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專題獲獎作品:渺小的生

文/小野原創     

圖/小野拍攝

“只要你像只麻雀一樣,安穩地停在枝頭,沒有一條狗能干涉你的生活。”
後來他站在庭院前,看見一隻受傷的小麻雀被該死的土狗吃了。

【壹】

暮色四合,暖橘色的路燈一明一滅,閃得很囂張。整條路就靠這個路燈的微芒支撐着,樹影森然。

林朗擡頭望了一眼,不禁嘀咕“這燈又要壞了嘛”,剛說完,燈像被雷劈了一般,徹底熄了下去,稀薄的月色裏,只見他怔愣了片刻的身影。

他匆忙拐進衚衕,一股臭水溝裏濃腥的味道撲鼻而來,這一帶多是海鮮小攤,旁邊的垃圾場等堆溢出了腐壞的蝦蟹,纔會有車來清理。

到家比平日遲許多,鄰里寂寂,他摸着鑰匙開了家門,將公文包隨手一扔,整個人癱躺在掉漆的硬木沙發上。想起冰箱還有昨晚剩下的海鮮炒飯,他拖着疲累的身子,把飯熱了一下。

白天不管多苦多累,只要晚上回家能喫上熱乎又香噴噴的炒飯,生活似乎總能一笑而過。剛拌好辣醬,忽然他看見鞋櫃爬出兩隻肥大的蟑螂,用拖鞋瞄準砸過去,打落了一隻,另外一隻不偏不倚飛落在他拌醬的飯上,等他正要去抓,狡猾的蟑螂就鑽到了沙發底下。

他乾脆蹲下身,緊盯着潛伏在黑暗裏的蟑螂,幾番搗鼓後終於抓到了它,四目相對,似乎心情還不錯,“嘿?我就不信了,弄不死你!”

他死死踩住它,看着桌上的飯嚥了咽口水,心想,算了,索性將表面的扒拉到垃圾桶裏,剩下的還是香的!

十二點整,熄了燈,他躺在牀上,回想剛纔的小插曲,自己真是幼稚,不禁笑出了聲。

喫撐了,一夜無眠。

【貳】

“林朗!起牀了嗎?我等會去找你敘敘舊唄。”電話那頭張放的聲音賤兮兮的,林朗突然彈坐起來,“什麼?你小子別來,聽見沒!”

張放不理會他,直接掐斷了通話。林朗撓了撓散亂的發,看鐘七點不到,本來就沒怎麼睡,好不容易週末想晚點起,他還假借敘舊來蹭喫蹭喝。

他隨意收拾了屋子,出去喫早餐買菜,天氣真好,心情也跟着變好,暫時忘記了張放那茬。他笑着幫小鄭家的狗子順毛,“狗哈早。”

“朗哥早!”

“噢,小鄭早,去圖書館啊,加油沖沖衝!”

“劉大爺早!齊姨早喲~”

“小朗,儂最喜歡的大餅來一個啵?齊姨給多打一個雞蛋嘞!”

本來饞小餛飩的,看齊姨這麼熱情,他不忍拒絕,爽朗地聲音響起,“好嘞,來一個。”

“小朗啊,儂來看看,今天剛運來的牡蠣,新鮮滴喲!蔬菜也都自己園子種的嘞。”

“小朗,來我這裏看看哩。”

……

逛完集市,他兩手已經拎着滿滿的幾袋。忽然想到了什麼,他走進衚衕口的小賣鋪,“吳伯,這裏卡口燈泡,有伐?”

“有有有,我給儂拿。”

林朗燒好一桌子菜,開了幾瓶啤酒,張放剛好進屋,手臂勾搭在他脖子上,“哇,做了啥好香啊,小朗朗,這麼久不見想我了沒?”

林朗聽見這話,作惡心狀,狠狠地拍開他的腦袋,“敘個鬼的舊,不是上星期才見嘛,能不能別這麼油膩?”

張放不理會他的嫌棄,毫不客氣地坐在餐桌邊喫飯。下午哥倆像往常的週末那樣,一起打遊戲消磨時光,不知不覺夜幕已至。晚飯後,林朗穿上大衣正欲出門。

“這麼晚,你出去幹啥?”

