口等,省得王文多跑一趟。

02

虎子、林玲、張靜怡都是王文的高中同學,四個人在幾年前曾經碰過一次面,此後,便心照不宣地沒有再聯繫。

麗星酒店門口,王文坐在車裏,沉浸在過往的思緒中。一個穿着焦糖色風衣的女人“啵啵啵”叩響了車窗。

“林玲?!”從車內出來的王文有點遲疑。

“怎麼,不認識了?”女人扯開明豔的笑容,牙齒白而齊整。

王文不太擅長場面話,一時有點尷尬。

好在虎子及時出現了,他嬉皮笑臉地搭上王文的肩膀,又朝林玲遞了遞眼神:“可以啊,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了!”他擡眼望了下酒店炫目的招牌,又問,“你住在這裏?”

“沒有,我在這裏上班。”話沒說完,虎子一臉瞭然地笑笑。林玲急了,伸手拍了下虎子:“想什麼呢?看着!”

只見林玲身體繃直,左右手交疊放在腹部,眼神精亮,臉上露出一個職業化的標準笑容:“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先生,您好,這是您的房卡。先生,再見,歡迎下次光臨。”

這變臉的功夫逗得在場的兩個男人大笑。

03

車子很快上了高速。

聽說虎子在房地產公司工作後,林玲向他諮詢了最近各樓盤的房價。虎子坐在副駕駛位上,扭頭對着林玲如數家珍。王文用餘光瞥了他一眼,沒有戳穿。

高速兩旁,成排的綠樹往後退去,陽光透過車窗,在車裏投下幾片光影。再加上收音機裏播放着的柔和音樂,車上的氣氛很好。

如果不談那件事,氣氛會一直很好。

起頭的是王文:“張靜怡現在在做什麼?怎麼聯繫不上?”

“好像在國外吧,嫁了個外國人,人現在是養尊處優的富太太,咱這……上不了檯面的聚會,她哪裏會來!”這話聽着酸,女人之間好的時候恨不得穿一條褲子,一旦有了嫌隙,變臉比翻書還快。

虎子立馬湊上來:“怎麼?你倆還有矛盾呢?”

“那次去胡先生那裏,記得不?他請我們四個喫飯。胡先生開玩笑說我肯定會比張靜怡先找男朋友。你們說他憑什麼這麼說?”

這話一出,兩個男人的腦中同時閃現出兩張面孔,一個五官明豔、巧笑倩兮,一個小家碧玉、清秀佳人,各有千秋,但要說誰先找男朋友,他倆肯定會選林玲。

“怎麼?你們也這麼認爲?憑什麼!”第二次說出這三個字,林玲明顯帶着火氣。

“那是幾年前來着?剛上大一,就是八年前,你們那會兒能算女人嗎,穿得又土又不會化妝。胡先生那是閱人無數,眼光獨到,纔敢下定論。” 虎子頓了頓,“他當時五十多了,老婆纔多大,二十幾歲,比那時的我們大不了多少,聽說他前後娶了三個老婆,就爲了生個兒子,嘖嘖!”

04

“人家家大業大,自然需要兒子來繼承。換成你,也是這個德行。”林玲原本就有氣,又聽了虎子這番喫不到葡萄反倒說葡萄酸的話,忍不住就懟了上去。

專心開車的王文適時地咳嗽了一聲,不知道是爲了緩和氣氛還是對他們聊的話題有意見。

虎子可不管這些,帶着促狹的笑繼續說道:“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生出來?也許又娶了新的,有錢人……”還沒說完,一向溫吞的王文卻發飆了:“閉嘴吧,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他,他好歹對你有恩。”

兩次被懟,虎子也火了:“怎麼,就只對我有恩了?也不知道是誰信誓旦旦地說畢業了會去幫他,結果你去了嗎?錢拿得最多,溜得倒是最快。”

聽了這話,王文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腳上的力道加重,車速一下子就上去了。林玲擔心出事,拍着駕駛座椅背大喊:“服務區,服務區,還有兩公里,停一停,我去上個廁所。”

王文定了定神,總算是安全進了服務區。一停車,虎子就藉口要抽菸,躲走了。

車裏只剩下王文和林玲兩人。王文忽然問起:“結果是張靜怡先找了男朋友嗎?”

“可不是嘛。胡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說完這句話,車裏再度變得安靜。王文盯着後視鏡發呆,林玲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假寐。

05

胡先生是杭州的一位民營企業家。十年前,也就是在他們讀高二的時候,胡以資助貧困生的名義,提供給他們四人每人每年五千元的助學金。

有了這筆錢,四個窘迫的少年才得以順利完成學業。

考上大學之後,他們幾個約着一起去杭州當面感謝胡先生。胡先生的熱情是他們始料未及的,他帶他們參觀自己的工廠,又叫上妻子,請他們在當地的一家大飯店裏吃了頓飯。

席間,胡先生問起他們的學業,半開玩笑地邀請他們畢業後來公司幫他。

“如果用得上,我一定過來。”王文當時是這麼說的,真心實意。但是當事情真正擺在眼前,卻沒有那麼簡單。這也是這麼多年,王文一直耿耿於懷的原因。

臨走的時候,胡先生又親自送他們上了出租車,並讓祕書給每人塞了一個厚厚的信封。

信封裏裝的是什麼,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孺慕而來的少年們窘迫地紅了臉,這不是他們的本意,可是他們又不得不收下。

“你們啊,儘管勇敢地往前走吧。”這是那個午後,胡先生對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

回到各自的學校後,四個人沒有再聯繫。這筆錢就像一根針,紮在他們的心裏,時刻提醒着他們沒有底氣的過往。

王文原本以爲這麼多年過去,他能放下,他們也能放下。沒想到,好不容易塑造出來的坦蕩這麼不堪一擊。

提議這次杭州之行的他是不是做錯了呢?

他懊惱地拍在方向盤上,車子發出一聲刺耳的鳴叫。

06

又過了幾分鐘,虎子着急忙慌地跑過來,拿着手機的手直接從副駕駛位那邊的車窗伸到王文耳邊:“張靜怡電話,快接!”

王文面露疑惑,接過手機,按下免提。

利落清冽的女聲響起:“你們可真是。胡……怎麼說也是小有名氣的企業家,你們出發前不會百度一下嗎?他去年就患病……去世了。你們這不是白跑一趟嗎?我們的事情一直是他祕書處理的,這麼多年過去,人都不知道換了幾茬,他老婆也只在喫飯的時候見過一面,能不能記起這事都不好說。我看你們還是回來吧,別讓人以爲又是去要錢的。”

王文聽了不信,又趕緊拿出自己的手機百度。果然沒錯。搜索出來的資料裏寫着,現在的公司是他女兒負責,看來,到最後他也沒有如願生出兒子。

虎子拉開車門進來,車子裏頓時湧進嗆鼻的煙味。林玲在後座不停咳嗽,兩個男人則靠在座椅上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起那個午後,四個人坐在出租車裏沉默不語。轉角時,透過車窗往後看,胡先生長身鶴立,微笑着和他們揮別,他們的耳邊再次迴響起他的話:“你們啊,儘管勇敢地往前走吧。”

他們的確沒再回頭。現在的王文是個隔三差五就要熬夜趕設計稿的苦逼小職員;送着外賣的虎子幻想着自己能在城市裏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無論多不開心,面對酒店的客人林玲都必須送上十二分的熱情……

他們終究是活成了平凡的樣子。他們不肯不願不敢去見的那個人,卻早已帶着他們的不堪不甘和不服遠去。

“走了!”許久之後,王文發動引擎,車子朝着繼續前行的方向呼嘯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車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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