“衚衕口的燈泡壞了,上報維修肯定要等很久,大晚上的多不方便。”

“不是吧!你平時幫大媽看攤子,給大爺運東西,就當日行一善了,路燈不亮,也得你管?你這快趕上人聖母瑪利亞了…”

林朗一個白眼翻到了天上,“您喫好喝好就滾回去,不送!”

【叄】

林朗從小跟父親學電工,這種程度的修理,對他而言小菜一碟。他爬上梯子,三兩下燈就亮了起來,那一瞬間有回憶竄進他的腦海。

幾年前冬天的夜晚,青禾下班走過衚衕,黑漆漆一片。林朗認識這個搬來對街不久的姑娘,在後面用手機照明,清咳了幾下,“這燈壞了啊,一個女孩子走夜路不太安全。”

另日晚上,林朗在修路燈,青禾剛好看到這一幕,覺得很舒心。後來他經常在路燈下等她,一地昏黃,只見兩個緊緊相擁的影子。

摩托車的滴滴聲讓他的思緒回到了現實,張放疑惑地盯着他,“你在上面發啥愣呢?我先回去啦。”

“路上小心,你騎慢點…”他話音剛落,張放已經開出了很遠,消失在衚衕的盡頭。

又是上班周,林朗起大早刮好鬍子,將西裝熨帖平整,擠着地鐵去公司。剛在辦公桌前落座,曉楓遞交了一份年度項目計劃報表,林朗看出了其中的紕漏。

曉楓剛來沒多久,在他手下學業務,爲人溫和敦厚,總是在他身後“師父師父”地喊,林朗很欣賞他的實幹。他很無奈,心裏已經拿準了,他這種渺小的職員,替罪羊的不二人選。

他在茶水間接過咖啡,主管從旁經過,冷冷地喊了一聲,“林朗,你立刻來下我辦公室。”

他敲門進去,眼前是一個五十多歲大腹便便的禿頭男,他戴着黃色的眼鏡,鏡片還會反光,讓人看不到鏡片後面有什麼人性的東西。

“你在公司待很長時間了,應該會明白,有些話聽到了要爛在肚子裏,有些事只能視而不見。回去讓他自己辭職吧。”意思是,只要像只麻雀一樣,安穩地停在枝頭,沒有一條狗能干涉你的生活。

曉楓抱着收納盒,約林朗到天台,只問了一句,“不是我的錯,前輩明明知道,我一直以爲您和他們不一樣,這樣您的良心不會不安嗎?”

林朗緊撓了一下手心,臉上掛着誠懇的歉意,“你說得對,我和他們沒什麼不一樣。雖然抱歉,但我需要這份工作。”

看着曉楓離開的背影,他想到了張放上次的調侃,不禁自嘲,聖母嗎?生活中哪有那麼多聖母,都是在一地雞毛的日子裏兀自掙扎罷了。

【肆】

林朗心裏亂糟糟的,下班漫無目的地晃悠了很久才走進衚衕。遠處一個揹着書包的身影,坐在門前的臺階上,他走近纔看清那人,“小鄭?怎麼不進屋?”他隨即在小鄭旁邊坐下來。

“怎麼啦?有啥煩心事兒?”

“朗哥,這幾個月我推掉所有娛樂,整理資料,訓練面試,熬夜到凌晨兩三點,泡麪都喫吐了,我真的很努力了,爲什麼最後不是我?”

林朗苦笑,“真的努力了嗎?你乾脆不要喫飯喝水,每天二十四小時準備面試。即使你透支生命,不也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嗎?你已經很努力,做得很好了,只是沒有機遇而已。”

他想到自己當年的考研夢,心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每天勤勤懇懇,筆試拿了第一,面試表現也不錯,但結果卻不如意,後來才知自己是被一個官二代刷下來的。

小鄭眼裏噙滿了淚水,笑得很燦爛,那是釋然的笑。這幾個月辛苦得要命,壓抑到快要窒息,但沒有人告訴他,他做的足夠了,累了就休息,不用那麼努力。

“哥,不管機遇如何,我決定再來一次,我不想要後悔的人生。”

林朗怔住,後悔過嗎?自己放棄得太徹底了,原來還有一種選擇是重來。他無奈地將懊惱的想法壓下去,摟過小鄭的肩,順勢將他從地面拽起“男子漢哭什麼,走,哥請你喝一杯!”

“謝謝哥,明天還要早起去趟圖書館等我成功,請你哈。”說完他閃進屋內,獨留林朗融在這無邊夜色裏。

深夜又失眠了,他倚在牀頭拿起一旁的相冊,全是紛揚的雪景。生長於南方,他從小就對雪有特別的情結,兒時聽大屋的老輩們說,雪能洗盡世間的醜惡,讓一切變得純淨。他們把這稱爲十二月的奇蹟,只要下雪了,年末終會有奇蹟的。

所以兩年沒再下雪的江南,今年冬天會下雪嗎?他的心裏似乎渴望着一場雪,寂寂無聲的大雪。他曾承諾過青禾,以後要和她一起去挪威看雪。

想到青禾,他的眼瞼沉下去,瞳孔黯淡無光,那些歡樂的回憶猝不及防在暗夜裏張牙舞爪,他只能輕輕嘆息。那個諾言,還會有機會嗎?

【伍】

林朗出門喫早餐,正糾結要喫什麼,一陣寒風吹過,熟悉的香氣,耳邊蕩起了清脆的聲音,久別重逢的溫柔呢喃,“林朗。”

“青禾?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我只是剛好路過,順便來拿點東西。對了,我那公寓要交房租了,你能不能…”

還未等她說完,他立馬拿出工資卡,交給她說,“正好我這個月發工資啦,密碼還是你生日。”

她自然地接過卡,“行,那你去忙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張放看見了他交卡的那一幕,心裏憤憤不平,繞到旁邊的小鋪子點了份早餐。等青禾離開了,他纔上去拉林朗過來。

張放沒好氣地問,“她又來找你幹嘛?”

林朗沒理會他的質問,反而去調侃他,“你最近來找我倒是很頻繁,不要工作了嗎?”

“你別岔開話題,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竟然還好意思跑來找你拿錢?當初她把你說得連狗屎都不如,我還以爲多硬氣呢,這…”

林朗臉上帶有慍色,冷聲呵斥,“你別說了。”

張放窩了一肚子的火,卻只能灼燒自己,他不再吭聲,悶頭喫着小餛飩。劉大爺這會正好得空,從裏屋出來,給他們一人碗裏多加了幾個餛飩,吆喝了一聲,“這裏管飽噢。”

劉大爺忽然問他,“小朗,你見着小旭了伐?這兩天也不知道去哪了。”

“他不在齊姨的鋪子裏幫忙嗎?發生了啥事?”

“聽說,他老婆跟別人不清不楚,就是因爲他總是忙,沒怎麼看着她,那男的還是小旭認識的人哩,哎呀,他這是造了什麼孽。你們也都多注意咯,看着點自己的媳婦兒。現在這個世道啊…”

林朗的心“咯噔”一下,但是青禾不會的,他太瞭解她了,以前他特別困難的那段時期,都是她陪着度過的。現在他們不過是鬧着彆扭而已,青禾絕不會背叛他。

他想起了兩年前的冬夜,他去接參加完同學聚會的青禾回家,站在寒風中等了足足四十多分鐘。他有些擔心,就四處尋她,旁邊的小道上,他看見青禾在來回踱步,不停地抖衣服。

零下四五度的天氣,她的棉衣是解開的,臉蛋和耳朵都凍得通紅。後面走出來一個女人,好奇地問青禾,“這麼冷的天你咋還不回去,這是在幹嘛呀?”

“我剛吃了那麼麻辣的火鍋,身上有很濃的一股味道,我老公對辣椒嚴重過敏,聞到味道都會起紅疹子。”

“青禾,你可是無辣不歡的人啊,你那位不能沾辣,這你怎麼受得了?”

青禾有些嬌羞,不過還是堅定地回覆,“因爲愛,我很愛他,所以不管是什麼,我都能受得了。”

那女人一聽,不禁偷笑,“哎喲喲,那要我載你一程嗎?”

“不用啦,你先回去吧。我老公已經在等我了。”

林朗整個人呆滯在那裏,冰冷的身體和心,被這番話捂得滾燙,他跑過去緊緊把青禾擁入懷中,有些哽咽,只是埋怨了她一句“傻瓜。”

他深信,青禾很愛他,這不會變的。

【陸】

冬日的晴朗天,暖意融融,林朗心情大好,吹着歡愉的口哨往公司走去。

“林組長,提醒一下,今天下午六點前,桌上的文件需要你簽好名。”主管的祕書指了一下放置在旁邊的深藍文件夾。林朗隨即翻看了兩頁,項目中要給一家三流企業放貸。

以前他仰慕的一個前輩告訴他:爲了不過謹小慎微的生活,平時要謹小慎微的思考。小碎步,慢慢走。

看到公司名時,他的指尖頓了幾秒,在職場摸爬滾打多年的靈敏嗅覺,促使他去調查了這家企業,結果發現存在很多問題。

他把情況如實反映給主管,但主管爲了完成KPI(關鍵績效指標),信誓旦旦地說出了事自己會付全責,讓林朗立即簽名放款。

林朗太清楚這個世界了,哪裏會存在公允與平和,只有虛與委蛇才能加冕桂冠。他無從反駁。

這筆放貸完成後,整個部門超額實現了KPI。主管組織了慶功宴,他舉起酒杯,咧着嘴笑得奸佞,滿口大黃牙暴出,彷彿要把林朗拆骨入腹,“做得好,我敬你一個!今天我們部被總公司表彰,你離升職不遠了,林主管?”

林朗禮貌性碰杯,悶聲一飲而盡,不再去理會他噁心的打趣,只是內心隱隱一陣惴惴不安的感覺。

半個月後,那家企業宣佈破產倒閉,100萬的貸款頃刻成了壞賬。林朗早就料到是這個結局,也料到自己要承擔一切,反而心裏的沉重都消散了。

主管滿臉黑線,只扔下幾句話,“當初可是你籤的名,這事你自己看着辦吧。別怪我沒提醒你,這錯你不認也得認,鍋不背也得背。”

林朗主動辭去職位,還揹負着幾乎沒有任何勝算的官司。他腦中一片空白,汽車的鳴笛聲也扯不回他的神。走到衚衕口的庭院前,他突然停下來,看見一隻受傷的小麻雀被該死的土狗吃了。

他臉上滿是嘲弄的表情,一隻腳不受控制地踢開路邊的石子,“瞎扯淡的人生,真諷刺!”

這時電話響起,“朗朗啊,在忙嗎?你這孩子好久沒來電話了,媽心裏老硌着的,你和青禾工作都好吧?”

“嗯,媽,我前段時間挺忙的。你放心,工作都蠻好,待遇也不錯。”

“媽跟你說,現在工作太難找,這穩定了,你就腳踏實地努力幹。對啦,你爸想他寶貝孫子了,你們放假帶言言來玩玩唄!”

“好,我和青禾說一下,這週末就回去看看你們。”

一掛斷電話,後面有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來還沒跟阿姨說你倆的事呢?”

張放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大箱子,指了指,“咋的?你這不幹了?”林朗簡單講述了近期發生的事,張放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當時怎麼能答應呢?這不是你該有的智商啊。”過了一會,他又大義凜然地說,“算了,事已至此,我給你一起湊錢,難道眼看着兄弟去蹲牢房不成?”

“錢的事我自己有辦法,你就別瞎操心了。”

“咱倆啥交情你跟我客氣,小時候可是光着屁股穿過一條開叉褲。”

林朗噗嗤笑出聲,好像這麼多年過去了,張放一點也沒變,他還是那個在他困難的時候,第一個跳出來要和他一起扛的人,心裏的感動快要溢出,卻只說,“這官司的事,你在我爸媽那千萬別說漏了嘴。”

【柒】

林朗翻開日曆,注意到赫然用紅色記號筆標註的日期。十一月十一日,他們的結婚紀念日,還有兩天,也是時候該去接她回來了。

他匆忙路過一家珠寶店,想着還是折回身走進去,看了幾款最新設計的戒指,無意被角落一枚兩片雪花的戒指所吸引,櫃檯的服務員繪聲繪色地講出背後的浪漫故事,說明這款的寓意是“一世一雙人”。他預定好這枚雪花戒,回家的路上不停想象青禾會怎樣感動的場景,一個人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週末下午,他去花市逛了一圈,她的愛好無論大小,他都記得無比清晰。他抱着一大束鮮花,去往青禾單位的公寓,拐過城西小道,他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有點驚喜,正欲喊住她,旁邊不知從哪裏竄出了一個高大的男人。

“青禾,你… 周全?”他差點下巴沒驚掉,他們手挽着手,十分親暱的模樣。他緊攥着掌心的那枚戒指,將它扼殺在灰暗裏,只有內圈刻下的“愛禾”在閃閃發光。

他以爲他們像所有夫妻一樣,正是七年之癢的過渡期。只要彼此還有愛,捱過去都會好的。不過,停在原地的始終只有他而已,她不愛了。

“我之前一直對你心有愧疚,我給不了你理想的生活,你跟着我確實受了不少委屈,可是你怎麼能這麼對我?周全,我的大學同學,你們呵。”

青禾一直恪守本分,很清楚自己的底線。可是見多了相似的人,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心意變了。特別還是在他們鬧離婚而分居的這段時間裏,周全就是那個出現在她生命中,特別又有趣的人。

“林朗,對不起,我…”不等她說完,他甩開她的手臂,雙瞳充血,竭力嘶吼,“你最對不起的人是言言!”

雨勢愈加洶湧,林朗忘了該怎麼發脾氣,要把周全揍一頓嗎?還是把他們抓到岳父母那裏對質?可是他不願再多說一句,決絕轉過身,任由自己被模糊的雨夜吞噬。

一旁垃圾桶中那束妖冶盛放的紅玫瑰,被雨水肆虐摧折,有花瓣碎裂在地上,掉進深深淺淺的水窪裏,漸而暈染開來,彷彿在無聲泣血。

他回家從抽屜裏拿出青禾之前給的離婚協議,不知道該笑還是該難過,以至於表情很扭曲。原來自己像個傻子一樣,糾糾纏纏這麼久,最終連尊嚴都敗了一地。

一次不忠,一生不用。

平復了幾天後,他終於決定簽字,隨後就給青禾打電話,“我同意離婚,不過言言就由我來撫養,畢竟你不是個稱職的好媽媽。”

“我的兒子跟我最親,我不稱職,那你呢?這兩年你抱過他幾次。”

他啞然,以前早出晚歸地工作,看見的幾乎都是孩子的睡顏,言言會叫爸爸嗎?他陷入了這種令他糾結到抓狂的事實之中。

“法庭上見。”

法院終審閉庭,法官以孩子未滿兩週歲爲由判給了女方。後續是待孩子長大能辨是非後,可自由選擇跟隨男方或女方,到那時男方也可以再次爭奪撫養權。

張放陪同林朗聽審,這個結果令他異常憤怒,拳頭已砸在牆壁上,“她是不是有病,怎麼能自己做苟且事還理直氣壯把一切都搶走,還是人嗎?言言以後怎麼可能會回到你身邊…”

所以人一旦開始失去,就要馬不停蹄地失去。他心想,生活真是糟亂如麻,也不明白是怎麼欠下了這麼深的孽債,竟要用所有的不幸去清償。

他的眼神不再透光,顯得十分呆滯空洞,半晌纔看着張放,又彷彿只說給自己聽,“我想去三門,我想什麼都不管,就去玩一會。”

“好,那我也去。”張放脫口而出,但隨即想到自己剛接下了新項目,臨時無法抽身,用討好的語氣哄小孩一般,“明天就別去了,下週末我再陪你去。你這狀態一個人,我都有些不放心。”

他笑得很輕鬆坦然,“沒事的,我就想找個安寧地兒靜一靜。”

堪堪冬夜,他在海邊走走停停,只有呼嘯的風吹過,剜心的疼。

【捌】

“本臺最新報道,三門的木杓海邊打撈到一具屍體,30歲左右的男子,初步鑑定爲自殺……”

張放看到新聞時,剛洗完澡出來,渾身不住地輕微戰慄,“木杓海灘,30歲左右的男子”這些字眼不受控制地反覆竄入他的腦海,不祥的預感,他急忙給林朗打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請…”

他內心一陣煩躁,摁掉電話再撥通,這次是對方已關機,他發瘋似地開車去台州。海灘上拉起黃色警戒線,人羣已退散,他瘋狂跑過去,整個人在崩潰的邊緣徘徊。

這時林朗的電話打進來,“喂?來電顯示35個通話,你…”

“靠,你個狗,咋一直不接電話?我到了木杓海灘,你現在在哪?”

“剛纔手機沒電,就來了旁邊小鎮的便利店。”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很欠揍地大笑道,“你大晚上跑這麼遠來找我?噗,不會以爲我自殺了吧?”

張放看他還有心思開玩笑,氣不打一處來,“你沒死是嗎?那去死吧!”

電話兩頭都默契似的屏住了呼吸,只有涼風在默默飲泣。

林朗的腦海浮現上午海灘的那一幕,忽然嚴肅起來,“我本來是很消沉,但看着爲那個人哭得慘痛的家人朋友,我突然覺得,活着或許會更好。死很渺小,生也如螻蟻,可至少我還能輕嘆一聲平凡可貴。”

“你腦子吹冷風壞掉啦?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張放邊通電話邊往小鎮去,看到林朗的那一刻,緊緊抱住了他,聲音低沉了幾分,就差眼淚沒掉出來,“還好你小子沒事,不然我怎麼跟咱爸媽交代…”

他一把推開抱着快要把他掐死的張放,不禁調侃,“大半夜匆忙跑出來,你媳婦不說啥?”

“你以爲我媳婦,像你媳婦那麼沒良心?”意識到自己好像不該此時戳他痛處,張放雙眼一骨碌,立馬噤了聲。

林朗覺得有些好笑,忍不住跺了跺腳,“天氣真冷啊,去喝杯咖啡不?”

“你害我大老遠跑來,請客!”

【玖】

咖啡廳的裝潢透露出溫馨的氣氛,裏頭開着暖氣,腳趾頭的麻木感漸漸褪去,周身的空氣也在升溫。人的神經也不再緊繃,逐漸變得混沌。

十幾個小時前,他還在沙灘邊上徘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朝他過來,走幾步就趔趄,白天喝酒的醉漢可不多見,那個男子撞到他,自己卻倒了下去。

林朗關懷性地伸出手,打算拉他一把,“你沒事吧?”

那個男子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好久,並沒有迴應他,不禁失聲痛哭。他站定在那裏一會兒,男子始終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是不停唸叨,“我沒事,我很好…”林朗便轉身離開了,心想,那個男人也過得很糟糕啊,原來大家都差不多。

可是,他剛剛纔知道,那個自殺的男人就是他。自己現在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呢? 說不清道不明,很複雜。

舒緩低沉的音樂此刻正應景,“跌入灰塵墜入深淵,在心碎中認清遺憾。沒有神的光環,你我生而平凡。放過對錯才知答案,仍有活着的勇敢…”

沉浸在樂聲中,林朗將自己能回憶起的這小半生,都在腦海裏迅速過了一遍,像一部尚未完結,沒有太多色彩的電影,有點頹。

把任何一種生活方式視作逃避手段,必然會失望的。他拎得清是非,只是所謂的大是大非,在權勢面前,在整個渾濁的世界面前,都太過微茫。他從來沒去抗拒過,可是爲什麼非要這樣苟活?他目前仍想不明白。

讓這世界做它的世界,自己隨心所欲地活出自我,或許會不一樣的吧。

咖啡已涼透,他無意碰落了幾塊方糖,潦草地結束了雜七雜八的沉思,心湖已經泛不起任何漣漪,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感油然而生。

要是事情可以反着做,就會輕鬆很多不是嗎?

林朗的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滑動了幾下,突然對着張放狡黠一笑,“給你聽個東西。”是當時主管承諾出事後他負全責的錄音。

張放聽完,眼睛一亮,用力拍了拍林朗的肩,似以一種爛泥終於扶上牆的口吻,“小朗,你總算學聰明瞭,再不是砧板上,那塊任人宰割的魚肉了哈哈哈。”

“辭去那種無人性的公司是遲早的事,這百萬官司,就讓那個死禿頭去喫吧。只是想起以前,有一個人,我覺得虧欠了他。”

“誰啊?”

【尾聲】

一片靜默,窗外紛揚的白絮打斷了原本的話語,失神片刻林朗才說“看,下雪了。”

是初雪啊。

沒有命運裏的意外,沒有天災人禍,生與死之間,不過一念之間,也是各爲二分之一。

十二月會有奇蹟嗎?

如果有,這奇蹟是渺小的生。所以活下去,親見白雪皚皚的盛景,等正義穿透黑暗,打破永夜,照亮這個世界的那一天到來。

寒雪天氣裏,好像想見,又好像不想見,這樣的人還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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